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的底子河底村
黃河從青藏高原一頭鉆了下去,流了一萬里深,最后到達了陜北一個叫河底的小村子。河底大概就是黃河的底子,呲牙裂嘴的石頭山上又壓著土山,山很大,村子顯得很小,也就十多戶人家。這里人們住的窯洞叫土窯接口子,就是說那窯洞是挖在土里的,最后用石塊接一小段窯身和門面,也像這里人們的生活一樣,至少有一半是伸進黃土之中的。就像將一半生活伸向了另一個世界。這種居住方式仿佛是由現實世界前往精神世界的一種開掘一樣,你想要知道這里的人和這里的山山水水,就得將一半的身子探進修筑在人們心理上的那個村落里,看那些傳說中在太陽下沒有影子的陰間的人。
我又一次來到河底鎮是為了再見李雨一面。今年已86歲的李雨身體仍然很好,但李雨已沒有了見到生人和熟人的分別,見了誰都一樣。他會像先知一樣說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話來,而她不管你究竟聽還是不聽,明白了沒有,她是要講的。村里人都說李雨又傻了。盡管對我的再次到來她連招呼都省去了,但在我認真傾聽以及尋問拍照等狀態中,她還是講得更多更精彩了。
迎風站立的紙人
黃標紙是燒給神的,麻紙是燒給鬼的,李雨說這些規矩不能亂。再問時李雨會說是祖上傳下來的。據說李雨的父親李陰陽走夜路時就用麻紙剪好四個紙人,念幾句咒語,吹一口氣就有四個小鬼抬著走,走到地方后就收起紙人折好裝進口袋里。父親李陰陽早就說過,不能說的太多,說了不該說的話就會犯頭疼。李雨一生里講得很少,不過現在李雨年事已高,不想把太多的話帶走,世人能聽幾句算幾句。李雨父親的爺爺,父親的父親和父親是三代單傳的的陰陽,可祖上都曉得陰陽只能傳三輩,再往下傳就會招來災禍,果然到她這輩,父親只得了我這瘋瘋顛顛的一個女兒。可女兒身是得了,但為了女兒命,父親找遍了陽世和陰間,才算是續下李氏一脈的香火。
父親說做人有做人的疆界,做了人就得安分做人,本事多大都得和德行福命相配,就因為祖上給后人留下這一線五眼窯,穿廊挑石,磚瓦腦戴,灰沙大門石板鋪地的一院家產,父親硬硬折去了十年的陽壽。這人要是太聰明了,老天是要限制的。前陽山的張瞎子,棗林坪的哼哼哼,都是些厲害人。張瞎子從沒睜開眼,也能說出你身前身后事。因為他眼毒,看穿了世事,要再讓他有一雙眼,他就不是人了。哼哼哼人一直瘋著,卻送福是福,送喜是喜,人巧得不得了。哼哼哼要不是瘋子,那人們都會去求她,她也就不能活了。父親說她只能將一把剪子傳給女兒了,母親告訴她想念父母親時就剪個紙人,這是你惟一可以和祖上相通的法子。父親死后,李雨就常常剪紙人,她剪出那紙人風一吹就會站在她面前,她就會感覺到父親就在她身邊,她也不孤單了也不怕了。
李雨自從找到魂魄開始,就剪了一輩子的紙人。村里有個年輕人,喝了酒走夜路時跟上了酒鬼,李雨剪了個紙人在他發燙的身體上一遍遍檫呀檫,還念叨些聽不懂的話。她將酒鬼哄進紙人里,用火燒了那紙人,把鬼硬是逼進一碗水里,然后叫人走到十字路口潑了那水,便將那迷路的酒鬼打發了。很快那年輕人的病就好了。李雨說十字路口的十字不只是我們能見到和向四下里走去的十字,還有一個上下交叉的十字,那十字世人是看不到的,但那路是通著的。我死去的父親和父親的父親父親的爺爺都能看到都能在那里進出。人走地上的十字路,神靈鬼怪們就走上下左右交叉的另一個十字路。那些酒鬼都是喝酒死了的人,所以喝了酒不要到處瞎走,酒鬼一嗅到酒味就會迷迷糊糊地走岔了十字路口跟了你來。好在酒鬼們都無惡意,你送他到十字路口他自己就回去了。
鄰居家的孩子跌下了土崖,受了驚下,孩子的魂幅輕一下就走了,結果那孩子一天一夜昏迷不醒,母親心急如焚,跪下求李雨無論如何也要想法子救救小孩。李雨剪了紙人,讓孩子的媽媽拿了到出事點連聲叫孩子的名字,媽媽的聲音一下傳到了千里之外,孩子的魂魄聽到招喚就飄了回來,鉆進了那紙人里。媽媽將那紙人拿著一步一喚回到了家中。李雨將紙人放在孩子身上,哄著孩子的魂魄回到了孩子的身體中,很快那孩子就醒了。李雨說這是娘叫千里遠。有關李雨剪紙人的事很多,老鄉們都說那是真的。文化大革命斗牛鬼蛇神的時侯,村里人就告訴人家李雨心上有病,她是好人。對于缺醫少藥的河底村,人們在心目中都是信她的,有事仍就偷偷求她。況且那些要革命的人以為這里沒有文化所以也就沒有命革了。李雨剪了一輩子的紙人,如今她已是遠近有名的剪紙藝術家了。世事在變化著,李雨的紙人周圍也生出了石榴牡丹金云鉤子等的故事來,李雨愿說這都是些故事。如今她的老伴走了,兩個兒子都修了新窯娶了老婆搬出去住了,但她不愿意離開父親的院子,院子雖已破舊,但李雨在這里更易往返于過去的日子,更易于和死去的親人溝通。她似乎不覺得孤獨。她蒸了土豆和紅薯給我吃。李雨對我說吃土里的東西好,吃的多了容易扎下條根,根扎深了就知道土里的故事了。我吃了很多,李雨因此很高興。
李雨打開大紅頂箱,拿出她的藍土布包袱,給我看了她收集的足夠多的各種紙:有手工造的麻紙,手工染的黃紙,還有報紙舊年畫紙和一些點心香煙花紙。在她看來紙是特別的東西,尤其是能夠在陰陽兩界里傳遞的東西。她曾在佳縣趕廟會時親眼看過人家做紙,那紙漿得之與千家萬戶,本身又是莊稼人日子里的細枝末節,經過千錘百煉的反復清洗后的紙漿,還是要放入那化魂池一樣的紙池,一入紙池那紙將就煙消云散了。在她看來水也是神奇的,這種像煙不是煙,像泥不是泥的東西,無論是一碗還是一池,那水里都有通往另外世界的路,而那紙正是在水里打撈而出的。撈出來的紙又是在墻上,是在太陽下才現出形體而成為紙的。所以那些紙既能出得神域也會入得化境,而紙的顏色將會決定著紙的生滅途徑和方向,所以那黃標紙,白麻紙終是各有功用的。其實這陰陽兩界也就隔著薄薄的一張紙,剪刀將那紙剪成人形,就等于剪破了陰陽的阻隔,剪開了另一個世界。那紙人有時侯就是容器,就是房子。
畫在河底村的線
在李雨父親和其三輩陰陽祖上那時侯,對于河底村這個深陷于晉陜峽谷中的村子而言,沒有一條大路與這里相通的。要想到外面的世界去,首先要翻越二十里石頭山,再翻過三十里的桑林山,再翻過四十里的黃土山,再走過五十里的川道才算走了出去。走到大路上了。要不然要吹起羊皮筏子游過黃河去。可那黃河水中有專門誘人走入岔道的水鬼“迷糊”,誰要遇上“迷糊”,就會一去不返。李雨聽父親說,水里也有十字路,那些旋渦就是。更可怕的是水里的十字路口是游走不定的,“迷糊”們專門等在那里誘人走岔路。
我從家鄉的陽歌圖中,從奇奇怪怪的窗欞格子中,從孩子們跳老虎跳窯窯的游戲圖畫中,我堅持認為這才是陜北的真實時空。無論人們能否理解,這都是陜北真實而堅硬的生存空間是陜北的另一半生命存在形式。在這封閉的河底村,人們實際上生活于一種人鬼和神靈混雜的地方,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總要講究些時間和空間的禁忌,即便是飲食起居也要注意各行其道而不要與冥冥之中的陰靈們發生了沖撞。所以李陰陽即便不能再傳第四代陰陽了,但在人們迷茫和困惑的時侯,仍就習慣地去求陰陽的女兒去指點迷津。面對可憐的鄉親們李雨百般無奈,她知道自己不再是陰陽了,不能管的閑事太多。她就教給人們做針線活和剪紙人的本事。她不懂時就在紙上剪出一條縫來,每當她剪開這張紙時對于怎樣想法子她總能看出些門道來,她想起死去的媽媽說過,這是她和祖上相通的唯一方式。人們就說李雨雖然下不了陰間,只要在紙上剪一條縫,就能見到父親和看到父親的那個世界。這時日一長,李雨也覺得神是允許她用這些方法去安慰那些無助的受了傷的鄉親門的,父親叫這是積德行善,德高了知道的多些也能養得住,就不會有兇險了。
李雨拿出自己前些年眼睛還好使時做的幾雙鞋墊送給我。她指著自己精心在上面繡制的十字萬字和八角回香等符號對我說:十字是陰陽結合身體健康,萬字是萬事通行事業發達,八角回香是四通八達,家業興旺。你把這些墊在鞋里無論去那里做什么事都會順順利利的。咱這里的人繡這些故事在鞋窩子里不是圖看花紅哩,就圖在陰世陽間神靈鬼怪那里能接個緣祈點福,人就能活的旺旺的。
河底村的夜景是幾條看似簡單的線。近處是巖石懸崖這些橫平豎直的粗狀的直線,遠處是連綿的山脊與深藍色天空剪出的舞動的弧線,中間也是黃河兩岸隨心所欲畫上的兩條線。這些線組合起來就像人們刻在石塊上玩石子攻守的那種游戲圖一樣。陜北的風景是一種蘊含天地人之大道的文字圖畫,是一方水土祈求自然的姿態,是人與物人與靈魂相通的線路。
那天晚上我住在陽畔上李三聾子家,李三聾子是河底村最老的老人,做了一輩子的木工,現已93歲高齡。我聽說老人知道很多古怪事,想從他那里讀讀河底村的歷史。他除了耳朵不好使,身子骨仍很硬朗。我知道老人愛喝酒,就買了酒和老人對飲了幾杯。他很小就得了耳病,耳朵幾乎是聽不見的,所以我們倆那天晚上的對話很特別,我凡是高聲說的話他都聽錯了,無奈時低聲說給他的話他幾乎都聽明白了。到后來我無須再問了,因為他知道我想問的所有的事。奇怪的是他竟然知道我所問的所有的問題,我不知道這樣一個耳聾的木工,盡管他可能去過很多地方,見到過很多人,可他又是怎樣聽到這一切的呢?有關李陰陽尋找李雨魂魄的事,我已聽眾人斷斷續續講了一些,也從李雨那聽到一點,但是李三聾子老人給我講的是最完整的,他能說出事情的所有經過,就像李陰陽再世了一樣。
戴孝的杏子峁
從河底村往北走60里山路,西山梁上有九棵千年古杏樹,生的樹身黑如鐵柱,子黃花白。每年春天滿山滿村里都是杏花的香味。杏樹下有個叫杏樹峁的村子。村子不大,只有十幾戶人家,一半姓張,一半姓黃。村里有一家靠養蜂為生的人家,聽說家里的女人常以蜂蜜為食,所以生了一個美若天仙的女子叫杏女。杏女不僅人長的俊,身上天生有一種杏花的香味。那杏花與村子里一個同齡的張姓后生自幼相好,后生叫張旺,就是李雨后來死去的男人。杏子峁的人也沒有太多的講究,雙方家人也因為兒女長大遭人議論,很快就給杏女和張旺辦了婚事,那時兩人都才剛滿15歲。
李三聾子喝下一杯酒,嘴吧抿了足有一分鐘,仿佛這杯酒被他吸進了長壽的年輪里,流了很久,我像是看到那酒流遍了他已經折疊起來的經歷中,隨即換醒了許多記憶,他的臉在燈光下泛起了一股感染力極強的生生之氣。李三聾子告訴我說:你們這些娃們念幾天書就什么什么都不信了,不知這世上的事原本是有根有緣的。開始誰也不知道那杏女和李雨生得那么相像,相隔60多里,兩家人無親無故。還是李陰陽本事大,他算到自己命里只有一女而多災多難。果然在丁巳年3月癸亥日生下一女,那天正好是谷雨。李家三代陰陽傳到李雨父親這輩雖不是什么科班出身也算是滿腹經綸的人,李陰陽感念雨生五谷之意,為其女取名李雨。可是過不了多久李陰陽所耽心的事就得到了證實。根據李雨的生年八字五行生克,干支方位推算正與十二生肖塘內之蛇相沖相克,而且又犯月內虛耗之神。那小李雨人樣好,可生下便又癡又呆。語言到是學會不少,但整日瘋瘋癲癲,甚至于屎尿不能自理。為了這一脈單傳的女兒,李陰陽人神鬼都求遍了,就是不見絲毫的起色。這個一生里不知為多少人家調理風水,推算命相,治病救人,凡有紅白大事以及祖宗神廟等事,李陰陽必是代表著陰陽兩界的通靈者,井井有條地主持著大小事務,為死去的人和新生兒迎來送往。但他就是拿女兒的病沒了法子,這令他傷透了腦筋,他痛苦地許下了宏愿,只要治好了女兒的病,他可以用這條老命相抵。李陰陽白天在陽世,晚上去陰間,到處尋找著女兒生病的根由。
這種傷痛的煎熬就這樣持續了15年之久。有一天由河底村嫁到杏子峁的本村女子來到李陰陽家,求他保鎖她剛出生的兒子,那女子給李陰陽說:杏子峁黃蜂(因為姓黃,又以養蜂為主,眾人都叫他黃蜂)的女兒跟你家李雨長的一摸一樣,今年也剛15歲,黃蜂的女兒叫杏女,人家一點病也沒有,聽說下月就要結婚了。
李陰陽一聽此話,頓時感到事有蹊蹺,當即隨那女子去了杏子峁。李陰陽先將一個銀鎖鎖戴給那女子剛出生的兒子,做了那孩子的干爹,就去了黃蜂家。黃蜂正忙著籌辦女兒的婚事。李陰陽一見杏女,便流下了眼淚。他覺得自己女兒和這個女子一定有一種解不開的根緣,這非親非故的竟能長的如同孿生姐妹一樣,而更使他心動的是杏女連生辰八字都和李雨不差分毫,都是丁巳年三月癸亥日谷雨那天所生。憑著多年來的經驗,李陰陽隱約感到杏女的生年八字兇多吉少,況且杏女至小順順利利,并無疼痛。這在他的行道里叫小病不散大災難免。李陰陽又一次希望自己家傳三代的本事都成為人們所說的那種封建迷信那該多好啊!可世上的事總是好事不得應,壞事應得準。他女兒身上應了,這個有著和女兒千絲萬縷聯系的女子愿她福大命大別再遭殃。李陰陽年歲大了反極易動情,他不忍看到這女子有什么不測。要是這女子有何災病,他相信他和他可憐的瘋女兒都能感到這種牽心連肺的疼痛。
李陰陽是十月去的杏子峁。杏女和張旺是十一月結的婚,婚后就一病不起。張旺還請過一次李陰陽,那是張旺第一次見李雨,真把他嚇了一跳。李陰陽去看了杏女,只說了些安慰的話,他真沒了辦法。張旺家要給李陰陽酬勞的錢,陰陽分文不取,只對張旺說:好好待你妻,她就像我的女兒一樣,日后有事再來找我。
臘月初杏女就斷了氣。聽說杏子峁上那九棵老杏樹那幾天竟然神奇地又開了一次花,椐說那白色的杏花是專為這個女子披麻帶孝的。整個杏子峁都籠罩在一種不安和悲傷之中。喪事是李陰陽一手操辦的,杏女死后李陰陽才認她做了干女兒,李陰陽真就和她的父母親一樣悲傷地做完了這一切。
你知道陰間在哪
在我年少的記憶中,有很多回聽老人們說古經的經歷,每一回看著老人們在油燈下兩眼深陷于久遠的過去,不停地講起那些奇怪的事來,我都懷疑他們是在講訴自己的經歷。這種口傳心授的故事,大都會牽涉天地自然神靈鬼怪,但這些事又大都是某年,某個村子,在某家人家發生的真人真事。而很多聽眾在黑暗的光線里是完全相信這一切的,這種講訴形式的直接結果就是使某地變的緊張起來,也使某人變得神秘起來。這在陜北的每一塊你所熟悉的土地上都會有的,都是真實的。我說不出這樣的事有多少真實的成分,但我驚奇于每一個故事的完整性。今夜,我在李三聾子家聽到的是我白天還在這個故事里的,一個人一生的事。再接下來所講的故事就更為蹊蹺了,我得到了關于此事前因后果更為真實的回答。我在與李三聾子相處的河底村的這個夜晚,是唯一可以相信的真實。這不禁使我聯想到我正在探討的陜北剪紙藝術的陰陽造型原理:一幅傳統的剪紙,其形體本身是真實而質樸的,然而當你在這種特定的文化的指引下去看那種為剪出這些具體象形而剪去的諸多空間時,那些空間的抽象因素會將你帶向另一個更為精彩的世界。這個新的世界是不受耳聾的限制;不受水土的限制;是可以由紙人背負著出入的,也可以是化為煙塵飛翔而至的。它的確是虛幻的,但一切真實都將由此而生,而現實生存的精彩與平庸都將取決于這種令世人望塵莫及的虛幻。
毫無睡意的李三聾子接著講到:辦完喪事后,李陰陽難平心中的悲傷和郁悶,他選了某夜的子夜時下到了陰間,去調查杏女的死因。李三聾子盡量不讓我懷疑他所說的真實。他問我:你知道陰間在哪?他接著又說:這河底村的后山梁上有個十字路,往東通往河底村,往西通往定仙堰,往南是黃河。而往北順著另一條路下去有條大溝叫魂崖灣,一般人走到那就找不著路了,看上去是溝的盡頭。李陰陽知道這溝里有一條50里的小路,一直走下去會來到一個村子,那村子里住的都是深宅大院,有山有水有樹木,看上去和咱們這些地方一樣,但你仔細看時會發現那地方有光亮沒有太陽,人和樹都沒有影子,一切都在灰蒙蒙的一片里,其實那已經就是陰間了。熟了你可以在這個村子看到死去的許多人,但你千萬不敢說話,一說話你的影子就現出來了,影子一出人就回不來了。
不能說話的陰間
李陰陽得知杏女的魂魄原來是叫陰間的一個鬼判給帶走了。那杏女命里犯煞,結婚那天正遇鬼判打西邊經過,嗅到了新娘子身上有一股杏花香味,一見這女子生得如此嬌美,便揮袖將其魂魄撤下陰間,逼著杏女給他做了一房夫人。李陰陽這才知道那杏女和李雨是兩個身子一條命,李陰陽說難怪那鬼判膽子那么大。李陰陽算得杏女陽壽未盡,偷偷地去見了他的女兒,商量好要救她還陽。李陰陽來到杏子峁,找到悲痛欲絕的張旺,他將一切告訴了張旺,問他敢不敢去陰間找杏女,張旺正恨不能一死跟了妻子去,隨即便讓李陰陽帶他下陰間探望妻子杏女去了。
臘月的一天晚上,李陰陽剪了一個紙驢交給張旺,讓他裝好回來時用,又在他腰間扎了一個白布帶子。陰陽把他帶到紅崖灣,眼看走得沒了路,李陰陽讓張旺閉上眼睛,等再睜開時他獨自已在一條小路上了。張旺順著小路大約走了50多里,看見前面有一院宅子,他根據李陰陽事先說的路線,果然找到了一口井,他就在井邊藏了身子。每隔一個時辰,張旺便看到有一個年輕貌美的婦人到井里打水,他發現這些人果如李陰陽說的沒了影子。等到第七個婦人走近井邊時,張旺一眼看到正是他的妻子杏女,他走到面前兩人不免痛哭了一場,杏女說你千萬別出聲說話,跟我來。杏女將張旺帶到了鬼判的家中。那鬼判一回來就感到有一股陌生的陽氣。問杏女家里來生人了?杏女說是我的娘家兄弟。父母想我,托了陰陽吹魂下陰來探望我來了。鬼判似乎并未見疑,說要去審案子。張旺身不由己跟了去看。鬼判進入一間堂屋審案子,他讓張旺躲在門外一個地方看,又說無論看到什么,聽到什么都別出聲,還不能回頭看后面。
張旺在門外正要向里看時,就聽見身后有一些女子的嘻笑聲,他不由回頭一看,見一老人趕了一輛馬車,車上拉了八個女子。他這一看那趕車的老人就發現了他,老人下了車也不說話便將張旺抱起放在馬車上了。那八個女子一擁便將張旺壓在中間,緊接著那馬車就走到了一條大河邊,將八個女子和張旺一起倒入河水中。
原來這條河就叫冥河,和河底村的黃河一樣也是這世界上的一條大河。這冥河里也有十字路,有一條路是通往陽世的。在陰間的人,陰數一到就會讓她們喝了迷魂湯倒入大河中投胎到陽世,就又成為新生命了。
鬼判回來告訴杏女說你兄弟不聽話,露了身子,讓糊涂老人給投到陽世去了。杏女一聽萬分著急,知道這鬼判沒安好心。
李陰陽這夜眼睛跳的厲害,他知道張旺可能出事了,便趕快讓四個紙人抬著他來到了陽間,杏女給干爹說了一切情況,讓干爹趁張旺三朝未滿到陽世救張旺的身子。李陰陽急忙回到陽世,一打聽,果然有一家養的老母豬剛剛生下一窩仔子,八個母豬一個公豬。李陰陽一看那公豬腰里有一圈白毛,就知道它一定就是張旺,便買了那白腰公豬來到沒人的地方當下就給摔死了。
濕了紙驢
張旺的陰魂又一次來到陰間,杏女找到了張旺,決定和張旺在干爹李陰陽的幫助下一塊逃回陽世去。
杏女讓張旺取出走時干爹給的紙驢,讓他騎了驢閉上眼睛。一定得等一個時辰后再睜開眼,去一個莊子上找一家姓松的人家投宿,約好在那里夫妻見面。
張旺依計行事騎了紙驢閉了雙目,只聽得耳邊一股風聲。大約一個時辰了,張旺聽到腳下有嘩嘩的流水聲,就睜開了眼睛。他看到樹和人都有了影子,他知道自己已經還陽了, 但眼睛睜得太早,不知停在什么地方了。他感到這地方半陰半陽十分的緊。他這將眼睛一睜, 那驢便失去了符咒,半截身子讓河水浸濕了,驢四腿曲折,渾身打顫再也無法行走了。張旺到河邊采了些柴草點了火,打算烤干了再走。結果因驢是紙剪的,見火就燒化了。張旺只好徒步往前走。不知又走了多少里,眼看天色已晚,才看到前邊有一個村子,一打聽,姓松的人家就在前面的一個大院里居住。張旺來到松家,不想松家剛死了女兒,正在料理女兒的喪事。張旺就在松家住了下來。半夜里張旺根據杏女所囑偷偷來到了停放棺材的窯洞里,果然聽到里邊有動靜,張旺便將棺材打開,那死去的女子依然活了過來,那陌生女子穿著壽衣,倒也不難看。女子一開口說話張旺就知道那是杏女的聲音,杏女的聲音說:松家這女子尸骨未寒,我只好借她的身體來給你傳話。明天松家埋人走時,你在半路上等著。我就躲在出殯路上插的第三個紙幡里,那紙幡是白麻紙做的幡,等到天黑下來你偷偷的拔了那紙幡連夜往西走,路上的事什么也別管,走的越快越好。陰陽干爹會在路上接你。這是咱夫妻的劫難,趕在雞叫時要是回不到河底村,妻的命就再也回不來了。
張旺那敢怠慢,他守在第三個幡旁。天剛黑了下來,他就拔了那紙幡,折了裝入懷里,放開腳朝西奔去。一路上四下里一片黑暗,周圍都是鬼哭狼嚎的聲音,那張旺這回是豁出命去了,妻子要是還不了陽他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他什么也不去理會,只管向西跑著,直累得人都快昏迷了,這身子也沒停下。恍惚間他看見自己來到了河底村的魂崖灣,李陰陽就站在面前,他將紙幡遞給李陰陽自己也就累倒了。李陰陽也顧不得張旺了,拿了紙幡便跑回家去。
李雨回來了
他幾個在黃泉路上折騰的這些日子,瘋女李雨在家也一病不起,她時而清醒時而昏迷,輕飄飄的命就緊緊地攥在可憐的母親手里,仿佛隨時會像紙人一樣,被風一吹便會飄了出去。
在雞叫之前,李陰陽終于趕回了家中,他二話不說掏出紙幡先剪出一個紙人,放在一件容器里揣著,然后點起一盞明燈提著,李雨的母親拿了裹著紅布的笤帚在大門口。母親在大門口做著向里掃的動作問:女兒回來了沒——?在門里邊提著燈的父親說:回——來——了。連問了三遍,他們又來到家門口,依舊一個在里一個在外也在做同樣的動作又問了三遍。然后母親又將紅布纏在銅馬勺把上在水缸里一邊往外舀水一邊又一問一答了三遍。問完之后李陰陽在早已昏迷的李雨身子上一圈一圈繞著,他老淚縱橫念叨著:女兒——女兒——回來吧,路通著,身子熱著;女兒——女兒——回來了,路通著,身子熱著;女兒——女兒——上身了,真魂游魂守尸魂,三魂七魄都安定。
雞叫時,張旺也趕回來了。李雨的臉上泛起了一絲紅潤,一陣杏花的香味在窯洞里彌漫開來。李雨還沒等睜開眼,眼淚先流了出來,這是李雨十幾年以來第一次流眼淚。李雨從此就和那杏女一樣聰慧了。李雨似乎對杏子峁杏女的父母很特別,但誰也不知道她記得一切不。李陰陽把張旺招上門做了上門女婿,辦喜事的那天還叫了杏女的父母來。
婚后第二年,李雨的第一個兒子出生了。不久,李陰陽老夫妻倆雙雙去逝。從此李雨變得十分內向,少言寡語,仿佛生怕說錯了一句話這一切又都會丟失一樣。
信則有不信則無
從李三聾子家回來的這些天,我反復看著李雨的剪紙。我不再想就此事的真實與虛幻再做考究了。這也遠非我們所能弄清楚的。但它的確是河底村一種時空上的真實。更多的農民有著這樣一種樸實——當你說這是符咒,很靈驗,他是信的。當你說這是藝術,很了不起的藝術,他是信的。很多道理都是外人講的,他們也是信的。他們當一切都是真的,都會十分認真地應對。世上的事總有些是靈驗而不可思議的,但他們很少給別人講其中的道理。
在剪紙之前,那張紙無論是白色,還是紅色,在李雨看來那是一個未知的世界。她能就那樣真心實意地一剪一剪進入那里,為我們展現一種神秘而寬闊的一個空間里的故事。她量測著你的魂魄,為你剪出一個紙人,焚之則痛。她的剪刀是她與世界以心交心的經歷。而在慣于說理的人那里,剪紙之前那張紙,無論是白麻紙還是黃標紙,只是一種材料,它能夠引領我們前往的地方只能是工廠和商店。這是一個盡管能夠精工細做但永遠缺乏想象和不會認真的地方,在這樣的十字路口,我們仍然找不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