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森在國民黨中可謂一個非常重要的“閑人”,極其顯赫的“隱士”。身為名義上的國家元首,世人卻只知“蔣委員長”,而鮮知有他這個“國民政府主席”;曾聯名反蔣受到通緝,以后卻仍得到蔣介石的體諒和支持;曾組建“西山會議派”瘋狂反共,故世時依舊受到中共的哀悼和贊譽。其為官處世之道,頗堪尋味。
林森自1905年起追隨孫中山革命,奔波風塵。在國民黨中,資格很老,位置尊崇,但從未執掌過真正能生殺予奪的大權。1931年,胡漢民逼宮,時任國民政府主席的蔣介石下野蓄勢,林森代理主席,旋“轉正”,成為正經八百的國府主席。自此連任數屆屹立不倒,直到去世。
其實,林森之所以能坐上國家首腦的位置,是當時復雜政治局勢中各種勢力平衡的結果。蔣下野之際,當時操縱政治的三巨頭(蔣介石、汪精衛、胡漢民)對這個位置各有中意人選,最后一致認為林森無政治野心易于駕馭,德望又重,是各方面都可以接受的。這時的國府主席已經被限制了權限,只是一個“虛位”,并沒多大實權,可是和林森競爭的于右任還為此負氣,到蔣介石面前哭哭啼啼,可見這個名分還是很有點誘惑力的。
林森當主席雖屬僥幸,但能一口氣連任12年,比之于北洋政府12年里更替了12位總統、38任內閣總理,三位最“短命”的總理任職僅僅五天、六天、八天便被驅逐下臺的事實,在當時波瀾多變的政壇實在是個奇跡。
早年,林森氣粗血熱,作為監察委員列名彈劾過蔣介石,鬧出風波被開除黨籍。當了主席后,以浮沉政壇數十年之人生體驗,原本不多的棱角早已圓潤光滑。廁身于這位鷹視狼顧,狐性多疑的“委員長”身邊,他表現得相當謹慎,從不攬權爭鋒,時刻注意避嫌。比如說洛陽警備司令陳繼承來拜訪,他拒絕接見,吩咐:“以后武官直接去見蔣總司令,文官去見汪院長,不必到我這里來啦。”這是其表示不拉攏關系、結交私人的一種態度。在主席位上,他甘于恬淡,把“無所作為”當作施政的要旨,曾對人言:“我的地位,相當于神龕中的神位,受人景仰而不失其威儀,自然能保持廟堂之肅穆、家宅之安康。若神主顯靈,則反倒一室彷徨,怪異百出……國家主席是虛君地位,其意義在于垂拱而治。不該去管的就不要去管,讓有辦法的人放手去做嘛!蔣公就是個有辦法的人。”這種對自身位置清醒的定位,無疑是他長盛不衰的基礎。
林森謹守韜晦之道,從不私下交納黨政要員,不結黨扎堆,也“懂事”地不參與政府要害部門的人事安排。一次,他的秘書想要到一個政府的重要宴會上開開眼界,被他呵斥:“當好你的秘書就行了,認識那些要人干什么?”他的知趣,使“蔣委員長”很滿意。
在國府主席位上,林森大體可以說無所作為,恬淡而低調。他以國家元首之尊,時常黑須長衫,行走在陪都洛陽的街道上,詢問汽油的價格,一如現在微服下訪的縣市長們。他還對建筑有特殊的興趣,一度致力于中山陵墓的修建,親自主持施工,甚至在工地蓋了個小房子,日夜守候。堂堂國府主席,活像個工地的大監工。
林森脾氣慈和,對很多事情采取超然物外的態度。在南京時,一次,市工務局因林森的主席官邸無建筑證的事情,向林森致函糾察,這事情本就“敬業”得離奇,而信函上竟然直書林森大名,不特失禮,也是大大的不恭敬。后來工務局長回過神,誠惶誠恐跑來謝罪。林并不以為忤,反倒對疏忽未辦理建筑執照的事表示歉意,對局長溫言嘉勉。把個小官僚感動得一塌糊涂。
林森平易近人。比如說,在上海某弄堂,時常有一長須布袍的老人,在一個鞋匠那里修雙舊皮鞋,每次都不忘記說聲“辛苦辛苦”。后來鞋匠才得知,這個“老客戶”原來是現任的國府主席。再一次,林森乘車看到一個箍桶匠,便下車與其攀談,聊了個盡興,還順手買下一個盆子回家洗腳。當時還有一則佳話,是國府主席林森與家鄉一個賣菜老翁的友誼,兩人不但有交情,甚至還有書信往來。林森時常匯款求他幫忙代購家鄉的腌菜,其實是變相周濟這個“交游廣闊”的賣菜翁。
林森度量寬宏。他做過一任福建省長,但缺乏手腕,被薩鎮冰排擠,很狼狽的離任。后來斗轉星移,當他作為國府主席巡視福建時,薩鎮冰已然潦倒,可憐兮兮地排在列隊歡迎的人群中。林不計前嫌,當做故交對待,相款甚厚。這固然是領袖人物應有的風范,但究其竟,很大程度是他溫厚的本性使然。
相對謹小慎微的一面來說,林森又很講自尊,對大權獨攬的“蔣委員長”的態度配合而不迎合,禮貌而不畢恭畢敬。當時每年夏季“黨國”要員們有廬山避暑的習慣,一次,竹杖長衫緩步山道的林森遇到了戒備森嚴簇擁而來的蔣介石,林森不慌不忙,悠然若無其事地在道旁的小廟賞玩古董,并無迎接或避讓的意思,直到蔣先走到他跟前致意:“主席好”,才讓座奉茶,及至蔣走后,仍若無其事地把玩古董。林森在位12年,蔣介石威望始終如日中天,但他從不卑躬屈膝,態度上一直保持著國府主席應有的體面。
對待聲勢正隆時期的汪精衛,他也不亢不卑的保持自己的尊嚴。1933年汪精衛接任行政院長,沒把林森這個泥菩薩主席當盤菜,一個多月后方想起這回事,帶領一群部長姍姍去參謁。孰料好脾氣的林森很干脆地來了個閉門不納,扔下這一干權勢赫赫的大員,獨自優哉游哉去了,弄得失禮在先的汪很是狼狽,好不尷尬。到了下午,林卻徑自去行政院回拜,語帶機鋒地說:“上午汪院長光臨,不敢參見大禮,故回避之。”善于夸夸其談的汪精衛鬧了個大紅臉,自此對林森在禮貌上不敢疏忽。
林森深通莊子“處乎才與不才之間”的道理,并不是糊里糊涂的“老好人”,很明白什么時候當“無為”,什么時候當“有為”。該他表態的事情,一點也不含糊。西安事變后南京亂成一窩蜂,以心懷異謀的何應欽為首,大多數要員堅持要炸平西安,林以國府主席身份旗幟鮮明地支持孤掌難鳴的孔祥熙,反對武力討伐,無意間中了頭彩,得到死里逃生的蔣介石的信任和感激。而林對蔣的態度,依然行若無事,并不借此機會效忠套近乎。
汪精衛下水后,為“發展壯大”漢奸隊伍,決定補充點“新鮮血液”,給林森寫信相招,并遙尊為偽府“主席”。處世圓通的林森卻絕非五代間馮道那種沒有道德是非標準的官僚,講究淡泊的老先生勃然震怒:“你汪精衛要當漢奸,何以要拉上我?真是無恥之尤,可恥亦復可笑!”后,汪以扣留人質的手段,脅迫林為汪偽政權張目,林毫不妥協,一反常態變得態度強硬。足見其“大事不糊涂”。
他的侄子,被委托為“宜賓鴉片特稅處”處長,這是個財源滾滾的差事,林森知道后,也不表態同不同意,只說:“林文忠公(林則徐)禁煙強國,垂譽天下。你這個姓林的卻去做公開銷售鴉片的官兒,害了人還要收稅。嘿嘿,你自己看著辦吧。”侄子把他的話掂量再三,最終辭去這個肥缺。事實上,林森對以國家的名義出售煙土牟利是不滿的,但他這個沒有實權的“虛君”又無力阻止,才采取潔身自好的辦法,這和他的一貫性格是吻合的。
林森生活簡樸,吃飯僅一菜一湯,偶爾蔣介石來國府,林森留飯,也只是加一個炒雞蛋而已,為同樣崇尚艱苦樸素的馮玉祥所敬服。抗戰時期,他多次痛斥前方流血后方酣醉的怪象,捐獻出自己心愛的古董支援前線。雖然身居高位而碌碌無為,但人格風骨卻有相當的口碑,也得到了中共方面的尊重。1943年8月1日,林森因數月前的車禍傷勢加重而逝世,時年76歲,《新華日報》發表社論致哀,破例做出高度評價;延安的唁電甚至稱“國父逝世后中國最大的損失”。可見對于一個人格高尚的人,即使他的政治態度迥異,仍然可以得到對手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