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自是有情癡，此情不關風與月

１

初見鐘志，是在朋友的婚禮上。

那天她們一大班姐妹去給新娘子坐床。大家七手八腳把新娘安頓好，剛在床上坐成一圈，鐘志就闖了進來。他就那么站在門口，張大嘴巴朝新娘子的背影看，大伙把他當成娘家人，逗他，好看不？這家伙直咽口水：好、好看！小陶第一個反應過來：你是誰？鐘志直言：我是新郎的師弟。小陶柳眉倒豎：敵方的？出去！

姐妹們嘻嘻哈哈笑成一團。新郎在哈工大讀博，這幫博士共同的特點便是高分低能。

之后，小陶們陪著新人去公園錄像。中巴拉著十幾個人去太陽島，偏巧鐘志挨著小陶坐，這小子正襟危坐上身繃得溜直。小陶閑不住，搭訕著找話題，大博士讀什么專業啊？鐘志中規中矩，自動控制系。小陶兩根眉毛擰來擰去，沒見你怎么會控制啊！想是聽出了小陶的弦外之音，鐘志便不說話，只把一雙眼睛不滿地盯著小陶。小陶更覺好笑，這樣子看美女要收費的喲！鐘志一張臉立刻羞得紅紅的，使勁把身子往外挪了兩挪。

到了公園，大家都輕手利腳地賞風景，聊天，只鐘志一人忙。新娘帶了十來套禮服，鐘志全權充當了搬運工，手拎肩扛的，連去買門票都是用嘴巴銜回來的。偏他仍不覺得累，一會兒給這個女生買水，一會兒又幫那個哥們兒調焦距。小陶看不過，便主動上前請纓幫他分擔。鐘志認真地搖頭：太沉，你拿不動。小陶白他一眼：傻大個！撇下這三字經便自顧自地從口袋里摸出ＭＰ３，邊聽邊咿咿呀呀地跟唱，偷眼一瞄，鐘志又眼饞得直咽口水。小陶掏出右耳的耳塞，往鐘志耳朵里輕輕一塞，兩人立變連體嬰兒。小陶閉眼聽歌，一臉陶醉。

鐘志一顆心，已是兵荒馬亂。

２

小陶這邊倒并未起什么波瀾。她剛剛經歷一場失敗的戀愛，表面上仍跳來跳去，私底下正暗自運功療傷。曾經滄海難為水，小陶是那種愛了就停不下步子的人。

許風小陶，曾被傳為當地電臺的一段佳話。許風人長得俊，牌子又亮，乃是電臺午夜欄目炙手可熱的當紅ＤＪ，小陶也不差，和許風金童玉女了之后亦引得不少男同事扼腕長嘆。許風雖只身處半個娛樂圈，卻學來娛樂圈整套風月，最擅長陽春白雪。女孩子都吃這套，小陶是死心塌地跟了許風的，一心只想和他就此終老。不想天妒良緣，老天成心考驗許風，電臺臺長的女兒出國歸來，立即欽點許風為金刀駙馬，許風愛美人更愛江山，毅然棄小陶而擇高枝，于是佳話變成笑話。

小陶從此從世上最幸福的人兒淪為棄婦，學校里憑空多出一個丟了魂的小老師。每日從學校下班回家，那家是心一樣地空著，打開電腦，郵箱里滿滿當當許風發來的電子郵件，小陶一眼不看全部刪除，也許是解釋，也許是約定，那都已不重要了。

饒是如此，自那小陶卻無端作下一個病根。和許風一場陽春白雪，再看世間的男人無不俗不可耐。清心寡欲了大半年，那豬頭一樣的鐘志自是入不得她眼，婚禮過后轉身便忘。

沒幾日，朋友來送照片，均是婚禮上的笑鬧。二人拿了指指點點地看，朋友突然把其中一張高高舉到小陶跟前，這一張，咱們鐘志可洗了十張呢！小陶詫異，為什么？朋友一臉壞笑，因為這上有你有他嘛！小陶抿抿嘴唇，看著照片上鐘志那一張孩子般無邪的臉，心下不禁沒來由地動了一動。

偏是有緣。沒幾日小陶到工大書店買英文詞典，不期然就撞到了鐘志。這一次鐘志抱了大堆的試卷材料，見到小陶激動得手直抖。小陶對他微微點頭算做招呼，轉身便走，走出了百余米又忍不住回頭，那呆子居然還原地未動。小陶噔噔噔跑回來，于春日艷陽下對他粲然一笑：傻大個，美女當前，不請我吃個冰激凌嗎？

鐘志驚喜交集，懷里一摞子書嘩地撒了一地。

３

說不清道不明的，兩人開始不定期地約會。

約了會小陶才知道，鐘志真真傻得不折不扣個性鮮明。他也非是成色一般的木頭樁子，他是道道地地的朽木。兩人去看電影，小陶想看《同居蜜友》，鐘志偏喜歡《哈利·波特》，還好于那小魔術師騎了掃把滿天飛的空當，鐘志不忘悄悄剝上一手心的瓜子仁，讓小陶一顆一顆拈了吃。去吃冷飲，小陶點了雙份的“綠色情人”，他偏退掉一份，自己再要一份兩塊五毛錢的白白的冰花，還愣裝風趣地說，我這個叫“今夜有暴風雪”。兩人常去避風塘下五子棋，鐘志邏輯思維好，又不懂憐香惜玉，往往沒幾步就贏了小陶，小陶便眾目睽睽下尖叫出聲：不來不來，你欺負我！引得眾人紛紛側目，鐘志臉紅得熟透的柿子一般，按了小陶的雙手猛勁搖頭，小陶哈哈笑出聲來，心情立刻爽朗。

鐘志腦子轉得慢，摸不透小陶陰晴不定的心思。而小陶對他愛之不深便責之不切，鐘志好多缺點她并不追究，就這么不咸不淡地交往著。

心情好與不好，小陶都愛購物。身邊多了鐘志，小陶檔次降一格，舍了昂貴的女人街只去家樂福淘貨。小陶一馬當先，鐘志推了購物車后面小心跟著。太妃糖、紅酒、ＣＤ盤、跳舞毯，吃的用的一樣樣扔進去，不一會兒車里就堆得小山一般，鐘志看得直咽口水，他的老家在湖南鄉下，艱苦慣了，平日里導師給的補貼都是算計著花，從沒試過小陶這般瘋狂。

那天拎了滿滿兩大袋，還沒出門小陶就哎喲一聲蹲到了地上。她痛經，多年的毛病，轉眼就疼出密密的汗來。鐘志大吃一驚，焦急地問：怎么啦怎么啦？小陶只是閉了眼痛苦地搖頭。鐘志二話不說，一只胳膊挎一只袋子，呼地把小陶背了起來，大步流星往外跑。就在他起身那一刻，小陶忽如騰云駕霧一般，于疼痛中睜開眼睛，只看到鐘志寬寬的背。小陶的眼淚忽地涌了出來。是了，這便是一個男人給你的世界了。這么多年，疼過多少回，許風每次都恨不能把藥店搬回家來，那時以為那便是愛了。就在這一刻，在嫵媚春光里一個男人的后背上，小陶終于明白，怎樣才算一個男人心愛的女人。

４

一場痛經，小陶真正入了角色。

境況立即不同。說過了，小陶是愛了便停不下步子的人。再上街，小陶只采購豬肉醬油，回到家把鐘志穩穩按在沙發上，自己捋胳膊挽袖子進廚房。女人若愛上一個男人，總要先犒勞他的胃，看來是有幾分道理的。鐘志每日死守實驗室，吃食堂常是饑一頓飽一頓，如今想來小陶直心疼得齜牙咧嘴。蒸了噴香的米飯，熱騰騰的菜盤子往外端。小陶做了東北特有的燉菜，排骨燉豆角，牛腩燉柿子，清蒸魚，配上一小碟糖蒜，直看得鐘志滿眼的驚嘆號。打死他也想不出小陶這般不食煙火型，竟如此出得廳堂入得廚房，美得如墜云端。

花樣一天天多起來。小陶小腳不停，工大的食堂、實驗室、博士生公寓都碼滿了她的腳印。漸漸大家都知道，傻小子鐘志修了艷福，賺了個水嫩透白的人民教師。小陶心眼兒多，一心只想鐘志臉上有光，人前收起蠻橫的那一套表現得格外乖巧。老天賜她如此如意郎君，任她去做什么犧牲她都覺得值得了。

不多久，小陶畢業的科大組織同學聚會，聲明可以攜眷參加。小陶信心十足，便帶了自己的大博士去獻寶。

可巧也沒有這般巧法，聚會上竟狹路相逢了許風和他的臺長千金。那千金也是科大畢業的，趾高氣揚。再見了恨過千遍的許風，對方一雙眼眸欲語還休，小陶心中竟是一酸。那千金對二人舊日佳話早有耳聞，牽了許風的手走到小陶面前，笑而不語。許風依舊清清瘦瘦風度翩翩，相形之下鐘志灰頭土腦沒開口先臉紅氣勢上先遜了一籌。臺長千金伶牙俐齒，吐出的一句話聽了人牙縫里都涼絲絲的：小陶，我們換啊！小陶如遭電擊，呆呆愣在當場，身子抖得樹葉一般。臺長千金格格輕笑，拉著許風娉婷離去。眾目驚疑之下，小陶一跺腳跑出了酒店。

鐘志從后面跟出來，連聲喊：小陶，小陶。小陶一轉身，已是淚如雨下：都怪你，都怪你！鐘志一臉無辜，只心疼地看著小陶，實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錯。小陶看他傻子一般站住，也不上來安慰，更委屈得只想撞墻：都怪你都怪你。我再也不想看到你！這一句話鐘志卻聽清了，只看他的嘴張張合合，半句話也沒說出來，竟直起身撇下小陶徑自走了。小陶一顆心直直下墜，嘴唇幾乎咬出血來，只恨自己饑不擇食，竟在這低能博士身上耗掉半年青春。

５

誰知小陶第二天下了班，卻在門口撞見了鐘志。

和第一次看到他時一樣，這個傻大個又左擁右抱了兩個紙箱子。小陶臉上似罩了一層寒霜，你來干嗎？鐘志不說話，把小陶拉到一邊，不管不顧地在大街上蹲下來，打開左邊的箱子：這里是你送我的東西，還你。這一本是你送我的安妮寶貝的《彼岸花》，還沒來得及陶冶完，對不住了；這一只是你送我的玩具熊，當時你說它像我，是有點像；這一本是你的《花溪》，有一次你在我宿舍賴到１０點才走，忘了拿了；這一條是你同學聚會前送我的領帶，我沒扎它就去聚會給你丟臉，現在很后悔，可來不及了；這一只是你的蝴蝶夾子，你掉在我實驗室地上的，我偷偷把它藏在實驗室的抽屜里，每天想你時就拿出來看看，其實一點兒不想還你，唉，還是還了吧。

小陶一動不動地看著，好半天回不過神兒來。然后她指指另一個箱子，歪歪腦袋。

鐘志再一樣一樣往外掏：這箱子是我送你的分手禮。這一張是盧庚戌剛出道時的ＣＤ，你說買了好久買不到，我買到了，還沒來得及送你；這一袋是我老家的檳榔，你吃過一次說好吃，我手邊就剩這些都給你；這、這幾盒叫、叫益母丸，我問了做醫生的姐姐，她說你每個月肚子疼時吃了管用……最后，鐘志拿出一對毛茸茸的護膝來，認真地說這是我媽織給我的，北方的秋天寒氣重，小陶你愛敲電腦，以后雙腿上戴了這個，敲上半宿保證你的腿還是熱乎乎的。

小陶一樣一樣看著，看著看著就又滴下淚來。鐘志慌了手腳，連說別、別，你不要算了。小陶哭得更兇，哭夠了抬起淚眼一字一頓地問他，星星結婚那天，你為什么看著她的禮服流口水，你是不是喜歡她？鐘志連連擺手，不是不是，只是女孩子穿婚紗好漂亮啊！小陶小手把眼淚一抹，那你買給我啊，我也要穿，我穿了婚紗２４小時給你看！

鐘志驚喜地張大嘴巴，可我，我一點都不——說著說著一下子捧住小陶的雙手，眼底全是霧一樣的深情：小陶，從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對自己發了誓的，這個女孩我一定要一生一世愛她，照顧她，老天憐我，竟真的把你賜給了我，我每天做夢也能笑出聲來。我知道我笨，我窮，我現在讀博士的動力都變了，只想將來給你幸福。昨天讓你受欺負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小陶一下跪到地上，抱了鐘志的頭失聲痛哭，不是的不是的，是我不好。是啊，鐘志哪里不好呢？她還要他怎樣呢？她愛的便是這笨得窮得世上獨一無二的鐘志啊！人間自是有情癡，此情不關風與月。那個臺長千金她永遠都不會明白，誰都不會明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