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37年11月,上海不幸陷落日寇之手。不久,槍刺挑著的“膏藥旗”闖進了滬上租界區;又不久,滿臉獰笑的日本軍部代表,三番五次找到“白龍山人”王一亭位于愛文義路(今北京西路)的居所“覺園”,“客氣”地“敦請”他出任侵略者正在拼湊的偽上海市商會會長。但是,日軍頭目怎么也沒料到,這位慈眉善目、與日本人至少已有45年夙交的中國老叟,竟然會根本不屑于他們的“盛情抬舉”,閉門杜訪,堅拒不就,令他們接連碰了好幾鼻子灰!
說起這王一亭與日本人的交往,那還真是非同一般。這得從他早年的經商經歷說起。
王氏本名震(1867—1938),表字一亭,成年后多以字行。他出生于上海周浦,祖籍浙江吳興(今湖州),40歲之際,返回故里北郊白龍山麓寓茅小住,從此取號“白龍山人”(又號“海云樓主”等)。這個幼即失怙的貧家子,穎悟知勉,13歲就被鎮海紳商李平書招納,入申城“慎余錢莊”做學徒,繼而在李家開設的“天余沙船號”當“跑街”,很快升任沙船號經理。其間,他以外洋貨販的身份,頻繁穿梭于上海、橫濱等地,多方結伙,廣攬業務。這,可以算是王氏一生和日本人接觸的肇始。
1902年,日資“大阪商船株式會社”登陸滬埠,王一亭年輕勤謹,精明干練,為該公司賞識而受聘上海支社總代理。他憑借自己多年專事海運的豐富經驗,以及熟稔江淮各幫客戶的有利條件,再加上孜孜敬業,開拓有方,使上海支社短期內便生意飚揚,實力日強,足堪與太古、怡和等英美老牌公司在十里洋場一競高低。數載后,“大阪商船”的盤子更形發達,一舉吞并另外三家日資公司,豎起了“日清汽船株式會社”的新旗號。早已深孚日方器重的王一亭,此時順理成章晉遷“日清”總代理,直至1931年9月。在那20多個年頭里,王氏儼然上海灘上數一數二的東洋大買辦,他每年皆可由“日清”的巨額盈利中,按比例分獲極優渥的傭金,家底因之愈益殷厚。王投資實業的手筆,也隨之愈見雄闊。他的社會聲望迅速攀升,不僅被滬南商務公會推為首任會長,兩次膺選上海總商會主席,還一度執掌市政府參事會,成了名副其實的“海上聞人”。
王一亭與日本人的素久交往,除卻上述經濟層面的種種緣遇,還有他的頗為特別的文化影響乃至慈善情跡——
王氏自小酷好丹青。在“慎余錢莊”站柜時,一個偶然的機會,讓他得列“海派”耆宿任伯年門下,蒙任親炙;復又結識大師吳昌碩,相友莫逆,朝夕切磋,繪技由是日臻化境:無論山水、花木、人物、鳥獸,但凡“海派”畫家筆下的題材,王氏俱有涉獵,所作構圖奇崛,落墨蒼渾,放恣不羈中透溢著一股濃郁的“以行楷(書法)入畫”的獨異風格,被滬上藝壇贊為“天驚地怪”而“鮮有其匹”。在擔任了“日清”總代理之后,盡管商事繁劇,王一亭仍堅持每天作畫,“寒暑無間”,又由于長時奔走東瀛,耳濡目染,作品(尤其是佛像)亦漸漸沾帶了若干日本禪畫的韻味,故而很受日人喜愛,崇拜者收藏者甚多。據說,抗戰前,王氏“每年銷日作品約數萬元”。他到東京開畫展,皇室勛胄、政界顯要亦趨之如鶩;許多日人訪滬,“總以能見到王一亭為榮”,倘若見到了王,沒求到王的畫,則“有如入寶山而空手回,無以炫耀親友”。可見王的丹青藝術,在日本朝野享有的地位。
1923年9月,日本關東發生里氏8.2級大地震,震域房塌瓦碎,死傷慘重,糧食斷絕。斯際,王一亭之次子適赴當地辦差,遂將駭聞電告家里。王氏接訊,立刻在《申報》頭版刊登倡議,動員上海紳商捐資獻物,“救濟日本大災”。他帶頭從自己投資的面粉廠緊急調出白面數萬噸,包租了一艘貨輪,于關東震后的第三天便運抵神戶碼頭。這,是當時全世界最先送到日本的一批救援物資。跟著,王一亭又繼續在滬上四處勸募,籌集義助,向日本發出了滿載賑品的第二艘、第三艘船只。他還以自己兼任的“中國佛教會會長”名義,呼吁全國佛教界在峨眉、五臺、普陀等名山設立“水陸道場”,替關東地震的罹難者祈禱冥福,并個人捐鑄了一座梵鐘,贈給“東京都慰靈堂”,留以紀念。王氏的這一系列善舉,在關東災民中幾乎婦孺皆曉,人們吃著白面,感激地尊稱這位華夏義士為“王菩薩”……
顯然,正是因為王一亭曾經同日本人有過那樣長期的獨特關系,“八一三事變”后,侵占申城的日寇才會把扶植傀儡的如意算盤,一廂情愿地打到了他的頭上。日軍當局原以為王氏一定會“茲念舊交,欣然合作”而聽憑驅使,他在上海工商界的卓著聲望,也可以任由彼輩玩弄、利用,肆售其奸。然而,他們實在妄自“聰明”,居然對王一亭風風雨雨數十年來的經歷、稟性、為人、操守,知猶聾盲:這位歲逾古稀的中國老叟,一生仗義重節,其胸腔間拳拳跳動的,從來是一顆貞篤的民族之心;他在與日本人的既往過從中,自始至終都首先是一個愛國者!
20世紀初期,當王一亭受雇“大阪”、“日清”,在浦江兩岸步履匆匆地扮演著他的日商買辦角色之時,自己的祖國正處于百孔千瘡、氣息奄奄的危難之中。王氏痛恨清政府的腐敗賣國,立志探求強國之道。他以為,“立國之本,基于富強,富強之本,基于農工商”,所以在自己一旦站穩腳跟,由洋行賺得源源資本之后,便開始雄心勃勃地向實業界拓展拳腳,力圖實現抱負,振興民族工商業。王氏先后同張謇、沈縵云、李平書等滬上名流攜手,斥資創辦了面粉廠、電氣公司、內河船塢、儲蓄銀行等10多家企業,并親自擘劃營運,兼任經理、董事或董事長。
與此同時,他又滿懷熱忱,投身維新救國的政治活動。1906年,王一亭成為上海“預備立憲公會”的董事之一。在清政府假“立憲”的欺騙嘴臉暴露后,王氏毅然轉向反清陣營,響應民主革命。1910年,他加入“中國同盟會”,擔任該會上海分會機關部的財務科長,有意識地將自己的殷實積聚,慷慨奉獻,為革命所用。孫中山的得力助手陳其美(吳興人)到申城策動革命,王對這個比自己整整小了11歲的浙江同鄉極為欽佩,二話不說,一次就捐贈大洋50萬,支持陳招兵買馬,創辦《民立報》《民生報》(據說,這筆錢當時如果置地產,足夠頂下一條石庫門弄堂)。1911年10月,武昌首義槍響,上海同盟會也于翌月3日夜起事。革命軍攻打“江南制造局”遭到頑抗,陳其美只身入內勸降,談判不成,反被拘囚。是際,清軍已從南京、松江兩路調兵,向上海包抄反撲,形勢萬分危急,而革命軍的其他領袖卻遲疑不決,進退失措。王一亭見狀,奮臂疾呼:“事亟矣!進或亦死,退則必死,等死耳。與其引頸待戮,無寧為國殉身,若事有濟,則于民國前途裨益良巨!”他推薦剛剛由橫濱回國的長子接任敢死隊長,親為誓師,激勵眾人拼死再攻制造局。終于在次日凌晨,拔掉了這根駐滬清軍最頑固的釘子,陳其美獲救脫險,上海勝利光復。光復后,王一亭相繼被委授“滬軍都督府”(上海軍政府)的交通部長及商務總長。為了緩解新政權的嚴重財政困難,王氏誠可謂“傾其所有而不遺余力”:軍政府募公債,他墊資40萬元;籌措槍械軍餉,他又掏銀數十萬元;軍政府向日本三井洋行借款35萬元,由他經手擔保;他兼任董事長的滬南“信成銀行”,還代軍政府發行鈔票,幾乎成了政府銀行。王之承擔的所有這些墊資、借款、擔保,后來大半“無法收回”。
1913年7月,“二次革命”失敗。王一亭因為堅定反袁,積極接濟討袁軍,招致袁世凱的刻骨仇恨。袁勾結駐滬外國領事團,把孫中山、黃興、陳其美連同王一亭等八人,“逐出租界”,又以所謂“助亂”的罪名,下令通緝王一亭。王費盡周折,避脫此劫,心靈受到了深重創傷,不想再在政界前臺追波弄潮,漸次遠離政治。但他并沒有屈從袁黨淫威,改變自己的正義立場。當流亡日本的陳其美派蔣介石秘密潛回上海,繼續組織反袁斗爭時,王氏依然無所畏懼,讓蔣隱蔽在自己的“梓園”私邸(故址南市巡道街一帶),悉心掩護、照料。只是從此,年近50的王一亭,主要精力已然轉到了實業經營,轉到了用更樸厚的悲憫情懷,去關注社會慈善事業。按照王氏自己的表述,“民生憔悴若此,吾當以為善為職志矣”。
事實上,還在王一亭賑援日本關東地震之前,他就早已是申城工商圈里公認的“熱心公益的大慈善家”。吳昌碩所撰《白龍山人小傳》云:王“性好佛,樂施予人,素常有急難乞之者,靡不周給”;每每知聞天災人禍,便“夙夜彷徨,悉力以赴,呼吁募拯,不辭勞苦”;“輒有籌議,必首先慷慨解囊金為諸公倡,遂更籌濟,多多益善,無倦容,無吝嗇”。1917年,京、津、豫、川暴雨肆虐,越二年,中原與東南諸省洪水泛濫。王一亭一邊發動滬紳鼎力捐救,一邊派人趕往災區現場,督促放賑。他還同吳昌碩合作了一幀《流民圖》,將哀鴻遍野、凍餒塞道的慘象形之畫幅,印發勸募。在此圖的“題序”里,王氏忍不住直斥地方庸吏的荒政釀災:“推原南北各省連年患潦之緣因,雖天災流行,亦人事之未盡也。蓋各省之不研究水利也久矣,欲堵其流,先治其源,可以弭百世之憂者,其惟水利乎!”剴切之見,句句警世。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王一亭陸續出任了多項賑濟機構的要職,譬如全國賑務委員會常委、中央救災準備金保管委員會委員長,等等。他的活動重點在上海,與同仁聯手,捐資(包括他一向在日本銷畫的大部分收入)創辦有“華洋義賑會”、“中國救濟婦孺會”,以及孤兒院、殘疾院、時疫醫院、習藝工廠等好一批慈善機構,并數度上書國府,建議盡快疏導淮河,根治水患。1936年,王氏歲屆70,上海市政府為了褒揚其歷來的樂善好施、造福桑梓,特意發起“祝賀王一亭先生七十壽慶”,除去登報致賀,且決定在王捐辦的上海孤兒院(故址龍華)門前新修一條馬路,從龍華寺直貫飛機場,取名“王一亭路”。可惜一切準備就緒的當口,“七七事變”,抗戰全面爆發,馬路無法開工,被迫延擱未果。
也即在此事之前后,王一亭身上,還發生過這么兩件與抗戰密切相關的不能不提及的事情:一是1931年“九一八”后,他毫不猶豫地立刻放棄了“日清洋行”的優厚薪酬,與之斷絕聯系;一是第二年的春天,由他領銜組織,在海上畫家中倡議“藝術救國”,舉行大規模的書畫義賣,義賣所得,分文不留,統統“援助東北抗日義勇軍”。
回過頭來,再看那幫侵滬日軍——他們自作聰明地將物色漢奸的卑鄙算盤,打到王一亭這樣的一位經歷不凡、愛憎分明的中國老人頭上,豈不是注定了要落空、要碰壁的嗎!日軍當局見王氏杜門拒訪,堅決不干,火了,指使獸兵把他原先的“梓園”居舍搶掠一空,又縱火燒毀。那里,本來“琳瑯滿目陳設”著王一亭“一生所聚之文物家具”。上海淪陷前夕,王氏舉家移住英租界的“覺園”,以便就近協辦涌集租界的難民收容事宜,一時無暇尋找寬敞宅子,來搬遷他的那些個不知傾注了多少心血的收藏。如今,竟一朝盡罹強盜毒手!
為了避開鬼子的進一步迫害,1937年11月,王一亭伺機攜家潛離申城。正欲繞道香港轉赴內地,不幸途中染病滯港。未幾,聞悉日軍攻占廣州,他失聲慟號,憂國傷世難以自已,病體愈見沉重。王自知不能長久,決意骨眠故土,遂搭船于1938年秋末返抵滬上“覺園”。
日人探得王氏回滬,復來居處逼其就范,王闔戶祈死。他早就發誓:“昔友今敵,須是還我一個堂堂中國人!”曾有人告訴王,他的一個浙江同鄉、當初在總商會一塊共過事的傅筱庵(鎮海人),投靠日寇,做了偽上海市市長,王鄙夷地慨嘆道:“我不明白筱庵為什么要做這釜底游魂的偽市長?筱庵真是做夢,一意孤行,不保晚節,留個通敵的罪行,遺臭萬年!”
當年11月13日,王一亭病逝在被日軍刺刀監禁的“覺園”家中。他的死,在上海引起很大震動。有記者在報端這樣表達了中國人心頭燃燒的憤怒:“如果有人對他的救命恩人都忘記了,都不放過,那么他們的下場是很可悲的。”歷史對此已經鑄就了真確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