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1931年2月28日傍晚。
掩映在林蔭深處的蔣介石中山陵園官邸,燈火輝煌。
蔣介石宴請的客人陸續到來。因為是老朋友相會,戴傳賢、于右任、居正、孔祥熙、宋子文、吳稚暉、朱家驊、張繼、葉楚倫、邵元沖、陳布雷、陳果夫、張靜江、張群、何應欽、吳鐵城、谷正倫等人,濟濟一堂,興高采烈,談笑風生。
他們隨行的侍從人員也先后被帶到侍從室休息。
時間快過去半小時了,還不見蔣介石露面,據說他還在樓上忙碌。
過了一會兒,蔣介石的侍衛長王世和走進侍從們的休息室。他神情嚴肅地說:“等一會兒不管發生什么事,都不關你們的事,大家千萬不要亂動。”
侍從們這才猛然發現,各處崗位值勤的情況不同往常。大家頓時緊張起來,紛紛猜測,但又猜不出究竟要發生什么事情。好幾位侍從巧妙地找出很恰當的借口,悄悄溜出休息室,走進餐廳,伏在自己赴宴的主人身邊耳語。
熱熱鬧鬧的餐廳,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空氣似乎也凝固住的。
眾賓客坐在餐椅上,有的驚惶失色,有的東張西望,有的似乎胸有成竹,有的干脆閉目養神,一副毫不關己的樣子。其實,他們此刻都在想心事。
立法院長胡漢民最后到來。因為召開立法院會議,他到達時已是8時45分。
“胡院長,這邊請。”胡漢民一下車,王世和便急忙迎上去。
胡漢民拿著衣帽,拄著手杖跟著王世和進門,經過一條甬道,來到會客室。胡漢民剛走到右邊的會客室,兩個衛兵便走過來,一左一右守在門口。
胡漢民一見情況有異,臉色驟變。但他很快就鎮靜下來,一語不發。
與此同時,幾個侍衛隊的官兵,用兩人監視一人的辦法,強制將與胡漢民同來的侍從副官、司機、衛士帶到警衛室,要繳他們的槍。
侍從們不從,開始時是言語沖突,接著雙方擺開架式,準備動武。
剛剛安置好胡漢民的王世和,轉頭看見雙方劍拔弩張的情況,急忙又退了回去。王世和見來硬的不行,又另外派了一名侍從出來。
這位侍從說:“奉蔣委員長的命令,已將胡院長扣留。”誰知,這一下更激怒了胡的侍從人員:“胡院長犯了什么罪?”這位侍從不知道內情,只是說:“這是他們兩人在鬧別扭,根本不關你我的事,犯不著傷和氣,只要把槍交出來,等他倆把話說清楚,槍還是要交還你們的。”停了一會兒,他又帶著威脅的口吻說:“你們想一想,在這個地方耍槍,行嗎?”
胡漢民的衛士終于無可奈何地悻悻然把槍扔了出來。
半個多小時又過去了,蔣介石這才從樓上走下來。開始時,他神情嚴肅,進入餐廳后,立刻微笑著招呼客人入座就餐。
“展堂近來已有病態,他需要休息一下。”席間,蔣介石說道,“我認真考慮過,不這樣辦不行———這幾年來,我把中樞重任托于他,他不但沒有減輕我的麻煩,反而一再反對我的主張。”
過一會兒,將介石提高聲音繼續說道:“展堂完全忘了,沒有我哪會有他的今天?”
胡漢民,原名衍鴻,字展堂。1879年12月出生于廣東番禺縣。1905年8月在東京加入同盟會,任執行部書記長。1912年1月孫中山任臨時大總統時,胡漢民做總統府秘書長。1925年3月,孫中山在北京病逝,以胡漢民為首的右派官僚政客,無所顧忌地開始了反共活動。8月,國民黨左派領袖廖仲愷被刺殺,胡漢民因有重大嫌疑,一度被拘留,后被釋放去了蘇聯。1926年4月,胡漢民回到廣州,隨后去上海,積極幫助蔣介石清黨反共,發動反革命政變,建設南京國民政府,并擔任主席。6月,蔣介石又讓他擔任了南京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主席,中央執行委員會常委兼宣傳部長,中央軍委常委。1928年9月,任中央政治會議委員,立法院長。翌年3月,又當上了國民黨第三屆中央執委常委。
的確,這一切,沒有蔣介石是不可能的。
蔣介石一邊說,一邊望著大家。整個餐廳靜悄悄的,所有來客都不敢出聲。
“讓展堂休息一段時間也好。”戴傳賢輕聲說了一句。
“是啊,是啊,休息一段時間也好。”另外有人也跟著附和。
客人們坐在各自的位置上,禮節性的拈菜、喝酒,整個餐廳,充滿著異常沉悶的氣氛。在這種時候,誰還有開懷暢飲,細嚼慢品的雅興呢?
大家小心翼翼地,各懷著各的心思,匆匆結束了宴會。
二
宴會散了,客人走了,胡漢民卻一直獨自一人呆在會客室里。
他有時背著雙手,有時拄著手杖,在會客室踱來踱去。胡漢民感到萬分的惱怒,卻又無可奈何。
胡漢民沒有想到,居然會被蔣介石冷擺在一旁。他更沒有想到,居然還會被蔣介石軟禁數月。1928年10月,是他把蔣介石捧上國民政府主席的座位;在蔣桂戰爭中,是他幫助蔣介石扣留了李濟深,打敗了桂系;在蔣馮戰爭中,是他幫助蔣介石打敗了馮玉祥,消滅了唐生智的部隊;在中原大戰中,是他幫助蔣介石打垮了聯軍,使擴大會議煙消云散。可以說,沒有胡漢民“早上4點半起身,晚上10時或11點睡,對于任何事情,都想盡其心力去料理”,蔣介石一個人不可能在軍事上、政治上都那樣得心應手。胡漢民覺得,蔣介石之所以節節取勝,自己勞苦而功高。
過了一會兒,蔣介石帶給胡漢民一封信。蔣介石在信中說,他崇敬胡漢民,僅次于總理,然而,不知胡漢民為什么要反對政府,反對他蔣介石?無論在黨務和政治方面,為什么要處處都與自己過不去?接著,又給胡漢民列出了一條條罪狀,每一條罪狀旁,蔣介石都親筆加注。主要罪狀有:一、勾結許崇智;二、運動軍隊;三、包庇陳群和溫建剛;四、反對約法;五、破壞行政……
約12時,蔣介石來了。他走到會客室,坐在胡漢民的對面。這時候,蔣介石和胡漢民兩人心中都有數,雙方對視著沉默了一會兒,都沒有說話。
最后,還是胡漢民先開口:“你給我的信,我已經看了,但你何所據而云然?你應該明白告訴我。”
“你自己做的事,難道還不明白,還有什么話好說的呢?”蔣介石說。
誰知,這句話立刻激起了胡漢民的憤怒,他毫無顧忌地連續反問道:
“你究竟想要干什么?總理在世時,我是怎樣替你說話?這幾年,我又是怎樣苦心孤詣地把中央局面穩定下來?你以為馮玉祥、閻錫山就甘心失敗嗎?張漢卿就真的擁護你嗎?江西軍事失利事小嗎?你總以為軍事萬能,可以解決一切,那么,江西軍事就不應該失敗。在政治上,共產黨抓住我們一些弱點攻擊,影響越來越大。今天,不管哪一個,要關要殺全憑一個人的高興,國家還有沒有法紀?禮義廉恥哪里去了?這樣做,帶來的后果是什么,你想過沒有?”
蔣介石根本沒有聽進去,他對胡漢民說:“講,我講不贏你。總之,你對不住我。”
接著,蔣介石問胡漢民:“究竟愿不愿起草約法?”
“這是違背總理建國大綱的。”胡漢民說,“從今天起,我辭職,什么也不干了。”
“胡先生能辭職很好,但不能不問事。你知道,除總理以外,我最尊敬的便是胡先生,今后遇事還要向胡先生請教。今晚胡先生火氣太盛,我又不會說話,講什么向來辯不過胡先生。如果冤枉了胡先生,我蔣中正不姓蔣。”蔣介石一面說一面拍著胸脯。
制不制定約法,是蔣介石與胡漢民相爭的關鍵。因為約法在憲法未制定前可代憲法行使權力,當時還未成立國民會議,所以由立法院制定。制定約法的重點,在于要不要現役軍人競選總統。1930年,中原大戰結束后,隨著幾個強勁對手的敗北,蔣介石的欲望急劇膨脹,迫不及待地提出盡快召開“國民會議”,制定訓改時期的“約法”,目的是想坐上行政、立法、司法、考試、監察五院之上的總統寶座。
蔣介石有心,也并非胡漢民無意。但胡漢民不滿的是,蔣介石獨裁欲望越來越大,顯得日益跋扈專橫,他想以法制蔣。胡漢民對三民主義、總理遺教十分熟悉。他引經據典,出口成章;舞文弄墨,唇槍舌戰,蔣介石豈是他的對手?
蔣介石氣憤憤地拂袖而去。
當然,胡漢民暗地里也還有他自己的不能也不敢說出來的想法。
胡漢民在國民黨的地位原在蔣介石之上。他是和孫中山共同創立同盟會的國民黨和民國元老,曾多次代行孫中山大元帥職權。胡漢民原本希望蔣介石會像土耳其的總統凱木爾那樣,在帶兵打敗希臘之后,經常住在風景區,醇酒婦人,把國家大政交給他的副手伊斯默,蔣介石也能帶著宋美齡到各地閑游,把大政交給自己。而結果呢,現在蔣介石什么都管,連國民黨中央黨部說了都不算,最后還得要蔣介石點頭。雖然他身為中央常委會主席兼立法院院長,但他曾在眾人前不滿地說:“我在中央不過是一臺開會機器罷了。”
因此,胡漢民經常批評蔣介石,也公開諷刺、挖苦蔣介石。胡漢民說:“其實什么機關都可以不要,只要有海陸空軍總司令部便可以了,既簡捷又經濟,這樣一實行,對于減少目前財政恐慌,大概也不無小補!”他還說:“蔣介石是不是什么事都要聞問,我不得而知,但陳立夫、陳果夫等對任何事情,總說不知蔣介石意思如何?其實既然有中央黨部,有國民政府,陸海空軍總司令部,又有各院部會,事有專司,何可以某一個人的意思來掩蓋各機關?難道在政府黨部之外,又有一個太上政府和太上黨部,總持一切嗎?”
面對胡漢民的所作所為,越來越集權的蔣介石再也不愿忍耐了。
于是,胡漢民當晚被幽禁在南京郊外的湯山。
三
1931年3月7日,蔣介石的手諭送到了南京警察廳長吳思豫的辦公桌上。
吳思豫看到手令后,立即打電話給卞稚珊,請他馬上到警察廳,說是有要事相商。當時卞稚珊任首都警察總隊大隊長兼南京南城區城防指揮,擔負著國民黨中央和國民政府及其所屬各院部、委、會機關的警衛及首都各城門的治安保衛工作。
卞稚珊匆匆趕到警察廳時,警察廳的核心人物主任秘書樓文釗、督察處長李進德已先在座。待卞稚珊坐定后,吳思豫便拿出蔣介石的手令給大家傳看:
“胡院長應移住雙龍巷孔宅。著由首都警察廳派保安警察嚴密保護,具體部署和行動同王世和密切聯系。中正三月七日”。
看了手令以后,大家坐在沙發上一時都沒有說話。
長期以來,立法院都是由保安警察警衛,為什么這次蔣介石要親自下手令,不但不要胡漢民回立法院或回胡公館,反而指定要住孔祥熙部長的孔宅?還有,保護上層人物,布置警衛、保安隊平時都是獨立行動,為什么這次王世和要插手?“保護”究竟是什么意思?當年,蔣介石禁錮前司法院院長居正在南京周必巷時所下達的手令,也是明明白白地寫著“保護”二字。難道,對胡漢民也是軟禁?
“委座還有其他交代沒有?”卞稚珊試圖弄清手令的真實意圖,便問吳思豫。
“胡漢民反對委員長,不能不采取緊急措施,不住湯山移住城內,不用侍衛隊而用保安警察,名為保護,說穿了就是監視。但必須在我們的人的監視之下,胡漢民才可以在南京到湯山這個范圍內活動,這是為了對付西南和外面一些人的責難。”
這些天,蔣介石扣留胡漢民的消息傳出,各界都極為震動,且大惑不解。為此,蔣介石不得不發出解釋“誤會”的電文說:“展堂先生對國民會議,堅持主張不得議及約法,恐因此引起黨內無窮糾紛。二十八日晚,特與詳細討論,胡先生以政見不合,欲辭本兼各職,并欲擇地靜居,謝見賓客,故于本日往湯山暫住。乃聞謠傳扣留,殊覺失實。”
吳思豫又說道:“委座還交代,除了戴傳賢院長,邵元沖副院長,吳稚暉委員三人之外,其他任何人沒有委座的條子,一律不準與胡會晤。”
在座的幾個人靜靜地聽著,都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吳思豫繼續說道:“明天傍晚,即由王世和把人送到雙龍巷。以后就是保安隊的責任了。為了把這一工作做好,要做到連胡本人都說不出來才對。”
經大家認真研究,吳思豫最后決定:由卞稚珊負責選派一個中隊兵力布置雙龍巷孔公館警衛,由樓文釗負責會同該管警察局于明天上午將孔室及周圍有關樓房讓出備用,由李進德負責與王世和聯系,商定交接時間和手續。
散會后,卞稚珊親自前往雙龍巷現場視察,并作了精心的布置:以一個班的兵力擔任孔宅門警,形式上與一般上層人物住宅警衛相同;孔宅西面、北面、東北角樓房,各派潛伏哨一組暗中監督孔宅內部;加強雙龍巷西口通黃泥崗和東口通丹鳳街的交通崗的警力,密切注意來往行人和車輛;將孔宅原有電話拆除……
“這次委員長親自交代的任務,既不同于一般保護,又不同于一般監視。既要達到委員長的意圖,又要做到胡院長無話可說。”卞稚珊在召開的擔任警衛任務的有關隊長會上說,“對外要絕對保密,嚴守紀律,遇事上報,不得擅自行動。”
當天下午6時許,王世和將胡漢民送到,同行的還有胡漢民的女兒胡木蘭和一名女傭。
胡木蘭扶著胡漢民下車后,胡漢民踉踉蹌蹌地走到孔宅樓上,往房間沙發上一躺,就不再說什么話。
“院長,您需要不需要什么?”卞稚珊關切地問。
胡漢民把眼睛一瞪,頭一擺,什么話也沒有說。
以后的日子,卞稚珊每隔三五天要去巡視一次。每次去,他總是看見胡漢民都不說話,顯得心事重重,抑郁寡歡。
卞稚珊只好和胡木蘭交談兩句,然后離去。
四
1931年8月上旬,一位神秘的人物受托從上海專程來到南京。
他照例悄悄住進了卞稚珊家里。來人就是“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喻培倫大將軍的弟弟喻培棣。他要卞稚珊設法救出胡漢民。
原來,作為國民黨第二號人物的胡漢民與外界隔絕后,很快就激起了國民黨內部的斗爭。
在南京參加國民黨統一政府的胡漢民派、孫科的太子派、張繼的西山會議等首腦人物都明白蔣介石權迷心竅,是不擇手段的。為了避免株連,他們紛紛潛去上海密謀對策。在廣州與南京的國民黨中央貌合神離的政治分會的元老派,如鄒魯、古應芬、蕭佛成、鄧澤如和兩廣實力派如李宗仁、黃紹雄、陳濟棠、白崇禧、余漢謀、香屏翰、李楊敬等,對于他們作為政治支柱的胡漢民無端被扣,更是激烈反對。這時在香港的前北平擴大會議主席汪精衛,不甘心在前不久同閻錫山、馮玉祥聯合反蔣的失敗,又利用西南反蔣的機會,企圖東山再起,于是便與西南合作。大家聯合在一起,和南京國民政府唱起了對臺戲———
5月27日,廣州召開了國民黨中央執監委“非常會議”,發表了反蔣宣言,并且成立了國民黨中央非常委員會和廣州的國民政府。國民政府常務委員會由唐紹儀、汪精衛、古應芬、鄧澤如、孫科、李宗仁、鄒魯、許崇智、林森、蕭佛成、陳濟棠、陳友仁、李烈均、熊克武、唐生智、蔣尊組成,推選汪精衛、孫科、古應芬為常委,汪精衛又一次當上了國民政府主席。
但是,這個臨時組成的集團,各懷心事,離心離德。汪精衛利用國民政府主席這塊牌子,表面上是援胡反蔣,實際上為了他自己。盟主陳濟棠援胡是真,反蔣也不假,但他總是想別人去打頭陣,自己卻不出人、不出力、不出錢。轟動一時的西南援胡反蔣活動,并沒有達到迫使蔣介石恢復胡漢民自由的目的。
于是,在廣州的國民黨元老派派專人到上海,委托駐滬的曾經同胡漢民一道參加過辛亥革命廣州起義的老戰友熊克武、但懋辛、喻培棣等,就近設法援救。
“我奉錦公和老二哥之命來營救胡先生。”喻培棣對卞稚珊說。
錦公即是熊克武。熊克武,字錦帆,1885年12月生于四川井研縣。中國同盟會第一批盟員。1924年1月,由孫中山提名當選為第一屆中央執行委員,同年夏,被孫中山任命為建國川軍總司令,率2萬人借駐湖南常德,整訓部隊。孫中山北上時,曾給他一封英文密函,囑其將部隊帶到武漢待命,他做了認真準備。孫中山不幸病逝后,他力排眾議,率部到廣州,準備參加北伐,卻遭蔣介石、汪精衛陷害,被囚禁于虎門達兩年之久。1927年被釋放后,他堅決表示不與汪、蔣合作,密謀進行反蔣。
老二哥即但懋辛。但懋辛,字怒剛,1886年1月生于四川榮縣,與熊克武同學,并在日本東京加入同盟會,參加過廣州起義。1924年11月,孫中山應北京政府電邀北上“共謀統一建國之方略”,但懋辛隨同前往。1929年,但懋辛與熊克武在上海創辦中國公學,主要招收川籍學生。家庭貧寒,而有志于學者均可到中國公學讀書,食宿也可以得到妥善解決。
“為這件事,西南已采取各種辦法,蔣介石仍頑固地拒絕釋放。現在遠水不能救近火,如果采取軍事行動營救還有許多顧慮,所以才多次商請在滬諸老同志就近設法,最低限度要暗中保護他的生命安全。”喻培棣又補充道,“當然,最好是想盡一切辦法,營救他脫險。”
卞稚珊一邊聽,一邊靜靜地思考。
見卞稚珊沒有發言,喻培棣又接著說:“我們總不能忘記,當年虎門……”
“是的,當然不能忘記。”喻培棣的話還沒有說完,卞稚珊便急著說。
當年,即1925年,汪精衛、蔣介石為奪熊克武的幾萬部隊,捏造熊克武派但懋辛與陳炯明勾結,圖謀顛覆廣東政府的罪名,將熊克武扣留,通緝但懋辛。當時,卞稚珊任熊克武部一師一團團長。熊克武被扣后,群龍無首,官兵分散,各自謀生,遭遇凄慘。
“當時胡先生亦在蔣介石的監視之中,雖對我們很關心,但心有余而力不足。現在老蔣舊性不改,又以同樣的手段來陷害胡先生,無論公誼私情,我們都不能袖手旁觀。但如何下手,頗為躊躇。”喻培棣說,“錦公想到老蔣既把胡先生交你負責監視,當可從中想出一兩個辦法。因為是多年患難的朋友,相信你也不會坐視,所以我親自來一趟,把希望完全寄托于你。”
過了一會兒,卞稚珊說:“去年我能同你們到武漢反蔣,今天當然義不容辭要設法救胡。不過需要研究出行之有效的辦法,千萬不能草率,以免打草驚蛇。”
“的確需要考慮周全。”喻培棣說,“我看是不是這樣,你設法讓我和胡先生會晤一下,把內外情況交換后,再作計議。”
卞稚珊考慮到保安隊上下對他雖無惡感,但也無特別的好感,而蔣介石對人,慣用權術,今天用自己,但不一定就信任自己。再說,各級都有蔣介石的耳目,不能保證沒有人盯著自己。因此,他對喻培棣說:
“你務必要準備好談話內容,時間不能多耽擱,而且要見機行事。”
第二天,卞稚珊照平時一樣,前往孔宅巡視。喻培棣化裝后隨卞稚珊前往。到了胡漢民樓下,卞稚珊以請胡院長寫書法為名,叫喻培棣把宣紙送上樓去。
喻培棣乘機上樓見到了胡漢民。
五
見到喻培棣,胡漢民很是高興和激動。
胡漢民早年就與喻培棣和他的哥哥喻培倫熟識。
1910年11月,胡漢民同孫中山、黃興等在南洋檳榔嶼開軍事會議,準備發動廣州起義。翌年1月,在香港設立起義指揮部,他任秘書課長。1911年4月27日,黃興發動廣州起義時,胡漢民與宋教仁未及時趕到,次日晨他到達廣州時,起義已失敗。喻培倫大將軍在這次起義中壯烈犧牲,胡漢民當時十分悲痛。
喻培棣扼要將外面的情況和來南京的意圖向胡漢民作了說明。
“這幾個月來,前后來看我的人共十多個,他們盡管語調不同,用心則一,可以說他們都是蔣介石的傳聲筒。”胡漢民嘆了一口氣說,“唉,這也難怪,我尚且如此,他們焉不為自身安全而如此呢?”
蔣介石除了派戴傳賢、邵元沖、吳稚暉三人對胡漢民進行勸說外,又增派陳布雷、張靜江、于右任、葉楚倫、宋子文、孔祥熙、張群、吳鐵城等前后11人對胡漢民施加壓力,要他放棄反對制定約法的主張,但始終遭到胡漢民的拒絕。
“這些人的意圖,大概可以分為兩個階段,一是在南京召開國民會議以前,要我放棄主張,不再反對,仍然可以恢復我的名譽地位。對此,我當然不能為蔣介石所動而開先例。這不是個人問題,而是關系到國家法制的根本問題。我不能忘記總理的建國大綱精神。如蔣介石堅決要一意孤行,由他自己負責。”胡漢民說,“二是西南成立國民政府以后,這些人又不斷來啰嗦,理由是,要我顧全大局,一致對付共產黨,要我親筆函勸西南,恢復統一,然后他們才有向蔣疏通的余地。虧他們想得出來,說得出來。”
胡漢民繼續說道:“我想,目前蔣介石不敢公開殺我,顧慮的卻是暗害。特別是近來各方面形勢緊張。這一手,他蔣介石是做得出來的。我并不怕死,所不甘心的是死得不明不白。唉!”
“院長……”喻培棣急忙打斷。
“你同錦帆、怒剛諸兄熱情可感,不知來此有妥善辦法否?”
“院長,熊先生和但先生對整個形勢已經縝密考慮過,不管局勢如何演變,大家一致認為目前救人第一,我來正是為了此事。”
喻培棣接著說:“熊先生和但先生想到有一人可托,所以要我親自來與院長聯系。”
“哪一個?”胡漢民立即追問。
“卞稚珊。”
“卞稚珊?”胡漢民一聽,反而失望地說,“他,他把我看得這樣緊,哪里能夠!”
“院長,今天與昨天不能同日而語,你知不知道,他就是卞小吾烈士之后,與我們一軍有一段很長的歷史關系,是一個能夠共患難的同志。”喻培棣對胡漢民說,“去年他可以同我們到武漢反蔣,今天又能讓我單獨進來會你,這難道是一般朋友所能做到的嗎?”
直到這時,胡漢民才知道近幾個月來默默關切自己的卞稚珊的一些情況。
卞稚珊生于1899年2月,重慶江津人。他的父親卞小吾,天資聰慧,15歲時考取秀才。1902年,到上海參加了蔡元培等組織的愛國學社。1904年2月返渝,創辦《重慶日報》。因其鮮明的戰斗性,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重視,也引起了清廷的恐慌。1905年6月1日,卞小吾赴女工講習所授課,步行至重慶七星崗附近時,被清廷差役拘捕。四川同盟會支部會員熊克武、楊倫白、但懋辛等多方營救,但卞小吾還是被謀殺于獄中,身中70余刀,血濺遍地。辛亥革命成功后,他被追認為“辛亥革命烈士”。卞稚珊作為烈士后代,13歲時被保送進孫中山、黃興在南京創辦的學校學習,后考入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畢業后先后在熊克武部下任營副、副團長、團長,又接著在黃埔軍校任四期教官、五期步兵第六中隊中校隊長、六期上校大隊長少將校務委員、南京軍官學校教導營主任教官、中央憲兵司令部副官處長。1930年,蔣介石、馮玉祥、閻錫山發動中原大戰時,他曾同熊克武、但懋辛等潛赴武漢秘密策劃反蔣活動。
“既然是這樣,那好。”胡漢民很興奮地說,“我在這里,情況不明,也沒有成熟的意見。你們商量怎么辦,就怎么辦。最好是趁蔣介石忙于江西軍事,出其不意,給他一個措手不及。”
最后,胡漢民對喻培棣說:“我希望你能夠請卞稚珊明天來同我談一談。”
六
喻培棣從胡漢民處回到卞稚珊的住宅。
他和卞稚珊反復密商,初步擬定了三個營救方案:
之一,和平談判,恢復胡漢民自由。自1927年4月12日蔣介石排斥、打擊、殘殺共產黨人,破壞、踐踏孫中山先生的革命的三大政策后,國民黨內部派別林立、互相爭權奪利。蔣介石派打著偽中央政府和國民黨中央的旗號,取得了美、英帝國主義大量的援助,表面上統一全國,實際上,兩廣、四川、西北、東北各地方軍閥都保持半獨立狀態,分裂割據一方。當然蔣介石對此很不滿意。在國民會議召開后,蔣介石如愿以償。但是,也因此而激起西南成立國民政府以相對抗,使蔣介石在政治上暴露了弱點,在軍事上不能實現兩廣軍隊在南面包圍江西紅軍的計劃。現在江西紅軍一再勝利,他更需要西南合作。而汪精衛念念不忘的是國民黨中央的黨權、政權。過去聯合馮、閻發動反蔣中原大戰,目的亦是為此,而今雖然當上了西南國民政府主席,但他并不滿足于偏處西南一隅的局面,只要滿足了他的欲望,那就什么也做得出來。至于胡漢民,此時自身難保,無暇他顧。對蔣的倒行逆施,只有希望在脫險以后,再談國事。基于以救胡出險為當務之急,決定以暫妥協為上策,主動滿足蔣、汪的需要。和平解決的辦法就是建議西南由元老派出面,以恢復胡漢民自由為條件,撤銷西南國民政府組織。
之二,安派內線,適時離開。假如計劃之一不能實現時,就運用個人權力,布置心腹,選擇有利時機,離開孔宅。由胡漢民慎選精干可靠人員,秘密介紹給卞稚珊。卞稚珊利用批準各隊補充缺額的職權,把介紹來的人員安插到警衛孔宅的中隊值勤。表面上是保安隊警士,實際上變成了胡漢民的侍從人員,這就為胡漢民提供了隨時可以化裝溜走的條件。決定出走之前,必須做好三項準備工作:一是在雙龍巷東西口,越出監視線外的黃泥崗或丹鳳街選定適當地點,準備好接運汽車或布置接應站,以保證胡漢民溜出孔宅后,能夠安全駛往上海。二是要嚴格要求冒充警士的同志,利用值勤機會,沉著地掩護胡漢民溜走后,留在原崗位,照常服務。這個人必須在胡漢民離開一天后,才能自由行動。因胡漢民從不下樓,警衛人員也從未上樓,門警不逃,胡漢民到上海就有充分的行動時間。三是胡漢民走后,胡木蘭和女傭還需留下,照常在樓上活動,以麻痹孔宅周圍潛伏哨的監視。
之三,這是在計劃之一、之二條件還不成熟時,預防蔣介石突然襲擊,為確保胡漢民的生命安全,迫不得已而采取的緊急措施。具體行動是利用卞稚珊有權準許胡漢民出游湯山這一有利條件,到時由卞稚珊親自出馬,與胡漢民同車表示親自監視。選擇中途預定接應地點,多備現鈔,以備隨行衛士在有變情況下進行收買。萬一不聽指揮,即先發制人,用武力強迫服從,同到上海。要錢給錢,要官給官。以卞稚珊所知的保安隊素質,在重獎之下而又有卞稚珊負責,正好求之不得。蔣介石慣用金錢萬能的伎倆收買異己,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過這一計劃,不能期其萬全,而有冒險成分,非不得已不能采用。
第二天,卞稚珊即以去取胡漢民書寫的單條為由,上樓直到胡漢民的書房,因為此房可以避開周圍視線。
胡漢民聞聲,即由胡木蘭從里面扶出。
胡漢民上前緊緊握住卞稚珊的手,與過去對卞稚珊的冷淡態度迥然不同。
“昨天培棣來,才曉得———令尊———”
卞稚珊不等他說完,馬上截住說:“院長,用不著再客氣,他已經詳細告訴我了。為了黨國前途,寧可少我一個,不能少了胡先生。換句話說,可以犧牲我,不能犧牲胡先生。我來會胡先生,就是表明我的決心。”
緊接著卞稚珊把營救的三個計劃提出,請胡漢民斟酌。
胡漢民認真聽完后,很激動地說:“這幾個計劃,只有你才想得出,也只有你才做得到。第一個計劃,雖然適應目前形勢的要求,但有汪精衛,操之過急,恐難成事,還怕夜長夢多,發生意外變化。第三個計劃,固然我們可以不惜用錢,但不能保證不犧牲人,現在還用不著。我看,還是第二個計劃穩妥可行。最難得的是你的決心。有了條件,沒有決心和毅力,還是不行。現在我把全部希望完全寄托在你身上,你看怎樣?”
卞稚珊說:“單憑我的決心,還不行,還需要準備兩個條件才好辦。”
“什么條件?”胡漢民問道。
卞稚珊緊接著說:“院長,有沒有對你最忠實可靠的人介紹給我?”
“此事請轉托伯瑯(蘆仲琳之號,時任立法委員,與胡漢民有深交)到上海一趟,必要時找陳融(系胡漢民夫人陳淑子的哥哥,時任立法院秘書長)約李文范(廣東人,胡漢民任廣東省長時的司務長,與胡漢民交厚。時任內政部長,為胡漢民所薦)會同商量。”胡漢民說,“為了我的事,現在又是緊要關頭,他們一定能夠物色幾個可靠的人。我想,為了避人耳目,來的人可以用化名,就以伯瑯名義介紹給你。至于接應的汽車等,都告訴他們妥為準備。最好你要怎樣辦,就叫他們怎樣辦。”
卞稚珊繼續提出第二個應具備的附帶條件,同時他的視線注視到胡木蘭身上:“照第二個計劃執行,不知胡木蘭女士有無顧慮?”
在商計這個問題時,胡漢民神色顯得很難過,誰都知道他們父女是相依為命的。
胡木蘭不等父親開腔,就堅定地插話說:“為了家父事,卞先生都這樣古道熱腸,只要對家父的安全有保障,我是不辭任何艱險的!”
“既然胡木蘭女士這樣好,外面的一切由我負責。不過從今以后,院長還有必要假裝有病,連會客都宜少去,對麻痹他們放松監視有好處。”
說完,卞稚珊又將警衛分布情況指給他們看。
他們這才明白,四面八方都有監視的人。
大約相隔一個星期后,蘆仲琳用函先后介紹兩人前來卞稚珊處。
按照預定計劃,卞稚珊先安排他們在總隊部服務。到了這年的8月底,各隊缺額表報來時,卞稚珊立即把這兩個人補進一個中隊充當警士。接著,他又有意識地將這個中隊調到雙龍巷孔宅接防,待機行動。
七
正在計劃逐步實施過程之中,“九一八”事變突然爆發了。
東北大片土地不斷淪陷。中國共產黨粉碎蔣介石任總司令的第三次“圍剿”后,及時提出了“停止內戰,一致對外”的口號,得到了全國人民的熱烈擁護。而蔣介石仍然頑固地堅持“攘外必先安內”的反動政策,把中國共產黨當成心腹大患,妄圖加以徹底清剿。對此,蔣介石一是呼吁朝野信賴國際聯盟,提出“余主張以日本侵占東北三省事實先行提出國際聯盟與簽約作戰公約諸國,此時唯本訴諸公理;一方面則團結國內,共赴國難。”二是壓制抗日愛國運動,他說:“國家存亡,關系重大,此時務須勸告民眾———嚴守秩序,順從政府,尊重紀律,勿作軌外之妄動。”三是謀求寧粵雙方和解。同年9月22日,國民黨中常會決定對粵方采取和平方針,宣布釋放被幽禁了8個月的胡漢民。于是,寧方派出居正、葉楚倫等為代表,粵方派出汪精衛、孫科為代表在上海舉行和平談判,很快就達成了寧粵合作。
在寧粵雙方派代表在滬進行和談前夕,蔣介石突然下令,要卞稚珊派兵保護胡漢民去上海。
“放就放,為什么還要派兵保護?”卞稚珊不解地問吳思豫。
“胡院長來的時候是叫派兵保護,今天離開,仍叫派兵保護,前后一致,委員長有他自己的道理。”吳思豫回答說。
“外面謠言很多,究竟中央決策如何?”卞稚珊又問道。
“委員長這些天來,很傷腦筋,”吳思豫說,“大致已經決定,采取分別對待的辦法:東北問題用外交解決,江西問題用軍事解決,西南問題用政治合作解決。”
卞稚珊將這些情況轉告胡漢民的時候,胡漢民松了一口氣。他說:“剛才季陶、元沖等人都來轉達蔣介石的意思,要我到滬休養,我正為此事忐忑不安。現在好了,只是我完全沒有料到準備實行的第二個計劃竟備而不用,而認為遠水不能救近火的第一個計劃,反而提前實現。”
“院長,不管怎樣,只要你能安全離開就好。”
“形勢變化,殊難預料。”胡漢民對卞稚珊說,“情況既已擺得很明顯,那就盡快去,先到上海再說。國難嚴重,蔣介石一意孤行,要負完全責任。”
冷落已久的孔宅,又車水馬龍,氣象一新。國民黨中央和政府各部門的要員,都排在兩旁,爭先恐后、笑容可掬地向胡漢民問好。但胡漢民昂著頭,旁若無人地徑直走向座車,弄得在場人面面相覷,尷尬萬分。
這天,卞稚珊也早早地來到孔宅送行。只是,他遠遠地站在眾多人群之后。
胡漢民就在上車剎那間,猛然抬頭看見了卞稚珊。他情不自禁地下車,走到卞稚珊身旁,緊緊地握著卞稚珊的雙手,連聲說:“謝謝!謝謝!”
誰知眾目睽睽之下的這一握謝,竟讓卞稚珊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被蔣介石借故就地免職……
1936年5月12日,胡漢民在廣州因腦溢血病死。卞稚珊歷經多次對日作戰后,輾轉回到家鄉,開始了新的生活,曾當選為四川省政協委員,江津政協副主席。1989年7月,卞稚珊因病逝世,終年90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