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花季中的“陽光少年”,在父母矛盾的陰影下生活。他終于不堪重負,失去理智的他,用父親的生命“告慰”了母親的亡靈……一場普通的家庭紛爭,為何接連釀出人間慘劇?一個花季男孩,為何將血脈親情演化為痛徹骨髓的仇恨?
在幸福中成長,少年不知愁滋味
今年16歲的嘉亮出生在哈爾濱市一個很富裕的家庭。對于父母當年“沖破世俗羈絆”的愛情,小時候經常聽媽媽提及,他雖讀不懂愛情的含義,但爸爸在他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卻根深蒂固。
嘉亮的奶奶家在哈市郊區農村,生活異常窘迫。他父親唐廣才在16歲的時候就輟學了,只身一人來到哈爾濱市道里區的一個工地打工。1986年夏日的一天傍晚,當唐廣才正躺在工地乘涼時,突然傳來一聲驚恐的尖叫,不遠處兩個流氓正企圖欺辱一個姑娘。來不及多想,他抄起一根木棒,呼喊著沖了過去。流氓被嚇跑了,后來唐廣才和那個姑娘相愛了。而那個姑娘,就是嘉亮的媽媽李嬌——一個剛剛大學畢業,在某中學任教的語文教師。
得知自己的女兒和一個農村小伙兒相愛,嘉亮的姥姥暴跳如雷。然而,她的橫刀阻愛卻無濟于事。李嬌死心塌地地跟定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嘉亮的姥姥只好冷冷地拋來一句:“如果他是個男人,就混出個人樣兒來,否則就別登門見我!”李嬌出嫁時,她含淚扔過一張存折——那是她丈夫留給女兒的全部積蓄。憑著這筆資金,唐廣才開始了艱苦創業,起早貪黑地經營起一家小吃店,不辭辛苦地四處奔波,短短兩年,財富積累到50多萬元。當兒子嘉亮出生時,唐廣才投資100多萬元的木器加工廠也正式掛牌營業。
唐廣才在事業上一帆風順,一家三口也生活在幸福甜蜜中。小嘉亮在父母的精心呵護下漸漸長大了。一家人經常手牽著手在樓下的花園里散步,在松花江畔細軟的沙灘上流連,惹得鄰居和親友無不交口稱贊:“你們家真幸福,兒子可愛,夫妻恩愛。”
嘉亮上小學后,聽同學說他們的父母不和睦,整天打打鬧鬧,更有單親家庭的同學,因缺少關愛而變得愁眉不展。這些嘉亮覺得太不可思議了,因為在他稚嫩而天真的目光里,生活永遠是快樂的,家永遠是溫馨的。
用心良苦,縫補父母感情危機
2002年8月,嘉亮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哈市一所重點中學。但讓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在這一年的冬天發生了。一個周末,放學后的嘉亮興高采烈地走到家門口時,屋內突然傳來一陣玻璃器皿刺耳的破碎聲。打開房門的一剎那,他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母親癱坐在地上,幾近昏厥,被玻璃劃破的手指鮮血淋漓,父親目光呆滯地站在一邊,臉上的肌肉抽搐著,痛苦不堪。“媽、爸……”嘉亮聲音顫抖著……
此后的一段時間,家里的氣氛讓嘉亮禁不住直打寒戰,胸口似乎感到陣陣窒息。而對于嘉亮的感受,處于“冷戰”狀態中的父母似乎并未察覺。一天夜里,正當他昏昏欲睡之際,一陣可怕的爭吵聲突然傳來。嘉亮驚悸地光著腳丫悄悄地打開房門,透著門縫,看到更為“恐怖”的一幕——“你真不要臉!”母親一邊怒罵著,一邊將拳頭狠狠地砸向父親,而父親并不回避,任其發泄……突然,母親發現了門外的嘉亮,竟瘋狂地沖過來,一把將嘉亮揪進屋里:“看吧,這就是你的爸爸,一個跟下流女人鬼混的爸爸!”嘉亮驚懼地后退著,又被媽媽一把拽過去,拿出一張紙:“你看!這就是那個不要臉的女人給他的情書,這可是你爸爸的罪證!”見此情景,痛苦不堪的父親忙把嘉亮往門外推。一個拉,一個推,夾在中間的嘉亮覺得“胳膊仿佛要斷了”!在父母的對峙中,嘉亮猛地搶過那張紙,痛苦地喊道:“爸、媽,就因為這張紙嗎?是它讓我們一家人這么痛苦嗎?”在父母驚訝的目光里,嘉亮把那張紙撕得粉碎,而后一把塞進自己的嘴里,淚流滿面地咽了下去……
情緒稍稍穩定的李嬌抱著抽泣不止的嘉亮,心疼地說:“兒子,讓你受苦了。”嘉亮仰著小臉,說:“媽媽,你和爸爸不要打架,我好害怕。”站在一旁的唐廣才聽后,深深地嘆了口氣,蹲在地上抽起了悶煙。見此情形,嘉亮的鼻子酸溜溜的,他想起了媽媽曾經摟著他唱歌,爸爸叼著煙笑瞇瞇地站在一旁時的情景,那是何等的幸福。可如今他卻經歷著同學們描述的情景,快樂和幸福湮沒在父母的仇視里,他心里迅速掠過一道陰影……
家庭突然出現的危機令嘉亮始料未及,而懂事的他,卻像個小大人似的,開始在爸爸媽媽中間“穿針引線”,縫合他們的感情危機。有時爸爸不回來,他就給爸爸打電話。一天晚上9點多鐘,他給爸爸打了幾次電話,傳來的都是手機關機的提示音,往他的單位里打電話,也是沒有人接聽。這時他看到媽媽有些坐立不安了,他就安慰說:“爸爸肯定是在接待重要的客戶,怕人打擾就把手機關了。”李嬌撫摩著嘉亮的頭,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嘉亮為母親擦拭著臉上的淚水,心里暗暗說:“我一定要把爸爸找回來。”趁媽媽上衛生間之際,他偷偷地跑了出去。
漆黑的夜色中,路上行人寥寥,嘉亮強作鎮定像個男子漢一樣挺著胸,可恐懼還是讓他的腿顫抖不已,一塊凸起的地磚把他絆倒了,手和臉都磕出了血。這時隨后趕來的李嬌聽到了兒子的哭聲,跑過來將他扶起,送進了醫院。事后,唐廣才推掉了所有的應酬,和李嬌一起在醫院里陪伴著嘉亮。世界上兩個最愛他的人圍在床頭,嘉亮趁機扮著笑臉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媽媽。夫妻倆怎能看不出兒子的心思,他們不約而同地拉住了兒子的手。如此簡單、平常的舉動,竟讓嘉亮忘記了疼痛。“如果自己能使他們找回相親相愛的日子,和好如初,我寧愿永遠躺在病床上。”嘉亮的想法讓人吃驚。
心在滴血,愛我的母親“飛”走了
家庭的變故,使一向開朗的嘉亮變得沉默寡言,往日燦爛的笑容蕩然無存。
短短的兩個月,嘉亮的成績一落千丈——在一次數學模擬考試中,他竟然在卷子上鬼使神差地用鉛筆隨便涂抹。老師收卷子時,突然發現潔白的卷面上浸著鮮紅的血點,原來,痛苦的嘉亮竟用鋼筆尖刺破了自己的手指,而后任血滴落……發現嘉亮的自虐行為,班主任劉老師極為震驚。然而,當她帶著諸多疑問,找到嘉亮的母親時,李嬌竟一改往日的熱情,表情木訥地說:“嘉亮挺好的,沒什么事……”驚得劉老師一頭霧水。劉老師回到學校找嘉亮談話,暗示他:“你應該和爸爸陪媽媽去看心理醫生。”嘉亮沒有完全明白劉老師的意思,可他回家后,卻發現了媽媽的異常。原先嘉亮一進屋,媽媽就已經把飯準備好了,可是今天他怎么叫媽媽做飯她都無動于衷,只是坐在臥室的梳妝鏡前一遍一遍梳理頭發。嘉亮餓了,他拿出一包餅干吃了起來。他把餅干遞給媽媽一塊,她接過來放在桌子上,又繼續梳頭。媽媽突然間的冷漠,使嘉亮的心涼了半截,餅干堵在他的嘴里無論如何也難以下咽。他索性把餅干扔掉,從背后抱住媽媽,哭泣著說:“媽媽你怎么了,你不喜歡我了?”嘉亮的舉動沒能喚醒媽媽的沉默,她只是直挺挺地坐著。
唐廣才回來時,嘉亮已經睡了,夜里嘉亮發現爸爸睡在了他的身邊,他就推醒爸爸,讓他回到媽媽的床上去。唐廣才猶豫了一下,說:“你總做噩夢,爸爸陪你是因為你害怕。”嘉亮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你還是去陪媽媽吧,媽媽需要你。”說完就開始推唐廣才,直到把他推進媽媽的臥室,然后把門關上。
第二天早上,嘉亮不讓唐廣才上班,執意要他陪媽媽去醫院檢查。唐廣才因為有重要的客戶要接待,拒絕了。嘉亮無可奈何,把昨夜畫的一幅畫送給了爸爸。唐廣才在車上打開兒子的畫,畫的是爸爸媽媽領著嘉亮在公園里玩耍的畫面,唐廣才的心久久不能平靜。嘉亮上學走時,叮囑媽媽不要上班了,請幾天病假在家里好好休息。李嬌沒有言語,和嘉亮一同出了門。
周末來臨,在嘉亮的軟磨硬泡下,唐廣才終于答應帶他和母親去二龍山滑雪。嘉亮想利用旅游的機會讓母親散散心,希望能幫助父母改善關系。滑雪時,父親總是心不在焉,滑雪技術很好的他不是經常摔倒就是一個人滑進山林,很久才出來。母親不會滑雪,她對二龍山優美的雪景沒有絲毫興致,她或在雪道上默默地走著,或躺在雪地上仰天長嘆,雙眼充滿了幽怨的神情。
晚上的篝火晚會,唐廣才說白天玩得太累了不想參加,嘉亮只好拉著母親去了。李嬌很喜歡跳舞,學校里的大小活動都少不了她的身影,嘉亮在這方面很像她。雪地上人們圍著篝火載歌載舞,嘉亮也被感染了,他拉著母親投入舞池,可李嬌的雙腿竟然像注了鉛似的,變得十分沉重,后來她退了出來。
嘉亮大聲喊著媽媽,見她仍然不為所動,也停止了舞步陪在母親身邊。眼前游客們依然在歡呼著、舞蹈著,讓嘉亮無比羨慕。快樂在夜空中四溢,然而,這快樂卻不屬于嘉亮,更不屬于媽媽。嘉亮所做的一切,并沒有改善父母的關系,雖然他們不像以前那樣大吵大鬧了,但父母的冷戰狀態,更讓嘉亮心里沒底。嘉亮只知道媽媽不快樂全是因為爸爸,因此他更同情的是媽媽,對爸爸則不像以前那么親了,一張幼稚的臉上時常流露出本不該他這個年齡具有的憂傷……
一天晚上,嘉亮問媽媽:“你會不會和爸爸離婚?”母親痛苦地搖了搖頭:“如果就這么離了,我有什么臉面去見你姥姥?怎么去面對單位里的人啊!”沒有選擇的李嬌,意志逐漸被磨滅殆盡,整日精神恍惚,對嘉亮更是不聞不問了,回來就回來,走就走,就像沒有他這個孩子似的。嘉亮沒有怪媽媽,他知道媽媽的心情不好,所以他盡力在媽媽面前表現得十分乖巧。可媽媽的變化卻讓他束手無策。嘉亮發現媽媽比以前愛美了,她新買了很多時尚的衣服,但她上班的時候不穿,在家里她卻全找出來挨件試。一次嘉亮放學回來,剛走進屋里,就聽見媽媽叫他,他興高采烈地跑過去,原來媽媽是讓嘉亮看她身上的衣服漂亮不漂亮。嘉亮拍著手說:“媽媽比電影明星還漂亮。”嘉亮沒想到媽媽不但不高興反而沮喪起來:“漂亮,漂亮有什么用?”邊說邊脫下身上的衣服,狠狠地摔在地上,隨后又撿起來,撕成一條一條的,然后放聲大笑。因為嘉亮一直在擔心媽媽的身體,他上課的時候,注意力始終無法集中,下課也不像先前那樣和同學們在一起有說有笑的了,而是一個人坐在墻角發呆。2003年9月18日,嘉亮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當時嘉亮站在窗前向外張望,母親靜靜地從他的背后走來,愛撫地摸了摸兒子的頭。突然感受到久違了的母愛,嘉亮的心頭一熱,眼睛濕潤了。“我做了鬼也不會原諒你爸爸!”語調平靜的母親沒等嘉亮回過神來,猛地推開陽臺的窗戶,縱身跳下……
忤逆少年,悄悄把毒藥投進爸爸的水杯
2003年9月20日,在母親的葬禮上,嘉亮望著母親冰冷的尸體,痛不欲生。姥姥更是悲痛欲絕,她不斷地重復著這樣的話:“都怪我,如果當年攔住你,哪會有今天啊……”“姥姥,我媽為什么要死?”當晚,嘉亮撲到姥姥的懷里,流著淚追問著。姥姥一邊擦拭著淚水,一邊講述起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一天,嘉亮的母親突然聽說丈夫與其公司的一個女人有染,那個女的有了身孕,丈夫還陪著那個女人偷偷地到醫院做了流產……得知此事后,要強的母親如何能夠容忍。“我為他付出這么多,他竟然這樣對我。”母親感到遭受了莫大的屈辱,隨后就變得歇斯底里起來……“沒想到,爸爸竟是這樣一個無恥的男人!”嘉亮憤恨地說。姥姥的話讓他認清了父親“丑陋”的面孔。曾經偉岸的父親在嘉亮的心中,如大山猛然坍塌一般。愛,頃刻間變成了徹骨的恨……
李嬌去世后,唐廣才想用父愛去彌補嘉亮失去的另一半感情,他天天陪著郁郁寡歡的嘉亮。嘉亮對此卻不以為然,躲在自己的屋里不肯出來,父親做的飯他更是一口不動,有時他撞見父親了,就沒好氣地數落他說:“你在家里干什么,去外面找野女人啊,媽媽不在了,也沒人管你了。”唐廣才無法面對兒子那犀利和怨恨的眼神,他只能慚愧地低著頭。唐廣才怕嘉亮晚上一個人睡害怕,就讓他上自己的房間來,嘉亮拒絕了。有媽的孩子像個寶,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嘉亮是唱著這首歌長大的,直到這時他才真切地體會到沒媽的滋味。他無數次在夢中呼喚媽媽,驚醒后發現,枕邊已經被淚水浸濕。唐廣才也無數次地站在兒子的臥室外,可他卻什么忙也幫不上,兒子對他的排斥和仇恨,使他無法靠近。
此后不久,唐廣才就上班了,他原本就是個大忙人,這下有了自由,就更忙了,經常是徹夜不歸。
他也很少理會兒子,他認為一個孩子過不了多久就什么都忘了,現在你越是故意接近他,他就越任性。
其實唐廣才的想法是完全錯誤的,他沒有真正走進嘉亮的心里,他不了解嘉亮此時的感受和想法。而嘉亮恰恰以為,是爸爸毀了這個原本快樂和幸福的家庭,他是罪魁禍首,他是無法原諒的。特別是母親活著時的痛苦,和她慘死時的畫面,始終充斥在他的腦海,刺激著他那一直緊繃著的脆弱的神經。突然,一個罪惡極端的念頭在他的腦海中閃現——殺了他,替母親報仇,以告慰母親的在天之靈!因為此時嘉亮的心中只有媽媽,對父親只有恨沒有愛。所以當他有了殺死父親的想法后,就變得十分執著。在檢察機關的訊問筆錄中,嘉亮交代了殺父的全部過程——2004年1月11日,他從哈市道外某私人藥攤買來一包毒鼠強,晚6時,他在父親常用的茶杯里投進整整一包藥……喝下茶水的父親匆匆走出家門,剛走到單元門口就倒在地上……見父親真的死去,嘉亮來到公安局投案自首……筆者在看守所采訪結束時,嘉亮的眼圈再次紅了,淚水無聲地滑落。沉默了許久,嘉亮突然泣不成聲地對筆者說:“我想念學校,想念老師,想念同學們,更想念魂歸天國的父母……”
(文中嘉亮、唐廣才和李嬌為化名。本文拒絕上網或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