夏若來到這個城市的時候,正是微雨的黃昏,她拎著大包小包的行李走出車站,一眼便看到正在焦急等待的鐘雨飛。身材高大的鐘雨飛總喜歡縮著肩,這使他看起來好像隨時準備著要撤退一樣,看到夏若,鐘雨飛略顯疲憊的眼睛里掠過一絲欣喜。他走上前去,將夏若連同她的行李一起摟在懷里,低低地在她耳邊說:夏若,屬于我們的生活開始了。夏若的心,這才微微地動了一下。
來到這個城市,對夏若來說,實在是迫不得已。大學時,夏若雖相貌一般,卻是中文系大名鼎鼎的才女,鐘雨飛從大二便開始狂熱地對她展開追求,但夏若總覺得鐘雨飛的性格過于陰郁,不值得信賴,所以便一再拒絕,那時,她喜歡的是同在廣播站工作的蕭齊。可其貌不揚的蕭齊,卻有著男人的通病,他愛的是工美系的美女。大學生活就在這三人微妙的感情糾葛中度過。畢業后,夏若選擇了遠離家鄉的一座城市的報社。這個城市的男女比例嚴重失調,男少女多,夏若再怎么樣才華橫溢,卻依然無法改變自己相貌一般的事實,眼見著周圍的女孩子都名花有主,而她依然一個人獨進獨出,心里不由得著了慌。而此時,鐘雨飛適時出現,經常打電話對她問寒問暖,還不時坐車過去看她。對于獨居異鄉的夏若來說,鐘雨飛的好就像是干渴時的一杯冰糖梨水,清甜潤滑,又來得及時無比。慢慢地,她默認了兩個人的關系,并最終決定來到鐘雨飛所在的城市。
兩個人共同的生活就在這個初夏的黃昏拉開了序幕。工作能力極強的夏若不久就找到了報社的工作。身邊的鐘雨飛雖不是理想中的愛人,但也溫存體貼。鐘雨飛非常喜歡烹飪,總能不時地變化出吃的花樣來,比夏若的廚藝不知高出多少倍。每次看著鐘雨飛在廚房里忙忙碌碌的樣子,夏若便會想,所謂海誓山盟、兩情相悅的愛情無非是冰山上的雪蓮,永遠存在于人們的想像之中,可望而不可及,只有少數幸運的人才能擁有,而更多俗世間的男女,所有的也無非是柴米油鹽,一日又一日的平淡相守罷了,如果相看兩厭,只用扭過頭去即可。
6月的一天,夏若去參加一個新聞發布會,正是最熱的時候,夏若身材微胖,最怕這樣的天氣。全市報社電視臺的各路精英都匯集一處,雖然屋里有空調,但夏若身上的黑色真絲繡花連衣裙還是有了微微汗漬,她手忙腳亂地翻著手提包,想找手絹擦擦臉上不斷涌出的汗,這時,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手上捏的正是她想要的東西,她抬起頭,臉馬上漲得通紅,眼前含著微笑的一張臉,可不正是她大學時一直暗暗喜歡著的蕭齊。
邂逅的感覺如雨后的梨花紛紛飄落,傷感卻又艷麗無比。夏若和蕭齊在咖啡館告別后,一個人慢慢地往回走,她摸著自己滾燙的雙頰,感覺到某些東西在心中蠢蠢欲動。她忽然發現,記憶如此強悍,原來,在她的心底,她一直不曾忘記蕭齊。早已和工美系美女分手的蕭齊直直地望著她說:夏若,你知道嗎?在我的心底,你一直是最有才華最獨特的一個女孩子。為了這一句話,夏若忽然有一種想流淚的沖動。大學四年若有若無的接觸,畢業之后的放不下,現在總算有了答案。她狂熱地想,只要蕭齊愛她,她愿意如那撲火的飛蛾,即使有一線希望,也會撲向那團光明,為了愛情,她愿意沉醉,愿意為之拼命一搏。
鐘雨飛不是不知道夏若的心思,有一次他半開玩笑地對夏若說:蕭齊在男生那里可是有名的浪子,壞在他手里的姑娘不知有多少呢。夏若不屑一顧地冷笑一聲,男人總是這樣,喜歡相互詆毀,以抬高自己的身價。
8月的一個晚上,夏若正在辦公室里趕稿子,忽然接到蕭齊的電話,電話中的蕭齊聲音疲憊而沙啞,他說,夏若,你能不能出來一下?我想見你。
夏若不顧一切地沖出辦公室,在暮色漸起的大街上狂奔,街燈在她的身后漸次亮起,她邊跑邊說:蕭齊你別急,等著我啊。
在那間他們初次約會的咖啡館,她見到了有些微醉的蕭齊。那個晚上,蕭齊絮絮地向她訴說著他工作的艱苦,他所愛的女孩子都因為他的貧困而離開了他。在大學里,他是人人敬畏的才子,是女生心目中的偶像,可現在卻一文不名。他恨自己的貧窮,即使再怎么樣有才華,卻也不如實實在在的金錢來得更加實惠。最后,他抓住夏若的手,將自己的頭埋進夏若的懷里,說:還好,夏若,還好我還有你。夏若的心里,是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重又一重,每一重掠過的都是憐惜與驚喜。
午夜兩點的時候,她送蕭齊回到他住的地方,身邊是自己喜歡已久的男人,她如此喜歡蕭齊熱烈的擁抱與纏綿的吻。蕭齊喃喃低語,夏若,我們早該如此。“你和別的女孩子也這樣嗎?”夏若忽然問道。“當然,我和每一個喜歡我的女孩子都這樣過。”夏若的心突然涼至極點,墜向深黑不見陽光的谷底。她一把推開蕭齊,迅速整理好衣服,逃出門去。此時,鐘雨飛的電話突然響起,一聲緊一聲地脆響,在暗夜里,是一根根刺在心上的針。夏若哽咽著說:雨飛,我馬上回去。
和蕭齊的那一晚,雖然什么也不曾發生,卻一直成為夏若的噩夢。每次回想起來,她便會覺得惡心,這種惡心如此強烈,甚至超過她對鐘雨飛所懷著的愧疚的感覺。她無法想像,自己一直懷著崇敬心態仰視著的蕭齊對于感情原來如此隨便與放縱。就像是遠遠望著的一個華麗而精致的瓷器,近看,卻是觸目驚心的裂痕,那種夢碎掉的感覺,令夏若覺得無比寒冷與絕望。
好吧,好吧,讓一切成為過去,從此之后,安安心心地與鐘雨飛過平靜的日子。她叫他白菜,他叫她蘿卜,在黃昏的時候一起散步,在早上起床的時候,為對方留一個溫暖的紙條和一個輕輕的吻。從此心無旁騖,平淡相守到白發蒼蒼。而那一晚,將在心門貼上封條,永遠不會再被憶起和提及。
從此,戒了愛情。蕭齊在夏若的記憶里被永久刪除,連同少女時期青澀的愛戀。
年底的時候,鐘雨飛和夏若商量,想去南方發展。他在單位一直不甚得意,和同事們的關系也相處得不好,雖然工作上無可挑剔,但卻因不善處理人情世故而得不到重用。而南方,人際關系可能相對簡單得多,鐘雨飛認為自己更適合到那里發展。夏若當即表示同意。畢竟生活得更好是人人都向往的,于好強的夏若來說,這個城市觀念的落后與工作的沒有挑戰性早已令她心生厭倦,她覺得自己早晚都得走出去。她說,白菜你去吧,在那里站穩腳跟,我馬上就跟過去。
夏若請了假,陪鐘雨飛一起去南方的一個城市應聘,她動用了自己的一切關系,幫鐘雨飛找到了電視臺記者的工作。回來的時候,看著神采煥發的鐘雨飛,夏若一再叮囑說:一有合適的機會,馬上告訴我。又說:白菜,一定要記得我,不許有別的女孩子啊。然后,她緊緊地擁抱了一下鐘雨飛,便踏上了列車。看著車窗外一掠而過的鐘雨飛的臉,夏若忽然覺得這回去的路如此寂寞和漫長。
鐘雨飛果然非常適合南方的風格,一到電視臺便充分發揮了他做事認真愛鉆研的勁頭,這里,大家看重的都是工作能力,至于你是否會做人倒在其次。不久,他便被單位委以重任,一些大型的采訪和策劃領導都交給他去完成。在電話里,他對夏若說:蘿卜,這里一切都好,就是壓力太大了,一不小心就會被淘汰。夏若便一直鼓勵和安慰著他。
兩地生活剛開始的時候,鐘雨飛的電話非常勤,在電話中向夏若說這說那。可后來,便漸漸少下來。夏若雖心有不悅,卻仍然相信鐘雨飛是因為工作太忙的緣故,她一再催鐘雨飛幫她留意招聘信息,想盡快也趕過去。鐘雨飛對此事卻不太熱心,他勸夏若先不要著急:我在這里還沒有站穩,起碼你的工作是穩定的,到這里兩個人都一切重新開始,風險太大了。夏若開始失眠,因為鐘雨飛的電話總是久等不至,而那個她曾經那么熟悉那么貼近的鐘雨飛日漸變得遙遠與陌生,她敏感地意識到,鐘雨飛在那邊一定有了另外的女孩子。開玩笑地問他,鐘雨飛自然是一口否認,態度卻漸漸變得不耐煩。終于,在第二年的國慶節,當夏若表示要去南方看望鐘雨飛的時候,鐘雨飛吞吞吐吐地說:夏若,我們先分開一段時間吧,我是一個負不起責任的男人,我喜歡現在無拘無束自由的生活,和你在一起,我覺得有壓力。夏若感到心頭一沉,然后是弦到急處的斷裂聲。八年的感情,鐘雨飛一句話,便將一切全部抹殺,夏若在心里暗自冷笑,什么天長地久,什么白頭到老,只不過是人類自欺欺人編造的謊言而已。
夏若于第二年考上了鐘雨飛所在城市的研究生,重新回到大學深造是夏若畢業以來的夢想。在辦理離職手續的時候,一個午夜鐘雨飛忽然打來電話:夏若,我知道你考上了這里的研究生。讓我們重新開始吧。夏若默默地扣了電話。以后的幾天,鐘雨飛的電話不時打來,夏若接了,可除了彼此問一聲吃了什么、早點睡之類,電話里永遠是尷尬的沉默。可夏若還是決定,忘記她和鐘雨飛之間這一段長長的空白,就當什么也不曾發生。否則又能怎么樣?夏若想,如果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那么所有的矛盾掙扎都是徒勞。畢竟她已不再年輕,她在那么年輕的時候與鐘雨飛相遇,和他一起度過了一生中最美好的八年,這八年的感情與默契,再加上在這個城市,兩個孤單的人的相互依偎,應該可以支撐他們度過一段漫漫歲月。
夏若在深秋的季節與這個城市作別,紛紛的落葉跌落如雨。在坐上車的時候,她還是暗暗下了決心,如果碰到心儀的男人,她也會毫不猶豫地離開鐘雨飛,就像當初他義無反顧的背叛。但現在,她還是要去投奔他,他在那里已立住腳,有寬敞的兩室一廳,令她在那個陌生的城市不用再輾轉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