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國元年章太炎先生在北京,好發議論,而且毫無顧忌地褒貶。常常被貶的一群人于是給他起了一個綽號,曰‘章瘋子’。其人既是瘋子,議論當然是瘋話,沒有價值的了,但每有言論,也仍在他們的報刊上登出來,不過題目特別,道:‘章瘋子大發其瘋’。有一回,他可是罵到他們的反對黨頭上去了,那怎么辦呢?第二天報上登出來的時候,那題目是‘章瘋子居然不瘋’。”
引文是魯迅的話,精辟地道出當時國學大師、革命先驅、“精神病患者”章太炎的脾性和影響。章太炎其人,的確做過許多怪事、狂事、逸事。而且說話行事出人意表,狂放不羈,頗有孟子“自返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精神,只要他不順眼,就敢于在任何強權面前肆無忌憚,舉止狂怪。不特外界有瘋子之“譽”,自己也欣然以精神病自居。有人把他比喻為三國時裸衣擊鼓罵曹操的狂生彌衡,倒也有幾分貼切。
章太炎6歲隨俞萬春學習經學,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無不了然于胸。他樂意把學問隨時隨地地顯示出來,著述演講,總是用很生僻的古語道出,詩人黃遵憲曾委婉地勸喻,說他的文風太古雅,“作文能使九品人等讀之悉通,則善之善者也”。他不聽,行我之素,堅持自由故我的風格。這點甚至表現在他給女兒取的名字上,大女兒名叫“”(音力),二女兒名叫“”(音展),這兩個名字,大概可以讓老師瞠目結舌,暗地罵娘了。
章太炎筆鋒銳利,亦不乏“尚武精神”,受到武力迫害時愿意“以暴制暴”。康有為晚年狂妄自大,以當代孔子自況,弟子們也吹捧他,稱他“南海圣人”、“教皇”,洋相很多。章太炎看不慣啦,發表文章駁斥嘲弄,結果被梁啟超等一干“圣人弟子”找上門來開打。章太炎奮力反擊,反抽了梁啟超一記耳光,不過因為寡不敵眾,挨得一通好揍。章后來因鼓吹革命獲罪,在上海租界坐洋牢。監獄里的印度獄卒動輒對犯人狂踢亂打,章太炎脾氣不改,氣沖上來就不顧一切,也以拳腳相對。后來大概打出了名氣,獄方無奈,不特不敢再欺負,居然還給他調任了個幫灶的“美差”。
章太炎的“尚武”一直保持到晚年。曹錕賄選總統,章太炎自然少不了放言大罵,“曹三傻子”也忌憚這個革命元老的言論能量,派人甘詞厚幣去章宅求其封口。章姜、桂之性不減,肝火猶盛于往昔,掄起拐杖,照來人劈頭蓋臉就是一陣亂打。來者可能沒想到這蜚聲中外的國學大師居然如此具有“武士道精神”,唬得抱頭鼠竄。
章太炎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執著愛好”。16歲參加“童子試”,試題為:論燦爛之大清國。他想起鴉片戰爭后,外國軍艦闖入中國沿海城鎮,燒、殺、奸、掠;又想到許多清朝官僚對洋人卑躬屈膝,對人民作威作福……大清國何“燦爛”之有?于是他揮毫疾書,把滿腔積憤灑于字里行間,并呼吁“吾國民眾當務之急乃光復我中華也”,把學政嚇了個夠戧。不知為什么當時沒有獲罪,但可謂自幼有憂國之心,包天之膽。在東吳大學當老師時,好對同學講民族大義。出的論文竟然是“李自成胡林翼論”,意思是滅亡了大明正朔的李自成,也勝于苦心孤詣維護異族江山的胡林翼。題目出得古怪至極。
章太炎的語出驚人,有時也顯得無賴和刁鉆。史學家顧頡剛當年從歐洲學成歸來,拜見晚年的章太炎,談及西方的科學實驗,強調一切事物,必須親眼看到,才算真實可靠。章一撇嘴,漫聲問道:“你有沒有曾祖?”顧茫然:“我怎么會沒有曾祖?”章太炎說:“你真有嗎?你親眼看到你的曾祖了嗎?”顧一時無言以對。
章太炎一生以反清、共和為奮斗目標,革命的意志可以說歷久彌堅。他在日本舉行反滿集會,被東京警察部門下令禁止時有了一番頗具妙趣的對話。對方問:“你是大清國哪省人?”回答:“我不是什么大清國人,我是支那人。”日本警察吃驚:“你在國內什么階層?士族還是平民?”回答:“我是遺民。”警察無奈且感到難以對付,只好揮手讓他回去。章太炎所謂“支那人”,乃是故意針對大清國的一種說法,和后來日本對我中國的蔑稱不是一個意思;而他自稱“遺民”,則是指叛逆滿清統治的大漢遺民。后來他因為《蘇報》鼓吹革命,在上海租界受審,和法官的詰辯更是詞鋒犀利,很是好看。值得提出的是,這是場離奇的審訊。原告是大清政府,被告是章太炎個人,而審理者則是租界的洋人法院。對于章太炎不以清政府為合法政權的立場來說,這場官司本身可以說是個勝利。審訊中,他假癡不呆,大逞口才,亦莊亦諧,辛辣犀利,把代表清廷出席原告的官僚孫建臣弄得張口結舌,目瞪口呆,昏昏沉沉。最后章太炎大笑:“你們堂堂大清政府,竟然跑到租界的小法庭控告我一個老百姓,國家被你們敗壞成這般模樣,還有何臉面出席叫囂?”孫氣急敗壞,脫口而出:“我和你無冤無仇,何必如此辱弄?你還有什么話快說!”引來旁聽觀眾哄堂大笑。
章太炎在斗爭中膽大得邪乎。他著名的《駁康有為革命書》中,不特對當今“圣上”直呼其名“載恬”,還干脆地給他定位為:連稻谷和豆類都分不清的“小丑”。有清一代,文字獄最為酷烈,很多文人都因詩歌文章被牽強附會,拉出來斬首株連九族,此時雖然滿清政權處于風雨飄搖日落西山之際,但章太炎的潑天大膽,仍令人咋舌。
推翻了清廷,袁世凱又策劃登帝。章太炎本色不改,在大庭廣眾之下跳腳大罵:“袁世凱,老混蛋!”如此猶不解恨,親自赴京,準備面斥袁,做好了一死的準備。他把建立共和時期袁世凱給他頒發的勛章做了個扇墜,跑到新華門袁的官邸跳腳大罵,繼之把傳達室砸了個稀巴爛。袁世凱素知他的脾性,自然不愿當面被罵,便躲著不見,叫軍法處長陸建章把他騙到一個寺廟軟禁。這一禁就是三年。章太炎沒事就在房子里亂砸亂罵,指名道姓,或者用文明棍把看守他的護兵打得抱頭叫苦,還在住所的門上窗上桌上遍寫“袁賊”二字,以泄怒火。后來寫膩了,不過癮,又從后花園里挖樹根,修理成人形,寫上“袁世凱”名字,先燒后埋,然后高興得滿院子跑圈,連跑帶喊:“袁賊燒死啦!袁賊燒死啦!”再到后來,罵人之余百無聊賴,就在寺里講課,宣揚革命道理。袁世凱的便衣混在學生中去偵察,大約是章太炎口才太好,其慷慨激昂的風度精神尤能感染人,幾個便衣竟然聽出了情緒,筆記記得不亦樂乎,還頻頻提問。評選個三好學生不成問題。
袁世凱軟禁章太炎,政策是:吃穿用的費用全報銷,上不封頂。他“發瘋”時,放火燒屋要制止,砸東西罵人則任其自由,家什毀壞后重新購置,倒也刺激消費,促進了物資流通。袁世凱乃一代通權達變手腕陰鷲之梟雄,審時度勢計白當黑,善于用不同的手段對付不同的對手。對手握兵權通曉軍事的宋教仁,盡管對自己還算恭順,但日后恢復帝制,革命黨必定反對,宋有潛在威脅,是以不惜用卑鄙手段刺殺之。而章太炎一介書生,雖然名望很大,又有激烈癲狂的“瘋子素質”,但秀才謀反三年不成,既然其有民國彌衡之稱,那么自己何妨做個民國曹操?任他笑罵,尊而不殺,不特沒啥威脅,反而成全了自己愛才之令名。章“瘋子”罵得越兇,顯得自己度量越大,胸襟越廣。
章太炎周身是刺,暴躁過激。奮不顧身鬧革命之余,與同路人、同志戰友也吵鬧個不亦樂乎。他賭氣任性,肆意妄為,有時顯得不夠大度,不能容人,不顧全大局。曾和孫中山因為《民報》的經濟鬧矛盾,大吵大鬧,把墻上孫中山的照片一把撕下,在上面胡涂亂抹,甚至還搞串聯開大會撤換孫的總理職務。
再往后,民國成立,因為向日本抵押借款的事情發生爭執。當時的情況是國民革命軍和北洋軍閥開仗,沒有彈藥,沒有糧餉,軍士隨時可能嘩變,孫遂以礦藏抵押給日本謀求借款。該措施固然“補得眼前瘡,挖卻心頭肉”,但也不失一時權宜之計。章則認為孫做出喪失主權之舉動,大鬧特鬧。按說意見不同有待于內部商討統一,可他瘋勁上來就吵鬧漫罵,不顧全大局。所以有人當時就批評他不是補臺而是在拆臺。如果說這次表現引起許多同志的反感,那么1912年他的一個舉動則引起了公憤。斯時在南京的革命黨人為川籍革命烈士舉行追悼活動,章太炎因為以前的一些恩怨矛盾,公然送了副挽聯:“群盜鼠竊狗偷,死者不瞑目;此地龍盤虎踞,古人之虛言。”在不適當的場合罵了不該罵的人,如此張揚內部矛盾,未免心胸狹窄。可章太炎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的脾氣如果能改,也就失去了其與生俱來的鮮明性格。
章太炎有時也愛慕虛榮,頗為天真。他去西南爭取軍閥唐繼堯參加護法軍,被唐禮遇并聘為秘書長,一時趾高氣揚,命人做一竿大旗,上書:“大元帥府秘書長”。隨軍出發的時候就招搖在大軍之中,居然比唐繼堯的帥旗還要高大許多,十分搶眼。幸好唐知他是書呆子冒傻氣,并不疑忌,一笑了之。
章太炎一生猖介無所畏懼,唯一狼狽過一次,就是他結婚的時候。他未曾娶妻而先娶一妾,可謂古怪,46歲才正式娶媳婦。婚禮上高朋滿座,孫中山、黃興、蔡元培等均來道賀。冠蓋滿新房,斯人獨陶醉。平生第一次顯示出扭扭捏捏的樣子,而且鞋子被踩掉了一只,因為人多,急切間還找不到。一時傳為笑談。
1936年,章太炎因病溘然長逝。死后葬在西湖,墓碑是他生前自己擬好的,僅四個大字:“章太炎墓”,大有睥睨千古,我自為我,任你后人褒貶之傲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