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度與李大釗

一位是宣揚君主立憲、曾經為洪憲帝制搖旗吶喊、被世人稱之為“帝制余孽”的舊知識分子，一位是中國共產黨創始人，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一位是敢于改過自新、勇于吸收革命思想，并積極投身于革命洪流的舊知識分子，一位是善于用博大的胸襟歡迎迷途知返之人的革命家。楊度與李大釗在特殊的時代里相遇相識，演繹出一幕動人的革命歷史畫卷。

１９２２年８月，在上海的孫中山寓所，楊度和幫助孫中山改組國民黨的中共領導人李大釗見了第一次面。楊度開門見山地說：“我讀過你的文章，對我很有啟發。我雖然已過中年，我也要棄舊圖新，重新選擇救國的道路。”面對楊度坦誠的表白，李大釗以贊許的目光看著他，并微微點了點頭。之后，楊度向李大釗問起國民黨改組問題。李大釗說：我是贊成國共合作的，但國民黨內部的阻力不小，一些右派人物不顧國家安危，只想壟斷黨務，篡奪權力，極力排斥共產黨。孫先生是有眼光的，他決定聯俄、聯共、扶助農工，這是正確的政策。也只有這樣，國民黨自身才能得救。“你分析得很清楚、明確。”楊度用敬佩的目光望著他，“聽了你的議論，我仿佛又重新讀你的文章。我記得你寫過：我們要做舊生活的破壞者，新生活的建設者，是不是？”李大釗笑問：“那些文章，你是怎么弄到的？”楊度回憶說：“有的是在《新青年》上讀到的，有的是朋友胡鄂公給我看的。”“你認識胡鄂公？”李大釗興奮地問，“不但認識，還是熟朋友哩。”楊度高興地說。李大釗說：“胡鄂公這個人很有意思，他做過陳宧的秘書，他曾策動馮國璋反袁（世凱），又促使陳宧反袁獨立，他和北洋軍閥一些大人物有私人交情，可是，這不妨礙他是我們的朋友。”言外之意，你楊度也可以利用你的特殊身份服務于革命事業。此刻，楊度的心是興奮的、激蕩的。

這時，孫中山走了過來，坦誠地向李、楊二人分析了目前國民黨在陳炯明叛亂后所遇到的嚴峻形勢：即需要撤回一支北伐軍討伐陳炯明，而北洋軍閥吳佩孚，坐鎮洛陽，近日又進兵衡陽，準備勾結陳炯明，合力消滅革命力量。如果能阻止吳佩孚前進，就可以從容部署消滅陳家軍；若是做不到，情勢就非常險惡。針對此形勢，楊度認為問題的關鍵是曹錕，從曹錕處入手，進行釜底抽薪，利用曹錕阻止吳佩孚派兵南下。因此他說：“這樣吧，我離開上海就到保定去……在曹錕身上多下些功夫，先生可以隨后派人到保定找我，我必有以抱命。”望著楊度自信的目光，孫中山和李大釗的臉上都流露出贊許的微笑。果然，楊度以“帝制余孽”的特殊身份，利用曹錕與吳佩孚之間的微妙關系以及直系軍閥的內部矛盾，一舉粉碎了吳佩孚派兵南下，協助陳炯明消滅孫中山軍隊的陰謀。之后，孫中山興奮地說：“皙子（楊度）真是可人，能履行政治家之諾言。”

１９２６年冬，楊度遷居北京，住在他的長子楊公庶家里。一天，他聽說李大釗因舉行愛國請愿受到段祺瑞政府的通緝，決定前去探望。在胡鄂公的家里，他遇見了李大釗，李大釗笑著說：“這些天我是東藏西躲，眼下躲到這兒來了。”坐定之后，彼此寒暄了一會兒，楊度說：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坐著一條小舢板，在海上漂流，夜霧茫茫，不辨東西，遠遠望見燈光，是燈塔吧？那光總是閃閃爍爍，明滅不定。它引起我的希望，我又苦于不能靠近它。李大釗笑道：“海上的霧越濃，越需要燈塔指引。你望見那光，就不會迷航了。”楊度的臉上閃動著興奮的光彩，熱切地說：“一旦那光，那光明照亮海面，就一切都好了。”“那時候，沒有黑暗，沒有貧窮，沒有軍閥，沒有官僚機構，沒有一切犯罪現象；而是生活富裕，人人平等，人人可以在科學文化，經濟建設上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和力量……”李大釗點頭說：“的確是美好的憧憬呵。可是，怎樣才能接近這一步呢？誰代表你說的那種光明呢？”“守常（李大釗）先生，這不說你也知道。你記得在北大紅樓那次談話么？你的談話使我的心里亮堂了許多。所以我決定跟你走。”“是我們共同前進。”李大釗笑著說：“你在政府上層人物中熟人很多，是否可以恢復和他們的社交往來，那樣可以多了解一些政情內幕，對我們的工作會有幫助。不知尊意如何？”“行！”楊度深深地點了點頭，表示接受李大釗交給他的這一特殊任務。

１９２７年４月４日，楊度到太平湖飯店參加熊希齡長女的婚禮。在席間，他從舊友汪大燮處得知奉系軍閥張作霖已決定派兵進入東交民巷，搜查俄國兵營，逮捕中國共產黨人與進步人士，便假托有事，與主人告別。之后，楊度與胡鄂公兩人于當夜迅速把這項消息通知了俄國兵營中的共產黨人。４月５日晚，李大釗召集俄兵營中的同志開了個緊急會議，傳達了這項情報，李大釗懷疑情報未必可靠，最后決定，“同志們要走的可以走，不走的可以留下來，聽其自便。”當晚有四位同志及時離開了。４月６日，李大釗及妻子、女兒在俄兵營第２８號房被捕。當天，共有３５名革命志士及３名俄國人被捕。

李大釗等人被捕后，楊度、胡鄂公等分頭營救，盡了最大努力。楊度曾派其子公庶及侄女兩次探監，并經常以私財接濟黨人生活或幫助他們脫險出京。最后，他為了籌措經費，賣掉了自己的“悅廬”。胡鄂公感動地說：“皙子（楊度）可真是毀家紓難呵！”

李大釗被捕的第三天，《世界日報》刊登一則消息：李著灰色長袍，青布馬褂，滿臉髭須，精神甚為煥發，態度極為鎮靜，自稱為馬克思學說崇信者。對于其他一切行動，則謂概不知曉，云云。

楊度捧著報紙，讀著讀著，深為李大釗這樣崇高氣節感動，揪緊的心轉化為熱血奔流。

４月２８日，由張作霖下令組織的特別法庭，判處李大釗等２０人以絞刑，李大釗的妻子和女兒則于當晚被釋放，李大釗死時年僅３９歲。

得知李大釗犧牲的消息，郁結在心頭的悲痛和憤怒，使楊度蒼老了許多。這是革命先烈的鮮血第一次澆灌他的心靈，也喚起他新的覺醒。他帶著無限悲愴的心情，讀著從獄中傳來的李大釗在生命最后時刻寫的一段話：“釗自束發受書，即矢志于民族解放之事業。實踐其所信，勵行其所知，為功為罪，所不敢計。”這里披露的是撥正乾坤的宿愿，是為民族解放事業獻身的莊嚴誓言！

夜氣如磐，只有烈士的血在黑暗中閃光。已兩鬢白發的楊度，向著心中燈塔所指引的方向，繼續前行。

１９２８年，楊度移居上海，為了收集國民黨方面的情報，他屈尊自己，來到上海華格臬路杜公館，成為杜月笙的座上客，然后利用杜氏做一面擋風墻，積極從事革命活動。１９３０年２月，楊度在上海加入了魯迅、田漢、胡鄂公等所組織的“自由大同盟”，６月又加入了“中國社會科學家聯盟”。他與文化界左翼團體頗有往來，接著又加入中國共產黨外圍組織“中國互濟會”，后由中國共產黨中央直屬的文化工作委員會第一書記潘漢年介紹，由黨的領導人周恩來批準，正式加入共產黨，成為出入龍潭虎穴的一名秘密黨員。當時，上海正處于白色恐怖籠罩之下，革命者的處境異常危險，黨先派潘漢年，后派沈端先（夏衍）與楊度單線聯系。楊度經常把收集到的情報，放在一盒雪茄煙里，或者放在一個火漆封印的大信封里，或者用其他方式送到黨的手上，并常常把敵人追捕的同志留在他的住處，使許多同志轉危為安。

１９３１年９月１７日，楊度因病在上海逝世。臨終前，他做了兩件事：一、讓學生董健吾（“中國互濟會”成員，共產黨員）代他向“中國互濟會”再捐助一筆錢（之前，他曾向“中國互濟會”捐助一筆可觀的經費），同時由這位學生經手交最后一次黨費；二、他為自己寫了一幅自挽聯：“帝道真如，如今都成過去事；醫民救國，繼起自有后來人。”后來，周恩來、陳賡曾到楊度墓前憑吊，并栽下了一棵松柏。寒風中，松柏傲然挺立，它不正是死者晚年人格的象征嗎？

１９４９年５月，楊度的女兒楊云慧在北京見到了周恩來，周恩來談到楊度時異常振奮，叫人拿來葡萄酒，和楊女士碰杯并熱情地說：“向楊老先生的在天之靈致敬！”又一次，章士釗對楊云慧說：“在一次宴會上，毛主席對我說，‘你的好友楊度是我們的人，是共產黨員。’”

王冶秋在《人民日報》發表《難忘的回憶》一文，記述周恩來在１９７６年病勢嚴重時，叫他轉告上海《辭海》編輯部，在寫“楊度”的辭目時，要把他加入共產黨的這件事寫進去，以免湮沒無聞。

歲月滄桑，多少浮華都在歷史的洪流中煙消云散。留下的，只有那火熱的愛國、救國之心和追求真理的執著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