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琴弦撥動的有雨的夜晚
你看著森林一樣的城市
和清水一樣的我的臉
那些話語
如同氣息一般散盡
在那片寒冷的溫暖中
五月的天空落下灰色的雨滴。城市被鉛筆涂成一張靜態的寫生。我的記憶中,卻還是有色彩的。就好像全世界失去了聲音,在八千米的大氣層中打開一個破舊的音樂盒。那些音符是破碎的,那些音符是清楚的。學校青灰色的教學樓墻角淡綠色的苔蘚。飛到房頂的鴿子尾上那根深紅色的羽毛。那件你穿在雨中印有LIGHT的微黃的雨衣。城市街道上人群眼中閃著光亮的雙眸。
我固執地讓記憶停在八千米的大氣層里,在這里我能清楚地窺見雨是怎樣落入世界的臉,我也能看到那年的雨季中我們穿行在城市人群中的身影。
我的雙腳在木制的舊臺階上蹬蹬的向下跳,繡有紅星的軍黃色背包在和諧的節奏中上下起伏,腳底震落的灰塵落在雨水的呼吸里。穿過幽暗的樓道,撐起菜葉綠的小傘,雨順著傘的邊緣像眼淚一樣沉沉地向下墜。我看著眼淚,很快地走到學校。你站在學校的門口,沒打傘。我跑上去把你拉進樓里,用手撫去你臉上的水。
你昨晚又沒回家吧。
你開始輕輕的笑,我看見你的眼睛明亮而清晰,那是年青的鷹的眼睛。那是我無法忘記的眼睛,它們會和雨的記憶一起進入我的生命。你沒說話,只是握著我的手,在5點半空無一人的教學樓走廊瘋跑,如同荒原上兩只飛奔的鼠。昏暗的光線里有光明的味道,從樓層盡頭的壁窗外散發進來。
只是向著明亮的光線跑。跑得急急地喘氣。
你指著天空上灰沉的云問我,那上面會有幸福嗎。
我撐著白油漆的墻壁,把頭伸出去。抬起來的時候,我感到有很多柔軟的水珠滑過我的額,墜向地面。
而頭頂的烏云正在消散,光線開始一寸一寸的轉亮。
高三的教室里,孩子們都趴在木桌上,目光狠狠地翻著書本和習題冊。步伐是整齊一致的,讓教室像一臺機器。你會在音樂廳里彈吉他。那些音符如同湖面的波紋,一層一層地擴展。有時,我走出教室,穿過籃球場,那些男孩在汗水彌漫的空氣里把籃球拍得砰砰響,就像我的心跳。登上水泥臺階,走到音樂廳的過道里。我站在透明玻璃的門外,聽著勾魂的合弦,看見一個長發披肩,而面容英俊的男孩用皮革質地般的手有力地在六根琴弦間堅韌不拔地飛速跳動。靠著墻沿,身體就在音符中糯軟下來,坐在地上。好像要沉沉睡去。
最終還是被你發現了。我在門的縫隙里看見你的手停在空中,像一張斷了的弓。吉他的聲音好像變成了一種悠長的嘆氣。你把我從地面拉起來,空氣變成了水紋的形狀,就像午后的陽光照在琴弦的邊緣。
你的聲音在太陽的光線和水紋的空氣里微微震動,來,我唱歌給你聽。
你開始唱甲殼蟲樂隊的《挪威的森林》,那些聲音像被雨水淋過,那么憂傷。
不和我一起去教室吧。
是的。
但是,老師和家里對你仍充滿希望。你知道,當我對一個事物失去信心的時候,我就會沉默,而且逃離。時近黃昏,我順著木制的破舊臺階在噠噠噠地向上登,腳底震落的灰塵,落在你夜晚的夢里。我從我家二樓的窗子向下望,你騎著單車在身影游走在曲折的胡同里。你的長發在空中飄飛。你的瞳仁像頭頂飛過的一群鳴叫的鴿,一閃而過。那輛我坐了三年的你的單車,現在還停在我記憶中這個雨季城市無雨的角落。
你是一個神奇的孩子。遇見你之后,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在學業上力不從心。雖然我每次都用盡全力,可是你仍然會以絕對的優勢超過我。但是,你并沒有在冰冷的環境里顯得更加冷傲,那條有著深深落葉的大街,樹木溫柔地用枝葉遮住了天空。我的抱著你的腰的雙手,在兩旁急速行駛的風中微微顫抖。你就笑著說,第二名,連抱我腰的勇氣都沒有嗎。我就紅著臉,在震蕩的空氣里穿過一個秋天。第二個秋天的時候,我把頭靠在你的背上,你輕輕地把它彎下去,我感到泡在咖啡里的奶糖融化了。這是個俗媚的比喻。第三個秋天開始,你就騎車去街心花園。那里的樹的葉子像被雨水淋過一樣,流露著清翠。花的瓣軟得像棉花糖,散出蜜汁一樣的味道。你取出背來的棕黃色吉它,撥動琴弦,天藍色的音符就像清澈的河水,流淌出來。晶瑩純凈。
那時候太陽的光線經過漫長的旅途之后,散失了熱能帶著剩余的體溫從樹葉的間隙滴下來,地面上斑駁的影子層層疊疊,泛著光影。
冬季的一天,你穿著厚厚的毛衣,臉被凍得通紅。走進教室,那個自以為是的男孩就對你大吼:你是個沒有爹媽的婊子兒。你和他打架,他的頭被你按在桌子上,他的臉蒼白得像一張紙。你知道他爸爸是教育局長的。你知道的。然后,你跑出,跑到一片深深的白色中。我站在教室的窗口,茫然不知所措。一個黑點在白色的大地上移動,停止,移動,停止。
我想起你彈起的音符,才知道那是憂傷的呻吟。
我躺在家里的床上望著天花板。視線盲目,如同冰結。
終于,我接到了你的電話。你說,M,我在你家樓下。
我發瘋地跑下去,站在你的面前。大雪像殘酷的刺鋪展在我們腳下。我說,要是想哭的話,就哭出來吧。沒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走到我面前,伸出雙手抱住我。我聽得見你急促的心跳和呼吸。
為什么你沒告訴我你的故事。
有些憂傷的東西,還是留在記憶里的好。
你身體在擁抱中顯得那么炙熱。漫天的白色中,只有我們的體溫是溫暖的。我莫名其妙地開始流淚,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一直承受這么巨大的悲痛。你用散發熱氣的手掌撫摸著我的臉,這跟你沒關系,我本來就沒有父母。
然后,你把我送回家。我在窗玻璃的陣陣水汽中看見你獨步行走雪地,漸漸遠去。你的叔父會用同樣的溫馨來照耀你嗎。那些你出生時在你周圍的光芒還在嗎。
以后的日子就像躁動的天氣,陰晴不定,充滿危機。那些趴上木桌上目光狠狠地翻著書本和練習冊的孩子們,都在你面前有意地提起幾個隱諱的字眼。隔絕而冷漠。我突然發現這些孩子都變得那么陌生,他們的成績是那么優秀,他們的心理卻捉摸不透。他們聚在一起,用異樣的眼光打量你。那些處在年級名次表競爭劣勢位置的人盡最大努力制造謠言。他們殘忍的眼神泄散著刺痛靈魂的戰爭的煙火味。陽光明媚的教室里,好像你一個人的座位上落滿了秋天的落葉,那些枯黃頹敗水份耗盡的落葉。然而,你把冰層一樣寒冷的落葉拂開,依然筆直地坐在你的座位上,帶著你漂亮的成績,像一棵孤獨的樹,守望著什么。
我依然坐你的車,你依然把背輕輕地彎下,我依然把頭靠在上面,而你卻開始沉默了。
后來,你好像少言寡語起來,我們去花園的時候你只唱歌,像雨水一樣穿透我的身體,我穿過大雨,看著你的眼睛,湛藍無瑕,清澈依然。
陰暗的走廊里寂寞的光線里,我們就拼命地瘋跑。只是向著明亮的地方跑,跑得急急喘氣。你指著5點半的布滿灰塵的云的天,說,那上面會有幸福嗎。我撐著白油漆的墻面,把頭伸出去。抬起來的時候,我感到有很多柔軟的雨滴劃過我的額,墜向地面。
烏云并沒有消散,心中的光線卻依然明亮。
我穿過學校的落葉松林,我的繡有紅星的軍黃色背包在沒有歌聲的空氣里艱難地起伏。在無數的松葉的縫隙里,我感覺到天空應該是湛藍純粹的,很清晰,很破碎。腳踩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仰望天頂會覺得像是踩在柔軟的泥土里。
深深的暈眩。
在校門口我看見那個被你壓在桌子上臉蒼白如紙的男孩微微瞇起眼睛,目光像巫師的咒語一樣猙獰。它像一條有著巨毒的響尾蛇,放肆地纏著我的身體。他靠在灰色的掉漆的鐵門上,眼光絲毫不從我身上移開。我經過的時候,他用力地把我拉在旁邊,空氣立刻開始躁動起來。他喘著氣用一只有著淡淡疤跡的手撐在墻上,我被阻擋在他面前,他的臉越來越急速地逼向我,在這近似瘋狂的速度中,我試圖從另一面離開,而他的另一只手也幾乎同時地握住我的肩膀。我成了一棵打進墻里的木樁,無法移動。他的臉停在我的耳邊,離開那個小子吧,我會給你比他更多的快樂。
突然間,我看見了你握著我的手在5點半空無一人的走廊里瘋跑,如同荒原上的兩只飛奔的鼠。昏暗的光線里有光明的味道,從樓層盡頭的壁窗外散發出來。我撐著白油漆的墻壁,把頭伸出來。抬起來的時候,我看見烏云全部都在消散,在八千米的大氣層之上,有一個巨大炙熱的光球散發著源源不斷的光芒,它們以一種強大的力量溫暖著我的身體。我用這種溫暖的力量推開他的肩膀,然后用盡全身的力氣跑開。
這一幕你沒有甚至永遠不會看到。
你還記得嗎。那個星期三的填報志愿的下午,依然下著很大很大的雨。這個城市在高考之前決定自己人生的選擇坐標對每個孩子都是一個考驗。你沒有打傘,在大雨里拼命地沖。站在我家門口的時候,頭發和衣褲全都像浮在水中的布,你的眼神恍惚,一切就變得安靜下來。手里被打濕的志愿表上模糊的藝術系的鋼筆字。在雨水的聚集下,鋼藍色的墨水逐漸擴散,字體變得臃腫和無力。但在我的眼中,卻像是涂上瑩光粉的星,如此清晰。他們不喜歡我唱歌,但是我愛它。你的聲音在樓外的大雨中,嘶啞得像一只離弦的箭。
要知道你這樣的成績應該報那些讓人仰止的大學。我想你的叔父和老師都這么想。
當我把泡好的茉莉花茶放到你面前的時候,才發現你的眼睛里迸射著一種憂傷。致命的恐懼。你剛剛擦完頭發和身體的毛巾,現在竟在微涼的空氣中緩慢地升騰煙霧。慘白,一散即逝。我開始后悔剛才說的話,它們會讓你顯得煩厭和不安。我知道,你明白那個在你出生時抱著你的健壯的手臂和那張痛苦之后充滿汗水和歡樂的臉在那架飛往這個城市的飛機上從幾千米的高空向下墜,天藍色的機翼在大氣層里摩擦出血一樣的火花,白色的機身沖向大海的最深處。那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會讓任何人的靈魂都冰冷一層。從那時起,你要用音符奏出最堅強和最憤怒的音符去尋找深海之中他們的方向。誰都無法控制你。從出生到現在,你獲得的只是這個冷漠城市中冰涼物質之后的一份勉強的安全感。無數個日日夜夜,你大腦的軌跡亂線布陣,一刻分明,一刻混亂,直到最后亂成一團。我站在音樂廳的過道,透過明亮的玻璃門所看見的長發披肩,面容英俊的男孩用皮革質地的手用力地在六根琴弦間堅韌不拔地飛速跳動。在勾魂的和弦中,我靠著墻沿。身體就在音符中糯軟下來,坐在地上。好像要沉沉睡去。
后來,高三的教室里,孩子們都趴在木桌上,目光狠狠盯著書本和練習冊。步伐是整齊一致的,讓教室像一臺機器。你只留下了漂亮的成績。然后,你一個人在音樂廳彈吉他,那些音符如同湖面的波紋,一層一層擴展。雖然我不在你的身邊,但水紋就和緩的穿過坐在教室里的我的身體。那些音符會伴隨著走在追尋理想道路上的你。我們的第三個秋天,那些音符是天藍色的就像清澈的河水流淌出來。晶瑩純凈。你唱歌的地方,樹的葉子像被雨水淋過一樣,流露著清翠。花的瓣軟得像棉花糖一樣,散出蜜汁一樣的味道。你的手在淡淡的陽光里,撥動著棕黃色的吉他。那時候的太陽光線經過漫長的旅途,散失了熱能帶著剩余的體溫從樹葉的間隙滴下來,地上斑駁的影子層層疊疊,泛著光影。
這些日子是停在我回憶中那輛沒有被雨水打濕的單車。
但是,回憶與現實究竟有多遠呢。
你離開的那天晚上,天像黑的顏料,灰的云層看不清楚,但卻低低地壓著城市。你沒有任何告別,就在夜晚火車哭泣一樣的汽笛聲里離開了這個城市。我在睡夢中看見那長長的火車轟隆轟隆地開進山洞,開過山谷,到達你夢想中那個充滿了各種音符的校園。那張被雨淋濕的志愿表在那個下著大雨的中午之后,被烘干,重新遞了上去。那個遞交的動作是那么的堅定不移。你在那列長長的火車里,會想起這個城市的雨季嗎。你默默地離開,只是留給我一把棕黃色的吉他。我時常撥弄琴弦,頓挫的音符時常讓我想起你的歌聲,它們如同戛然而止的弦音一樣,就這么倏地消失在我身邊。這些音符就像八千米大氣層里破舊的音樂盒,零碎而清晰。它們是不會和大氣層摩擦出血一樣的火花,最后墜向大海的深處的。
永遠不會。
你現在還好嗎,我還是固執地把你當成那只鼠,奔跑在雨季的荒原。
而離開這里的我,卻依然守望著你,紀念著那個雨季城市中我們明亮的眼。
指導老師:胡興毛
作者系安徽省安慶一中高三(9)班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