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棄你是一種悲壯的愛

誰會想到，我從山東來到遼寧打工，竟然是為了替自己“贖身”。1999年，我20歲，大大(父親)見25歲的哥哥已經沒有希望娶上媳婦，便和一群本家叔伯們決定，讓我給哥哥換一門親。我哭著鬧著尋死覓活，最后娘給出了個主意，讓我到東北我舅舅那里打工，掙幾年錢，回來給哥哥娶一門親。

我舅舅在遼寧一所大學里工作，是學校綠化隊里的一名老工人。經舅舅介紹，我在大學的圖書館自習室里找到了一份打掃衛生兼看門的工作。工作不久，我就發現有一個男生來得最早，走得最晚，天天坐在同一個位置上，幾個小時一動不動地看書。我忍不住好奇，拖地時拖到他身后，隨便看了一眼他放在桌子上的閱覽證上的名字：朱寶龍。有一天晚上閉館時，鈴聲響了兩遍，他仍然坐在那里看書。我走過去提醒他，他不好意思地向我道歉：“對不起。”我一聽是山東口音，便問他是哪里人，他說是聊城人。我樂了：“我是泰安人，咱們是老鄉呢。”

學期末時，學生們都用功起來，自習室的坐位就顯得不夠用了。朱寶龍的坐位常常被別人占用。于是，我每天開門時，只要朱寶龍沒來，我就用一本雜志放在他的坐位上替他占座。待他來時，便徑自走過去坐下，遠遠地向我招招手表示謝意，我心里十分自豪。

是那一次歷險，拉近了我們的距離。一天晚上，9點半鐘，我準時關好了自習室的門，從圖書館里走出來。圖書館坐落于山坡上，周圍是密密的槐樹林，夜里十分幽靜。我剛走出大門，突然從樹墻后沖出幾個小流氓，堵住我的嘴，架著我的胳膊就往圖書館后面走。我拼命掙扎，但無濟于事，我被他們架到圖書館側面的偏墻底下，幾個小流氓動手剝我的衣服。我大聲喊叫起來。這時，剛離開圖書館走不遠的朱寶龍聽見喊聲，跑了回來。他不顧流氓人多勢眾，沖上前和他們搏斗起來。幾個流氓把他打倒在地，然后逃跑了。我急忙到傳達室給保衛處打電話，把朱寶龍送到了醫院。他的左眼底有一點積血，大夫讓住院觀察。

我買了水果去看望他，還特意描了描眉。我不知道怎么說感激的話，索性便不說，只是問他還疼不疼。他寬慰我．“不疼，就當走路摔了一跤。”我的眼淚有些控制不住，便低下頭。這時，有一個女生進來了，朱寶龍給我們作了介紹。她叫丁妍，是朱寶龍的同班同學，家住本市。我看出丁妍對朱寶龍有點那個意思。

我沒有再去醫院看朱寶龍，但心里一直掛念著，生怕他的眼睛會留下什么后遺癥。一個星期里，我總是呆呆地坐在自習室的大窗戶前，望著遠處起伏的山巒，想像一番和朱寶龍在一起的情景，再想一下自己的處境，不禁感到有點失落我和朱寶龍?那怎么可能?我是一個只有初中文化的打工妹，人家是大學里的高才生。這就叫有緣無分吧?

那個春天里發生的事真是太多了。我所在的自習室改成電子閱覽室了，其實就是網吧。我失去了這份工作。在舅舅的活動下，我來到食堂當炊事員。因為我是新手，只能賣饅頭。朱寶龍天天來買饅頭，他一來，我心里就慌，臉就發燙，在屜子里翻來翻去，恨不得挑個大個的饅頭給他。我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他的飯卡上的錢下降得很慢，每天只減少1元5角錢，那正是5個饅頭的錢!原來，他除了吃饅頭，連一份菜也沒打過!

他家里一定很窮!有一天，我問他：“你天天不吃菜，能行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一個星期買一回咸菜。”那天晚上夜餐結束時，我猶豫了好久，終于買了4個肉餡包子，來到圖書館門前等他。見他走出來，我輕輕地走近前，臉熱心跳地說：“吃吧。”他愣了，捧著熱乎乎的包子，端詳一會兒，再看看我。我假裝生氣地說：“看什么?我會下毒?快趁熱吃吧。”他笑了，大口吃起來，一邊吃一邊贊嘆。

那天夜里，我倆在校園的花園里一直散步到深夜。我們談得很多。他父母都有病，他上大學的錢是在村里借的。他是系學生會的副主席，一等獎學金獲得者……

從此以后，每天晚上9點半，我都會手捧兩個包子，等候在圖書館門前的楓樹背后，等待著他的身影出現。

我生日那天，他送給我一大束映山紅，有盛開的花朵，有待開的花苞。我看到他的雙手有一道道的血印子。原來，他爬到附近最高的山崖上，摘取了春天里最早開放的映山紅，送給我做生日禮物。我把它們插進一只罐頭瓶子里，放在宿舍的窗臺上，天天看個沒完。我還到教師休息室要了一點紅鋼筆水摻在水里。據說這樣可以使花兒更紅。

生活呀，要是永遠定格在2000年那個春天該有多好。

他家里沒有按時寄錢來。為了生活費和學費，他一連十多天到市里的路邊舉著牌子找家教。可是，因為他說話山東口音太重，沒有家長雇他。他愁得瘦了一圈。

我提議把自己的工資讓他先用著，他堅決地拒絕了。我急中生智，來到學校團委，提出想捐助一位特困生——朱寶龍。我的要求是替我保密。團委書記說這事好辦，只對朱寶龍說是團市委撥來的特困生救濟金就行了。于是，我每月往團委送200元錢，再由團委把錢交給朱寶龍。朱寶龍很高興，又能安心學習了。我更高興，能夠暗暗地幫助自己心愛的人，真是好幸福呀。我第一次明白了那句老掉牙的話．“愛就是奉獻。”

我知道我這樣做的后果，我將難以攢足給哥哥娶媳婦的錢。一方面，我享受著愛情的幸福；另一方面，我必須暗自吞下苦澀的果子。但我沒有選擇，我只能這樣做，因為我愛他。

時光就在幸福與擔憂中過去了。一轉眼，進入了2003年。元旦剛過，一場冶金系統大型應屆畢業生供需“雙選會”在學校食堂開始了。那是怎樣一種場面哪!想起來讓人有點酸楚人山人海，僧多粥少。

雖然朱寶龍成績不錯，但因為他所學的專業屬于夕陽行業，就業機會很少。他在會場里擠得滿頭大汗也沒有一家單位愿意接收他。我遠遠地等在食堂外的廣告欄旁，看見他低著頭從食堂大廳走出來，走到操場上，一圈一圈地跑起來。我真想走上前去抱住他安慰他，但我沒有那么做。我們倆約好了：不讓別人知道我們的愛。

春節，他破例地回了一趟老家，而我在學校食堂值班。返校后，見到同學們一個個通過各種“路子”確定了接收單位，他的情緒更加低落，想到畢業可能面臨著失業，家里欠的一大筆債也沒法還，他捶著自己的頭，低低地吼著“我對不起父母!高考時父親叫我報煉鋼專業，我沒聽他的話呀。煉鋼專業的學生在雙選會上全都能找到工作。”

看到他痛不欲生的樣子，我的心好像被撕裂了。我雙手合在胸前，仰望著深遠的夜空，祈禱著：“上天啊，給他一個工作吧，我愿以自己的一切作犧牲來報答您的恩賜。”

上天并沒給他一份工作，卻是丁妍給了他一份工作。雖然我和朱寶龍是極秘密地戀愛著，但不知為什么，還是被丁妍發現了。朱寶龍去長春做畢業實習剛走，丁妍就找到我的宿舍里，氣沖沖地對我說．“我早就懷疑他暗地里跟人談戀愛，但我沒想到是你。怪不得他總是對我冷冷的，原來是你把他搶走了。”我凜然地說：“不是搶，是愛。”丁妍仔細打量我半天，嘴角歪了歪，一個個字仿佛從牙縫里擠出來似的：“愛？愛是需要般配的。他是高才生，前途遠大：你是誰?他能愛上一個賣饅頭的?”

我大怒道．“你可以侮辱我，但你不能侮辱我們的愛。”我掄開手掌，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把她打得一個趣趄。她知道不是我的對手，便捂著臉，大罵著跑開了。

兩天后，丁妍打來電話，對自己那天的沖動向我道歉，她希望再和我心平氣和地談談。我同意了。一輛小轎車停在食堂門口，丁妍和她母親笑容滿面地接我到她家里談點事情。丁妍的家在本市最豪華的小區，家里宮殿似的裝修讓人眼花繚亂。她的父親是本市某局的局長，說話很有水平。

丁妍的媽媽拉著我的手，細聲細語地說：“小妍領寶龍同學來家過，我和老丁都很相中這個小伙子。我們知道你也在愛著寶龍同學，我們不想橫刀奪愛。你想想，你和寶龍同學確實存在著一些差距，這些在將來的生活中都會顯示出來，你還年輕，這些事你不懂的。最主要的，你既然愛寶龍，就要多替他想想，如是他跟了小妍，我們會在本市給他找一份最好的工作。也就是說，寶龍娶了小妍，要什么有什么，而你呢，你是一個找工妹，你能給他什么？”

我本業是懷著敵意聽她講話的，但她最后一句話卻像雷電一樣擊倒了我我是一個打工妹，我能給他什么？我能給他什么?

我失魂落魄地離開了丁家，回到宿舍里，一頭栽到床上起不來了。整整兩天兩夜，我粒米未進，高燒不止。“你能給他什么?你能給他什么?”這句話如炸雷般不斷地響在耳際，震得我頭暈眼花。第三天，當我終于爬起床時，我已經下定了和寶龍分手的決心。

我怕這是個騙局；便給朱寶龍打了一個長途電話。我只問了一句：“聽說丁妍的父親要給你找份工作，有這事嗎？他在電話里說：“你別誤會，是有這么一回事，但我還沒答應。我堅定地說：“寶龍，相信我，答應吧。”說完我就掛了電話。

如果說我這幾天痛苦的話，至此我只有無比的輕松，心里充滿著一種制士斷臂般的悲壯與自豪。

我突然間發現，在某些情況下，拋棄你的愛的同時，可能你就達到了愛的最高境界。

我的自豪完全壓抑了我的痛苦。我在食堂又干了十天，到了開工資那天，也就是朱寶龍從長春回來的前一天，我登上了南下的列車，告別了這段凄美的愛情。在火車站，我向郵筒里投了一封信，信里只寫著幾行字“咱們的愛情結束了，謝謝你陪我度過了三年孤獨的日子。其實我有未婚夫，現在回家結婚了。為了我的婚姻幸福，千萬別找我。”

我沒帶回來“贖身”的錢，只好以身贖罪。要是在以前，嫁給一個叫滿大海的傻丈夫我死也不干。可現在，一切都無所謂了，我的美好理想，都燃燒在東北那塊黑土地上了。我為哥哥換來了一個嫂子，報答了父母的養育之恩。所以，我出嫁時心情是平靜的，像一潭死水般平靜。

但我萬萬沒料到的是，我用愛作代價給寶龍換來的那份工作，他竟然不珍惜，只干了半年就拋棄了。春節剛過，有一天正在地里給小麥澆水，忽然娘跑來，說有人找我。我心里格登一下，馬上意識到是他。我還沒走到村頭，他已經迎了上來。我們兩人在一片青青的麥田里對視著。午后的陽光黃黃的有些冷意，我不禁打了個寒顫。后來我們走近了，但什么動感情的話也沒說，只是低著頭，都在用鞋尖踢著腳下的土地。他把一大沓錢塞到后里，說：“團委書記告訴我，那錢是你的。對不起，是我花掉了你的贖身的錢，才使你落到今天的地步。”我盡量不哭出聲來，說：“其實我挺好的。你自己多保重，和丁妍好好過日子。她很愛你。”他苦笑了一下，說：“她不是在愛一個人，而是在尋找一個優秀的男人。在學校，我是最優秀的，所以她追了我四年；畢業后，她發現了比我更優秀的男人，就離我而去了。我在網上應聘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我辭去了原來的工作，現在去深圳。”

我說．“我不送你了。”他說：“不用送。”就自己走開了。走了十幾步，他突然回過頭來。在陽光的映射下，他滿面淚水。我招招手，堅定地說：”你走吧。”他轉回身，順著田埂跑遠了。

望著他的身影消失，我冷冷地站在春風里，好像有些涼意。我想：看樣子，我當初真的做錯了。任何東兩都不能換來真愛，同樣，拋棄真愛也不可能換來任何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