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世紀30年代,國民黨內曾存在過一個幽靈般的秘密組織。它以“抗日、倒蔣、反共”為宗旨,成員遍布全國各地乃至海外,其中不乏當時政壇軍界的名流顯要。這個名為“新國民黨”的秘密組織,一度四處出擊,甚是活躍,可實際活動未及五個寒暑,便如曇花一現(xiàn),隨著它的主腦胡漢民的病逝而悄悄地從世間永遠消失了,成為民國史上的一樁疑案。直到最近,國中有學者獲閱大洋彼岸哈佛—燕京圖書館所藏之數(shù)千件“胡漢民晚年往來函電稿”,從中披檢鉤沉,精細考訂,方使當初“新國民黨”的若干秘密漸次揭開,凸現(xiàn)“真容”。
胡漢民(原名衍鴻,字展堂,1879—1936),在國民黨前期的高層中樞中,堪稱資深望重的元老級人物。他早年追隨孫中山,投身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履艱涉險,勛勞卓著,系孫中山最得力的助手之一。孫去世后,胡漢民思想蛻變,淪為國民黨右翼頭目。1927年4月,他同已然背叛革命的蔣介石結盟,悉力“清共”,翦除異己,幫助蔣在南京建立起軍事獨裁的“國民政府”,并陸續(xù)出任國府主席、立法院院長、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主席、軍委會常委等要職。1931年2月,因制訂“訓政時期約法”問題,胡和蔣分歧嚴重,矛盾激化。蔣蠻橫地將其軟禁于南京湯山,剝奪人身自由近八個月。嗣后,經過兩廣親胡勢力的強硬抗爭,加上“九一八事變”爆發(fā),舉國“團結御侮”的呼聲日高,蔣介石迫于各方壓力,才在同年10月將其釋放。
胡氏遭此大挫,對蔣切齒恚恨。政見的抵牾以及個人恩怨,促使他從此與蔣公開決裂,站到了國民黨內失意、“在野”的反蔣人士一邊。不久,國民黨四屆一中全會決定在廣州設立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西南執(zhí)行部和國民政府西南政務委員會,委托胡漢民負責主持。胡抓住這個機會,南下寓居香港,憑借著粵、桂地方實力派的支持,在港埠遙控西南(主要是兩廣)事務,儼然一副“半獨立”的姿態(tài),同南京分庭抗禮。也差不多就在此時,胡漢民與鄒魯?shù)热碎_始著手組建他們的那個“隱蔽的‘新’國民黨”。
胡漢民組黨,自有其一番說辭。他認為,當時的國民黨,在蔣介石把持下,腐化敗壞,已經完全喪失了早先的“革命精神”,墮落成為軍閥工具。由于“民國十五年北伐的成功,只是軍閥的成功,不是黨的成功”,“只是以暴易暴,完成了軍閥治權之轉移,而不是革命政權的建立”,因此,結果是讓“新興軍閥”蔣介石“劫持了本黨”;蔣“過去所施行的一切,實為民國以前相承一貫之軍閥之治,而非本黨之黨治,非三民主義之治”。如今,“外患急迫,國家之亡已在旦夕”,南京當局仍“以無辦法、無責任、無抵抗,為應付日本之惟一方針”。在這樣的情勢下,“我人如不起來推翻軍閥統(tǒng)治(亦即‘倒蔣’),不能救黨以救國,則整個中國將重心失陷,前途危險之極”。
胡漢民進而開列了“拯救本黨”的辦法,首要一條,必須“重新建黨,使黨成為真的革命組織”。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欲摒棄國民黨而另起爐灶。胡氏曾經用了一個形象的比喻來表述自己的心跡:“黨好似一座祠堂,守祠堂者若不盡職,驅之可也。斷不能放火將祠堂燒毀。”可見胡對國民黨感情固深,他所謂的“重新建黨”,實際是要保留國民黨的外殼,打造一個新組織。具體來說,就是要在國民黨內以“抗日”為旗幟,吸引反蔣力量,結成一個秘密集團;然后蓄勢待機,條件成熟便驅蔣而代,控制最高權力,以圖國民黨的“復興”,“重荷救國責任”———正是基于這么一種策略,胡漢民將自己“自東北事變發(fā)生以還,對國內政治厥持之三義(主張)”,確定為“新國民黨”的行動旨要:“曰抗日、曰剿共、曰反對軍閥統(tǒng)治”,重心落在前者與后者。
大致在1932年春,“新國民黨”正式誕生,成立時極簡率,未曾舉行任何會議或儀式。胡漢民任主席,鄒魯為書記長(分管黨務),中央一級的骨干尚有蕭佛成、鄧澤如、劉蘆隱、林云陔等。頗為特別的是,“新國民黨”的各級機構皆稱“干部”,相當于其他黨團的“委員會”或“支部”。有人推測,這是因為胡漢民希望糾正國民黨機關的官僚習氣,強調“新國民黨”的組織應是“干事的部門”,簡而名之:“干部”。這個秘黨的中央領導機關(“中央干部”)設在廣州,統(tǒng)轄全國所有“地方干部”的人事任免及經費撥放。上海、天津兩處,設有規(guī)模較大的常駐的地方“總干部”,分別負責長江流域各省和東北華北省份的黨務(西北地區(qū)曾設“西北執(zhí)行部”)。每省再設“分部”,不設“分部”的省則委任“特派員”,由之形成了一張龐大的組織網絡。網絡以外,還有“中興會”、“青年團”等外圍小團體。“新國民黨”同時還在加拿大、美國、古巴、南洋(新加坡、菲律賓等),包括港澳地區(qū),逐步建立起海外的“總干部”或“分部”,其組織觸角甚至拓伸到了歐洲、澳洲。
胡漢民要求“新國民黨”發(fā)展黨員務必“秘密推進”,只許“反蔣最堅決的人”加盟,重點在吸納各地有實力有影響、又受到南京排擠的非蔣系人物。這些人,多數(shù)在反蔣和抗日問題上,與西南、與胡漢民有一定的共同點,他們期望新的政治靠山,也需要經濟后援,而胡漢民方面則亟欲邀風聚云,壯大倒蔣陣營。利益的互相驅動,使得諸如馮玉祥、閻錫山、程潛以及柏文蔚、蔡廷鍇、宋哲元、韓復榘、王家烈、方振武等一批國民黨軍政界的中上層角色,都先后同西南暗中聯(lián)絡,成為“新國民黨”的黨員,有的不但攜其部眾多人一道加入,還擔任了“地方干部”的領導工作。據(jù)“胡漢民往來函電稿”透露的有關數(shù)據(jù)統(tǒng)計,截至1934年10月,“新國民黨”登記在冊的黨員已經超過2700人;之后,又發(fā)生過逾千上萬人“集體加入”的事例。所有入黨人員,均須履行一套規(guī)定的“介紹(由兩名以上黨員介紹)、具約、宣誓”手續(xù),并“呈經中央核準”。《入黨誓約》上顯示:具約人“誓愿加入”的那個新組織,依舊名叫“中國國民黨”。
廣東省政府財政廳每月向“新國民黨”提供五萬元,作為活動經費。賴有這一筆主要經濟來源,秘黨在各地組織的運作才得以維持,其中以滬、津兩處工作成效最為顯著。上海的活動據(jù)點,設在河南中路的民智書局,由陳嘉佑、熊克武等負責。他們利用其地臨近南京、信息靈通的優(yōu)勢,多方收集政治情報,隨時電告粵港(電臺密設法租界),供中央機關決策參考;又憑借上海輻射南北、交通發(fā)達的便利,與各地反蔣人士廣泛接洽,替胡漢民等牽線搭橋。上海“干部”還出資(或資助)辦了《市民日報》《民國英語周刊》及遠東通訊社,使“新國民黨”在長江沿線有了屬于自己的喉舌。天津的“干部”機關,設在英租界倫敦47號路(今成都路)永定里,由曹任遠、張岱岑等擔綱,除了傳遞情報,出版《民興報》和《新路》《民風》旬刊進行宣傳外,主要的活動,是在北方策動非蔣嫡系的部隊投入軍事抗日。他們在東北義勇軍里也發(fā)展了“新國民黨”黨員。1933年初,馮玉祥在張家口組建“察哈爾民眾抗日同盟軍”,曹任遠“代表西南給了一百萬(元)”,支持他“打日本人”。后來因為南京方面的破壞,馮玉祥被迫去職,方振武接任“抗日討賊軍”(由抗日同盟軍更名)代總司令,繼續(xù)與敵奮戰(zhàn),并率所部“三萬武裝同志整個加入新組織”。“新國民黨”一邊任命方為“西北執(zhí)行部”常委,一邊緊急籌撥三萬至五萬元,以解其“饑軍堅拼”之燃眉。可惜這筆款項未及寄出,前線軍情驟變,方部獨力難支,不幸失敗(方隨后流亡香港,得到胡漢民的接濟安置,復又被秘黨委予“黃河長江方面的軍事策動”)。

1933年11月,胡漢民在“新國民黨”內搞了一次“黨務改革”。起因是他感覺“新國民黨”成立以來,四處出擊,擴張?zhí)欤罢骷h員追求數(shù)量,質量過濫”,不少地方“組織空洞,效率不彰”,因此急需“切實整肅”,或“從緩”,或“收縮”。而手頭上經費的日益緊窘,則是胡氏決意“改革”的另一個重要原因:自胡離寧來粵,總領西南,兩廣的實力派人物盡管在政治上大體認同胡的主張,尊其為精神領袖,但私底下,又都各自揣著地方利益集團的小算盤,財政上并不聽胡的指揮。廣東的陳濟棠(時掌粵軍,兼任西南政務委員會常委,號稱“南天王”)允諾給“新國民黨”的月度經費,常常一拖再拖,延欠搪塞,弄得胡漢民面對各地的求援,窮極應付,焦頭爛額。他深知秘黨“經濟毫無基礎”,只能仰息陳濟棠(桂系財力遠不如粵),不得已,惟有自施“手術”,砍掉一批浮濫的“地方干部”(改設“交通處”),取消了一批“京中要人”在“新國民黨”暗領“津貼”的優(yōu)待———這些人拿了“新國民黨”的好處,有的并不“忠誠”西南,遲遲不肯與南京公開反目,令胡氏甚為窩心。更讓胡漢民氣惱的,是“新國民黨”的黨員在“恢復”他所提倡的“民十三年(1924年)以前那種自動革命之精神”方面,幾乎“直無成效”,舉凡國民黨內有的弊習,“新國民黨”中照樣有。胡漢民厲言:“茍不痛矯諸弊,力自振奮,必不足以應付當前之危難,而我人革命之大業(yè)亦必陷于中斷。”
鄒魯、劉蘆隱等隨即炮制了一個《中國國民黨黨務進行綱領》,洋洋14條,在秘黨貫徹“改革”。翌年11月,胡漢民對“黨務改革”的總結居然是“內部同志間之糾紛竟較以前為甚,就黨言黨,非改途易轍不可”。言下之意,經過了一年“改革”的“新國民黨”,其現(xiàn)狀反而越發(fā)不如先前。胡氏的失望與無奈,可想而知。
事實上,此際之“新國民黨”,已不過還有一年半的“歷程”,就將走到頭了。如果綜觀其全部“行跡”,應該說,“新國民黨”所宗之“抗日、倒蔣、反共”三旨,于前者,它多少還是有過點作為的。在那個國難當頭、民族危亡的時境里,“新國民黨”運用自己所能動員的有限的政治與經濟資源,呼吁抗日,支助義軍,對國家對民族確實做出了一些值得肯定的努力。但是,它的“倒蔣”卻起起落落,不見有績:許多當初參與“新國民黨”的非蔣系“在野”人物,依著他們同蔣介石矛盾的消長,和“新國民黨”的關系亦時密時疏,若即若離,既談不上遵從秘黨的行為約束(譬如“實行決議,服從命令”之類),更不會與胡漢民保持一個步調;而粵、桂等地方勢力又多耽于私利,瞻前顧后,猶豫拖宕,每每臨機不決,裹足不前。這就使得胡漢民苦心策劃的“師出武漢”或“開府西北”的“聯(lián)省討蔣”行動,不是甫付實施即陷于泥淖,便是胎死腹中,流為空言。
在蔣介石方面,他對于國民黨內存在著一個由西南操縱的反叛幽靈,從一開始就十分清楚,軍統(tǒng)、中統(tǒng)一直將偵獲的秘黨動向,悉報南京。只是因為“新國民黨”的活動尚未滲入蔣控軍隊,故而蔣氏并不急于下手鎮(zhèn)壓。何況其時,由于形勢所逼,各方推動,南京當局已在逐步改變策略,轉向抗日。蔣介石為了解決西南的“獨立”狀態(tài),求得國民黨的表面“統(tǒng)一”及后方穩(wěn)定,不惜做出讓步,對胡漢民等人頻頻示好,曲意拉攏,以消釋胡的積怨,彌合對方裂痕。在這個當口,“新國民黨”堅持的“剿共”主張,與蔣介石的“反共”立場,無疑是一致的。雙方的共同利益———維護國民黨對國家的專制統(tǒng)治———讓蔣、胡在一度“不共戴天”之后,終于又漸漸地互相走近:“在朝派”和“在野派”試圖重新合作了。1935年6月,胡漢民接受鄒魯?shù)摹敖ㄗh”(鄒正受權代表胡,與南京商洽“合作之事”),乘船離開香港,赴歐洲“養(yǎng)病”。旅途中,言及國內政治,胡已停止了對南京、對蔣氏的直接攻訐,“新國民黨”的喉舌們,自然也從此絕口不再提“反對軍閥統(tǒng)治”。秘黨之倒蔣,可謂“虎其頭而蛇其尾焉”。
1935年12月,尚在法國的胡漢民被國民黨“五全大會”推為中央常務委員會主席(蔣介石為軍委會委員長兼國府行政院長)。據(jù)說,胡氏聞訊,“面有悅色”。轉年1月,他啟程歸國,抵達廣州,正擬北上,因突發(fā)腦溢血,5月12日于穗逝世。
按照曾任胡漢民秘書的王養(yǎng)沖先生的說法,胡病逝后,“‘新國民黨’重心頓失,化于無形”。這解散的確切日期,竟如它的成立一般,已無從稽考。有零星資料表明:上海“干部”支付的最后一筆電臺費用,發(fā)生在1936年7月末,這應該即是“新國民黨”滬上據(jù)點“壽終正寢”的日子。天津“干部”在胡漢民去世后,猶為其舉行了較大規(guī)模的追悼活動,隨即眾成員也便“各奔東西”了。一個曾經在國民黨內部組織龐大、人員廣泛、角色紛雜、一度甚是活躍的政治幽靈,就這樣,悄無形跡地永遠沉隱到史海深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