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見父親的時候是冬天,當(dāng)時我十五歲。我媽對我說:“這是你大爺,快叫大爺。”我沒吱聲,只是怯怯地打量著眼前這位陌生男人。媽媽苦笑,氣氛有些尷尬。父親并沒理會這些,他把我由頭至腳打量一遍,然后捏了捏我骨頭突起的肩頭說:“真的太瘦了。”又搖了搖頭,并由衷地嘆息了一聲。之后,我們就生活在一起了。
父親是位漁民,他出海常常是幾天十幾天才回來一趟。起初,我們和媽媽在一塊兒生活慣了,他回家來我還有些不自然,但他每次回來都揣些小蝦小蟹什么的給我們打打牙祭,漸漸地我真有點盼他回來了。有一次,我睡得正香,父親把我推醒。他憨憨地笑著,從懷里掏出一個油布包,還炫耀似的晃了晃,然后放在炕上,小心翼翼地一層層揭開油布,哇———是幾個被煮得通紅的大肥蟹,頓時,滿屋便飄著海鮮的獨特鮮香。于是,我和妹妹顧不得洗臉,就甩開腮幫子一頓猛吃。蟹滿蓋兒肥,蟹黃兒硬硬的,香極了。它們帶著父親的體溫被我們吞進了肚里,媽媽就在一旁慈祥地看著。從那以后,父親就常常半夜回來叫醒我,讓我們吃油布包里的東西。后來我才知道,父親是主動要求承擔(dān)船上做飯的差使的,船上有規(guī)矩,做飯的在其他活計方面一樣也不準(zhǔn)比別人少干,這就意味著父親要付出更多的辛苦,然而,只有這樣,船長才允許父親把船員“吃剩的”揣回來給我們。漸漸地,我的體格壯實了。有一天早上,朦朧間,父親一邊摩挲著我的頭一邊說:“你看,孩子的毛梢都發(fā)亮了。”媽媽嘆了口氣說:“唉,這孩子,頭兩年我以為養(yǎng)不活呢,多虧了你呀。”于是,我聽見了他們非常融洽的笑聲,我被深深地感動了。
父親使的是風(fēng)船,船上沒有機動設(shè)備,行船的動力只靠風(fēng)帆和櫓。事后多年,我曾在一次出差時坐過一次輪船,當(dāng)時海上風(fēng)浪很大,那條近千噸的輪船在汪洋里猶如一片落葉,被風(fēng)和浪隨意鼓蕩,顛來掀去,使我感到無助和恐懼,可想而知父親當(dāng)年是在一種什么狀態(tài)下為我們掙口飯啊!
漸漸地,我懂得與媽媽一起為父親的安全擔(dān)心了。每逢風(fēng)雨天,我和媽媽都把心提到嗓子眼兒了,當(dāng)時妹妹還小,媽媽抱著她滿屋子走來走去,我就跑到海邊,遙望著海天深處,直到父親平安回來,一家人才有了笑容。
父親沒讀過書,但為人卻清清楚楚。我記得有一次,他告誡我交朋友時要記住:“不看他和咱,就看他和他。”對這句看似不太通順的話,起初我并不理解,直到后來我踏入社會,接觸了許多誠實的、虛假的各色人時,我才漸漸地悟出其中的奧妙。
父親漸漸地年事已高,他不再出海。但父親并不閑著,買了一輛小推車,常常到海邊推海貨到市場賣,賺一些零錢補貼家用,并且常常買一些餅干放在柜子里的小盒里,他常常喊我們:柜里小盒有餅干,你們吃吧!我和妹妹就習(xí)慣了從柜里的小盒里翻餅干吃。再后來,父親就越來越老了,他推的車子又換了一輛更小的,依舊到海邊去推海貨。我們勸他別去了,他只是笑笑,依舊推著車子走了。
父親在彌留之際,我守在他身邊。當(dāng)時是在半夜時分,我執(zhí)著他的手坐在那兒,恍惚間,我看見父親從炕上提起了他的行李卷,身上的肌肉還一閃一閃的,他沖我笑笑,說:“孩子,爹出海了,餓了柜里的小盒里有餅干。”我驀然醒來,發(fā)現(xiàn)父親的手涼了,他剛剛咽完最后一口氣,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當(dāng)時,妹妹還在學(xué)校準(zhǔn)備高考,怕影響她考學(xué),我事先沒通知她,此時我慌忙找人去把她接回來。妹妹回來后,一邊痛哭一邊說,她剛才做夢時還看見爸爸了,爸爸告訴她柜里的小盒里有餅干。眾親友聽了,頓時涕泗滂沱。后來,我們在清理房間時,發(fā)現(xiàn)了父親所說的“餅干”,在柜子里放著一個小鐵盒,打開一看,里面有十幾張定期存單,面額都不大,我和妹妹算了算,剛好夠妹妹上大學(xué)的費用。憑著它,妹妹大學(xué)畢業(yè),成為一名人民教師。
我時常想起父親,想起他那油布包里的海鮮和他臨終時我們做的夢。每到此時,我常常會跑到海邊,向海天深處眺望,望著望著,眼睛就模糊了,仿佛,那里有一點白帆,是父親在那里辛勤地勞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