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過后,雨水慢慢多起來。只要東風吹得緊,遇上傍晚的涼爽,蒸騰的水氣就會結成薄霧,進而升為如棉絮一般的流云。漸漸西沉的太陽,在云的背后努力展示著它的余輝,但對于人間來說,一束束光的利劍正刺向每一座山頭與每一處村莊。云瞬息變化,形成各式各樣的動物;一群奔馳的野馬,一只倦臥的駱駝與那繡著金邊的綿羊……不一會,紅色的霞光的主人就要把云作為她創造美麗的依據了。地上沒有風,樹靜靜地站立,眼前晃動著無數不知名的飛蟲,黑色的燕子交織著、飛掠著。開得較早的花種,它那枯萎的花瓣禁不住就要落下來了,一片兩片,空中旋轉,然后停在水邊濕潤的泥上。忙著筑巢的燕子,劃破池水的平靜,噙著泥飛去,它飛著,超越了村莊和平原,飛向青云繚繞的會稽山群,然后在山腳一處靜僻的人家的茅檐上停下。
時間已是下午,到了休息的時候了,主人正沉浸在紅色霞光中吃著晚飯,其實飯也不好,只是一些野菜而已。一位約摸四五歲的小男孩,放下碗,不認真吃飯,圍著他父親轉圈圈。母親呢?半步也出不得屋門,她正哄著襁褓中還不到一歲的男嬰。
“喜兒、喜兒,不要轉了,不要轉了,快把雞娃子趕走,你的菜都被它們吃完了!”
父親急切地說完,遣散雞群,看一看,碗里的菜已被雞吃得精光。他把孩子拉住,給他講自己從前在軍隊的艱苦生活,講了一陣,天也黑了,與孩子一同回屋。母親看見孩子還餓著,把自己的飯分一半與他吃過,孩子們吃完,一塊睡去。
“孩子他媽,把雞關好,羊也牽進屋子里吧!說不定夜里有雨。”
母親打理好一切,趁著兩個兒子的夢睡下,父親也和衣躺著。
子夜時分,外面果然落起了小雨;雨滴和著微風,敲擊著窗楣,順著茅檐的雨水發出滴滴噠噠的聲音,窗外聚了一大片昆蟲來避雨。忽然間,會稽山的野獸呼號起來,世世代代,這些野獸就是會稽山的神靈;一到夜里,它們就出沒在山中,尋覓食物,傷害了無數居民。這位姓奚的老人再也睡不下去了,心跳得厲害,耳朵在傾聽外面的聲音。他跳下床,手中緊拽長矛,喊醒妻子,等待獸的到來。
“嗚嗚”的嚎叫逼近,一匹狼早已竄到了院子當中,羊在屋內不停地走動。老人仔細一聽,發現狼已靠近門楣,粗獷的喘息發出腥味。他握好矛,把門倏地一開便刺,哪知刺得急,只挑落一塊皮毛狼就逃走了。他急忙把門關好,站在屋里,陷入長久的沉思。
“不如搬家吧,這里太危險。再說山里沒有土地,兩個孩子長大恐怕生活也難以維持,從前行軍,路過沛國譙郡,那里物產殷富,人物繁華,又是魏天子的老家,去了必定不至于受餓。”
這樣一想,與妻子當夜也就商議定了。
第二日天剛麻麻亮,母親做好飯,催促喜兒吃過,然后再喂飽小兒子,奚老漢牽上羊,一家人就這樣出發了。
“唉!這六只雞真可憐,路上又不方便提攜,只能把它們放出去,被山狐貍吃了也難免。”母親一邊說,一邊背上兒子,收了雞蛋,拿了干糧,把雞放了出去。
“父親,父親,你們要到哪里去呀,為什么放了雞、牽了羊,背上可愛的小弟?”
父親拉著兒子的手,邊走邊對他說:“兒啊!有一個四季都能讓人飽暖的地方,出了大山,經過平原,就要到了。”
“那么是不是要走很長很長的時間才能到達?路上一定很好玩吧!”
“嗯!一路的確很好玩,但差不多走一年才能到呢!”
中午時分,他們已經看不見自家的屋子,最后連屋后的大山也擱在后面了。一家人一路上說說歇歇,穿行在陌生的山間小道。約摸十日光景,他們走出了大山,廣闊的平原讓奚老漢嘆服不已,一家人揀個干凈涼爽的去處,坐了下來。母親擠羊奶哺育懷中的兒子。父親叫上喜兒,四處觀看著春天的風光。好一派壯麗山川啊!回首連綿峻峭的會稽山群,云霧之氣在山間披拂郁迂,山一會兒鐵青、一會兒翠綠,有時又被云濡染的看不清了,好像正在下雨的樣子。
再說這平原地帶,加上連夜的好雨,寸許長的青草布滿四野,遇上中午暖融融的日光,照耀得油油可愛。那叢草間五顏六色的花朵,皆叫不出什么名兒,靠得近時,卻能聞一股單弱而沁鼻的香氣。也有四面八方趕來的蝴蝶與蜜蜂,穿梭飛動于花叢草地之間,好不熱鬧!蝴蝶倒好,一直都是輕盈而美麗的舞蹈者;但笨拙而肥胖的蜜蜂,要是落在花莖細弱的花上,就會屢屢的掉落而重新飛起,有時甚至掉在了地上,它急忙難以理解自己的處境,以至于猶豫一會兒才會飛走。一家人看著,心中高興。母親把羊拴在樹底,羊自己吃著鮮草,草的水氣太大,沒多久,羊不住吟叫,掙脫著拴的繩索。喜兒心中快樂,在草地奔跑、打轉,然后又伏著睡下,活像一只兔子。眼見午時已過,父親催促著,繼續趕路。
俗話說:“時光如流水。”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覺已是盛暑,這一日,他們來到了揚州。當時揚州是魏國的邊郡,經濟十分發達,吳與魏的互市主要也在揚州,吳人把許多海產在這里出售,然后又把中原的布匹騾馬之類輸入吳中。奚老人看著市肆的繁華,心中稱奇。他在郊外的商店,買一些茶與點心給家人吃。他們坐在路邊,看那來來往往的人物。
奚老人看著遠處,兩個官差模樣的人走過來,正坐在他們旁邊。
“唉!為人奔走也不容易啊!再說我們也不是作那高官碩人的材料,只合得一輩子作個聽人使喚的奴才,再過些時日,我也就退休了,倒也落得個清靜自閑。”
“大哥!你若退休,我也不干了,咱們又沒有妻室,就說要找人家也嫌咱窮,不如到城外找一個地方,沽些便宜的酒,以終此身,不也很好么?”
奚老看時,兩個官差正說得熱鬧。其中一個白凈面皮,身體倒也粗壯,想必那位羸弱而留著長胡須的就是大哥了。他們說著,一會兒笑,一會兒嘆氣,留胡子的還不時去抹眼淚。
奚老人聽他們說緩些了,緊著問道:“兩位官差大人,公家的差事不是很好么,你們為什么還這樣論說呢?”
他倆個聽是外地人的口音,就問奚老是從哪里來,要到什么地方?老人一五一十訴說原委。最后說道:“聽說譙國是天子的老家,政策又比較寬松,我準備到那邊去。”
“什么?政策寬松,那倒未必然吧!老人,我給你說,如今的魏主本是篡來的位子,他又熱愛著文學,干事全不落一點實際,譙國的人民本是強迫遷進去的,饑荒年月國家也不容許他們逃離,他們的難處正多著呢!”
那位白面皮的不平地說著。他大哥趕緊捂住他的嘴,把長胡子都氣得散開了,瞪著眼睛給他說:“賢弟!快住嘴吧!這些話如若叫巡城的巡警聽到,還不喪了我們的賤命。”
說話間,遙遙的走來一隊軍騎,兄弟倆馬上逃得無影無蹤。
再說奚老人聽了這一盤話,心中猶豫。他想,既然譙國是這樣的情形,不如另尋一個地方。從前,聽朋友說,銍縣有一嵇山,四面田水環繞,漫山竹樹叢生,就到那里吧!他打定主意,在揚州住了六七日,又踏上北上的漫漫長路。疲倦中享受快樂,行走中實現成長,河南廣闊的平原吹來薰熱的南風,高茂的原野的草掀起層層翻動的綠茫,太陽啊,它簡直成了歷史不變的熱情,戰爭中留下的白骨沒有人掩埋,發誓的太陽要把他們曬作塵埃,豺狼虎豹的身影在原野交織著。這一切,奚老看見,妻子看見,兩個幼小的孩子看見。
這一年深秋,他們到達銍縣,來到嵇山。好一座山啊!大樹,灌木,野草,布滿整個山丘。樹葉已經發著深紅色,灌木草叢也披上了赭黃衣,路邊的菊花正開得豐艷,紫色的、金黃的,錯雜其間。正看中,山外吹來一陣涼風,那紅紅的樹葉紛紛飄落,近山遠山,只像燃燒著流動的烈火。奚老人站了一會兒,不覺得生起一種蕭疏之意,衣服又穿得薄,兩股禁不住瑟瑟發抖,他把外衣給喜兒穿上,母親也把孩子偎在臉邊。就這樣,老人伐一些竹木茅草之類,揀一個向陽且視野開闊的所在,依山建起一座房屋,四周又插上矮矮的竹籬。
一家人這樣安頓好了,夫妻倆也舒了一口氣。
第二年春暖花開的時候,老人借來了一些種子,就近處的地方,把地翻好,種上蔬菜五谷。山中住得人少,更沒有什么事非,夫妻倆整日勞忙于田里,澆灌護持,累的時候就坐在田埂或樹蔭下看著田地中一片片的新綠。當然,那些人世間的你榮我辱更不在他們的心里停留一時半會兒。
又過了半年光景,小兒子已能硬朗地走起路來了,與他大哥,整天在院子里玩耍,兩個孩子性情又乖敏,也不給父母擔憂。
有一天,父親想:“他們本來是流離到這個地方,嵇山又是他們的安家之所,將來兩個孩子就改姓為‘嵇’,世世代代,無有更易。”當下,又給小兒子起名康,字叔夜,大兒子依前名,字公穆。起完名,他好像獲得了一種欣慰似的,微笑起來。
古人言:旦夕禍福。又說:生死由命。唉,這死的門檻又有誰能不跨過去呢?由于夏秋的天變,父親染了風癥,痢疾又作,床上臥了七八日,湯水不下,眼見得奄奄一息,這一日,他招手將一家人聚了,還沒來得及言傳就斷了氣。一家人哭哭啼啼,嵇康更是長跪不起。悲哀了兩天,他們把老人葬在了離家不遠山坡的老榆樹底下。招祭燔燎,母親帶著兒子,時時盡哀。沒奈何,一家人的重擔全副壓在了這位沉毅的婦女身上,她帶著兩個兒子,白天勞作,夜間將一些民間的傳說,與圣人的蒙拾講給他們聽。
母親很快就發現,一種非凡的意象縈抱著小兒嵇康,凡她所講所說,嵇康總是過而不忘,他又愛聽那些山鳥籬雞的聲音。他常說:“自然的聲音就是最美的音樂,他的耳中常有一種神妙的旋律響起。”母親看見孩子聰穎非凡,怎肯將他們的前程置之不理呢?她帶上孩子,最后一次祭了墳。匆匆到了洛陽。
當時正是大魏青龍元年夏。一部分官員徙到許昌,所以洛陽也沒有前日的繁華。但對于如此古老的國都,它那煊赫一時的威嚴怎肯輕易的降消呢?順著陽渠,從東石橋望去,馬市上,騾馬牛羊,成群成隊,鳴叫的聲音沸成一片。也有從東胡西域來的商人,他們把馬匹打扮得格外精神,頸上明亮的鈴子反射著日光,轡頭和鞍韉,飾上金色的邊,再加上他們的馬匹匹高大健壯,所以洽談的人圍成一圈。
在馬市廣場的中部,有一處一米來高,十多平方的石臺,很是奇怪,竟沒有一個靠近那邊。嵇康覺得好奇,就問身邊一位老頭:“老伯,老伯,那石臺怎不見得一個人靠近呢?”
“哦!小孩,你有所不知,那石臺本是大魏黃初元年修造的,專門用來宣斬奸侫蠹國的小人,你千萬不要靠得近,如果朝廷及時宣斬,你來不及避開,就會被他們踩傷。”老伯這樣說著,又繼續與他的朋友聊天。
“小孩子,問那個干甚,咱們是堂堂正正的人家,又如何落得與那刑臺有絲毫的關系呢?趁著晨涼,進城去吧!”母親說完,拉著嵇康與嵇喜一同走向石橋,進入建春門。
洛陽的城墻,是用城北邙山的青石砌成,雖然經歷了如此久遠的年代,而堅固的墻體竟沒有絲毫破損,但石縫中間,不免長出些蒿萊小草之類,風一吹,草抖動不已,好像畏懼城市的威嚴一樣。再說進了城門,街道主路都是用石板鋪就的,兩邊高大的楠木,屈曲的榆柳,與疏闊的梧桐,遮蔽的路上蔭蔭涼涼,再來一陣習習之風,那就更是爽快了。酒店、商店、客棧、商行、書店,占據了街道兩邊多數的空地,也有露天市場的叫賣聲從林立的木樓的那一邊傳來。今天好像是有什么重要的官員經過,民工快速地向路上灑水,拉水的牛車咕嚕咕嚕地走在前邊。
正午時候,母子三人走得渴了,母親吩咐兒子在街邊一個茶座坐下,自己出去找一個事情做,好把孩子安頓下來。她恭恭敬敬行一個禮,問賣茶的老頭:“師傅,這里可有雇役的地方?”
“有,有,走不遠,你看見一些閑散的人聚在一塊說話,那就是了。再者,我看你這兩個孩子倒也伶俐,那邊銅駝街,有很多勤工自助的學館,你帶著孩子,去試一試吧。”母親謝了老人,吃完餅,先找自己的事情。
當天,一個裁縫店需要短工,她就和孩子在店內很小的宿舍住下。做了將近半個月,主人也覺得滿意,母親接著又為孩子們想辦法。有一天,母親請了假,帶著兄弟倆個來到銅駝街。果然那里有幾十處學館,都是當地著名的學者開設的,上不起國子學的,大部分都到這里來。學府雖小一些,但布置得卻莊嚴華貴。朱漆大門,兩邊黑色的木柱,扁額寬闊,都是用極規整渾穆的八分書題寫“周易研究院”、“周孔禮法學院”、“三代古樂速成班”,也有兼而并施的。
嵇康看了一回,指著旁邊一處“六藝大成”說:“母親,我們就到那里去吧。”他們走進學府,與主管的人員商議好,每天孩子只須帶上自己的伙食費,住宿另免,母親整整兩個孩子的衣服,對他們說:“你們父親死得早,我又年紀大了,你們須好好學習,將來定要自理才是,再說人生天地之間,不明白自我的處境,豈不是等于虛度嗎?這么多死去的圣人的教訓,才是萬世不變的真言啊!”母親說完,往回走著。
“你們要各自努力,不要讓我擔心。”她回過頭,又說了一遍,落著淚,然后走遠。嵇康、嵇喜也站在校門哭泣,主管把他們勸了進去。
嵇康、嵇喜勤奮學習,凡主人的活他們都搶先干完,不知不覺五六年已經過去,學校放假的時候,他們回來看看母親。兄弟倆已經成為俊健的青年,此時,嵇康的青春,正待人間的霖雨而開放。過了兩年,兄弟倆就要畢業了。嵇喜把那些禮法詩書之旨,熟含于胸中,馳射奔突,也很得力。嵇康呢?不但領略這些,而且學會了很多琴曲。廣陵、止息、東武、太山、飛龍、鹿鳴、鹍雞、游弦,還有蔡邕的王昭、楚妃、千里、別鶴,每天回環彈奏,仔細聆聽遠去的聲音給人喚回的真實。尤其是廣陵散,他彈的最好,指一觸弦,沉重已經迸散了,只覺得生命已經和了琴弦,跟著樂的韻律起伏迭宕。在學校,吃過晚飯之后,別的學生有的出去了,有的在一塊閑聊;只有嵇氏兄弟,一個把卷長吟,一個嫻熟的撫琴,那些深諳音樂的,無不聞聲而駐足,學校的老師也很滿意,準備隆重地推薦他們兄弟。
正始三年冬天,河北發生了強烈的地震,朝廷驚懼,他們實施了很多措舉,招致賢良方正,接納切近的意見。于是學校順利推薦了康與喜。當時漢魏名士,自建安七子殂落之后,有阮瑀之子阮籍在魏很有名聲,當天下多故,阮籍并無仕進之心,他聽說步兵校尉常儲好酒,就求作步兵校尉。其實他到了那里,很閑散,好像一叢金黃色的菊花開在了皇宮的墻角,但卻并不因為這些而減掉花的蕭疏冷艷的神采。
有一天,阮籍偶然閱讀了嵇康作的“琴賦”,被嵇康雅俊的情懷折服,當日就找到嵇康。兩人一見如故,談到夜半時分,無不相契。第二天早上,又叫了嵇喜,三人一塊兒去吃飯。嵇康小阮籍十多歲,但他們互相并不拘牽。阮籍喝了幾杯酒,竟長嘆起來:“唉,這人間的功名,本來還有些意思,可是一旦當禮法只是一種名義而為個人服務之時,那我們的追求與姿態又有任何的意義呢?我覺得,這天地間至高的言論,就是黃帝與老子的言論,至親的親人也是他們。他們首先讓人學會養生,接著又使人找回自己的意識,與天地同俯仰,共萬物一生死。”
嵇康聽到這里,手不禁揮動起來,他克制自己的激動,連連給阮籍斟酒。
阮籍又說:“既然來到了這個城市,為了生活,找個事情做做,也是正事,但到處可要小心。”說到這里,他俯到嵇康的耳邊,看看沒有別人,低聲說:“如今,魏國可腐敗的厲害哩,皇帝更不堪說,單他的族人,為惡遍天下,恣欲縱惡,無所節制,人民的申訟,只是按住不理,他們玩夠了聲色狗馬,只以禮法作為一種休閑。再加上司馬氏專橫朝野,擅斷璇機,唉,這美好的世界,不知何時才能到來呢?”
他越說越憤恨,嵇康勸了他幾次,讓他不要再喝了。
那日出了酒店,阮籍卻又說:“康君,論你的才學品格,本來也是舉世無雙的,惟這世道,屯蹇難越啊,起初,太尉蔣濟舉薦了我,我們一塊到他府里去,看有沒有什么機會?”
幾天后,他們準備了一些輕淡的禮物,來到太尉府,見過敘話,蔣濟大喜,寫了個貼子,給嵇康兄弟,去晉見司馬懿,這次也沒有什么疏忽。分別的時候,阮籍拿出兩本書,一本《黃帝養生術》,一本《老子自我靈魂回歸論》,遞與嵇康,讓他好好研讀。
有了這次引見,由此,一年之中,嵇喜出為揚州刺史,嵇康求為中散大夫,咨議軍謀。嵇康又與曹氏成婚,當下迎來母親,住在一塊。本來中散大夫是發表軍事意見的官職,嵇康的議論上面卻一直是置之不理,他們只說:“有官可做,何必要求自己的見識有所發表呢?大將軍自然曉得兵法,《孫吳秘訣》、《韜略概要》之類的書,他是概不釋手的。”可是嵇康怎能是那種甘愿逸樂的人呢?
匆匆的時光的流失好像暗示了一種存在不可避免的悲劇,所有的一切都是為最后一刻作著證據與安慰,嵇康覺得生命的黃金時代的烈火就這樣默默地燃燒著。這種平庸的生活使他覺得悶悶不樂,白天只是飲酒,晚上索琴徹夜長彈,有時也看阮籍贈他的黃老之書。
當然,他也不是純粹厭倦了一切,當醉夢初醒的時候,他總能感覺到一種空間的壓力,并不是為了人是如何不如意的想法,而是空間與人,人在空間中是為著什么而活著的追問。雖然,悲劇永遠不會降臨到邪惡的人的心靈,但他這顆正直的良心所承受的焦慮簡直讓他喘不過氣來。嵇康啊,彈你的琴吧,說出你的憎愛,讓笑聲把死亡的陰影隔開。
正在嵇康不得志的時候,一位堅毅而淳樸的婦女,他那可愛而慈祥的母親也永遠的離開了他。他感覺到一種事實對他的震憾,那閃現的永恒啊!又要使他實現一生的紀念,刻骨銘心,死而后已。他收拾不住他的號泣與眼淚,洛陽,這個令他傷心而失意的城市他是待不下去了。
由于夏天炎熱的原因,他決定把母親葬在北邙山。阮籍叫了幾個人,共同出山。東方的陽光已經斜斜地升起,北邙山就是靈魂出沒的地方。離開廣莫門,遠遠的望見邙山,群樹離離,山巒起伏。不管那任何人到了這里,總算是平靜了,同等了。黃昏時分,下葬畢,嵇康望著西沉的太陽,總是在哭,新的憤怒,使他不能平靜。嵇喜也回來了,葬事一完,又待了十幾天,嵇康舉家東遷。嵇喜也跟著。
他們來到河內山陽縣,早有兩位慕名的朋友等候在那里,一位是河內向秀字子期,一位是河內山濤字巨源。他們首先接待嵇康,見面之后,略無隔閡。住了一些日子,嵇康在山陽縣東北二十里的地方,揀了一片廣茂的竹林定居。前面是重泉水,源自鹿山,水很清澈,也不是很寬闊,但能行小小的木舟,白鷺鸛鳥,群起群飛,然后隱在河沿的蘆葦叢里。
秋天來臨,河里的魚最好吃,但釣的人也不多,十里五里冒起一股細微的炊煙,因為河水又清又緩,那些不深不淺的地方長出一大片荷花,蕩舟其間,迷失了路徑,也不覺得急躁。荷花整個開放的時間差不多要維持一個多月,盛暑到中秋,綻放著,凋落了,不知不覺,你總看到它很美,粉色的花瓣一落,便露出碧綠的蓮蓬,蓮子如珍珠一般嵌在它平平的圓面上。水里魚一觸,慢慢搖晃起來。如果秋霜一降,整個荷花叢現出隱藏已久的水面,葉子與梗已經枯黃,這個時候,恰好下水去挖新鮮的藕,蕩舟去摘成熟的蓮子。
詩人嵇康,整日縱情山水,寄琴詠懷,呼吸在靜謐的夢里。這個猛士,夢一醒來,就要展開悲哀的畫卷。他熱愛這慘憺的色彩,他熱愛難以驅逐的悲哀。
在這里住得久了,嵇康已無復出的想法。后來,阮籍的侄兒阮咸,沛國劉伶,瑯邪王戎,也與嵇康定交,每一相思,千里命駕,遇到一塊時,飲酒賦詩。嵇康撫琴,阮咸吹簫,時人傾慕不已,稱為“竹林七賢”。每當酒散回家的時候,過路的人一定要說,竹林的宴飲一定是很快樂的啊!
嘉平元年,嵇康的兒子降生了。嵇康有感于父母雙亡,作了一首長歌,寄托他的思親:
多么無聊的憂愁啊
如同車夫的鞭子在心上疾抽
多么無聊的憂愁啊
留在痛苦的心中不化不走
孤單的我啊
孤單的我
好像面臨肅冷的清秋
給誰說上贊美
給誰捧上熱氣騰騰的豆粥
兩位仁厚慈柔的親人
為什么呀
一個也不曾停留
是不是太陽的光讓我忘記了追求
是不是尋找的路上塵土隔的太久
望著萬古長存的南山
思念啊
如今哪有個盡頭
逝去的人啊
活著的心祝福你們長壽
你們的靈魂
跟著泥土與石頭行走
闖進昔日的堂廡
想品嘗親人釀下的美酒
真羨慕階前的野草
左搖右擺綠油油
黑夜已經降臨
落淚的人啊
聽不到至親的問候
日子一天天降臨
歌聲保存在我口
猛然間一聲召喚
猛回頭化為烏有
慈柔的親人啊
最大的苦痛讓我承受
什么時候
我才能夠
牽著你們的雙手
嵇康唱著歌,淚流滿面,妻子勸他不要太悲傷了,他怕孩子吃驚,也跟著妻子回去了。
嵇康聽說蜀國自從劉備、諸葛亮相繼死后,便嘆口氣說:“君子在野,小人在朝,蜀國也快要亡了。”他對于莊老的思想,越發認識的深了。流離失所的生活,朝夕翻覆的歷史,他都看得透徹不過,他住在竹林,白天會見友朋,晚上傾聽萬頃竹葉的刷響。
有時夜深人靜的時刻,想慕三代盛治的鹿鳴,寄托哀婉情愫的廣陵,就會從竹林中傳出,在夜空中響起。這期間,發微的《聲無哀樂論》寫出來了。他認為,音樂只是一個體,而它的用在于人。音樂的體主和,而聽者的人的用則不只主一種感情了,一種曲子,不同的人聽了,喜怒哀樂各不相同。所以,他認為樂的用在于它的聽眾,哀樂喜怒當然也不在樂的本身。此論一出,當時朝野都很佩服。
他又寫了《養生論》、《管蔡論》等其它幾篇著名的論文。《養生論》說長生是可以求得到的,如果忘掉從前與未來的話。長生本是一個最終理念,所以莊老很早就研究成章了。嵇康還主張,人如果吃穿不缺,就沒有學習的必要性了,這些思想總是與他的朋友們不謀而合。
有一天,向秀拿來一些打鐵的工具,說就在嵇康庭中的大柳下鍛鐵如何?嵇康一聽,當然同意了。于是把一些時間省了,用在鍛鐵上,鍛了半年,他與向秀已是附近著名的鐵匠。朋友們菜刀、剪刀之類都是他們鍛的。
嵇康也搞服食,把五種石頭碾成末,和著飯吃下去。開始不怎樣,半年之后,面上血色漸漸退了,只是石末到了腸胃里,就要下墜,唯有來回走動,才能發散。當然也很痛苦,發散不完是不能睡覺的,有時候半夜里還在竹林里走著,幾個朋友,試了幾回,吃不消,也都中止了。
妻子問:“你何必這樣呢?”
嵇康冷靜地回答:“你難道不覺得先民的那種重復的維持方式很厭倦嗎?”
妻子再也不多問了。
先前,嵇康認識了呂巽、呂安兄弟倆,呂巽與大將軍司馬昭關系很要好,司馬昭與關內侯鐘會交往非凡。鐘會字士季,鐘繇之子,才思敏捷,他與呂巽、司馬昭同時也知道嵇康琴彈得好,最近又聽說竹林七賢的雅事,心里很向往。
有一次,他請了長假,帶上自己幾篇得意的論文,來到山陽縣,他跟據呂巽說得路線找到竹林,遠遠的聽見丁當、丁當的打鐵聲。繞過土阜,果然是嵇康與向秀正打著鐵,嵇康執鐵,向秀掄錘,打得正上勁。鐘會先等了一會兒,又打了一陣,他們歇下了。鐘會這才恭敬地走過去,離他們不到十步遠又站下來。
向秀先看見,也認得是鐘會,他給嵇康使個眼,嵇康回過頭,認得是鐘會,心中想,京師曾和他也有些交往,但他的跋扈驕橫實在讓人看不慣,但不說話吧,又離得這么近,遲疑了片刻,嵇康問:“尊貴的將軍,你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呀?”一聽這話,鐘會面紅耳赤,手中的文章抖在了地下,他低聲說:“我從來的地方來,要到該去的地方去。”說完,匆匆去了。向秀掄起錘,與嵇康繼續鍛鐵。
向秀趁閑對嵇康說:“鐘士季權傾朝野,嬌貴無比,你怎么能惹他呢?”
“如果怕惹他,我也不會這樣對他。”嵇康說完,形容略帶了一些憂慮。
過了幾天,阮咸帶了一個人來,說說笑笑,來到竹林,他們與嵇康打過招呼,賓主坐下。原來這人姓袁名準,字孝尼,是名公之后。他十分善于學習,又喜愛琴曲,聽說嵇康廣陵散彈得好,特地來向他學習。說明來意,嵇康沉默了一會兒,說:“以后學也不遲。”袁準聽了這話,也沒有難為的意思。嵇康留他們住了幾天,熱情招待。
這一年冬天,魏甘露元年。在京師,司馬昭舉辦了一次論談,當時沒有能屈服他的。從此,他更放縱了,自封為大都督,入朝不趨拜,不穿制服。嵇康聞聲,嘆恨不已。
嵇康既不得志當世,擯絕塵囂,一意探求長生永恒的方式。一次偶然機會,他在汲郡共北山中采藥,遇見德行高尚的道士孫登。嵇康本來是想他說一些心里話,誰知道士竟無攀談的意思,臨走時嵇康說:“在這世間,我也不知道究竟哪一種東西是中和而謐靜的。先生啊!難道你就沒有一句話對嵇說嗎?”道士沒有回頭,他用哀婉的聲音說:“嵇康啊,怎么辦呢?你是一塊品質純粹的美玉,怎么能逃過錘刀的雕鑿呢?唉,這樣的人生,這樣的人間。”嵇康聽了這話,心中怏怏不樂。每日晨起,妻子看見他枕上的淚痕,他更沉默了,更削瘦了。
然而遇到朋友們的邀請,再遠也不推辭。阮籍家中有喪,嵇康卻是不愿去了,他讓嵇喜去致奠。阮籍向來有青白眼之說,青眼殷勤,白眼冷漠。嵇喜去了,他也一直翻著白眼。嵇喜回來,很不高興,給嵇康說了,康知道他的朋友已陷入了更深的寂寞。他攜著琴,在治喪的地方快彈了一下午,然后又痛飲一番。阮籍說著自己途窮哭返的事情,大家都痛苦地維持著這虛無的生命,快樂卻沒有一點進展。
魏景元三年秋,發生在朋友呂安身上的一件事使他的生命進入了尾聲。
呂巽有一小弟呂安,嵇康后來才認識他,他的才學品質遠在其兄之上。呂安有一位漂亮賢淑的妻子,哥哥很是妒嫉。有一次,呂巽讓妻子叫了弟媳吃飯。其間屢屢勸她行酒,沒喝幾杯便醉了,趁其醉臥的時候,呂巽施展了他的淫威。事情過后,他心里很不踏實,便以不孝的名義將他弟弟關起來。這時,呂安想到貞亮的嵇康可為他辯護,他寫信到竹林,嵇康義不容辭,馳赴洛陽。
但嵇康他深深的知道,這一次是禍不單行了。果不出所料,誰知鐘會深忌前嫌,將他們一塊收系起來。嵇康知道必不免死,傳話叫妻子與四歲的兒子快點趕來。司馬昭關了呂安、嵇康,心里狐疑不決,鐘會趁機說:“曹爽謀反的時候,嵇康也曾經參預過,如今他多年隱居山陽,陰圖詭計,朝廷也無法知道,不如將他們處死,以正王法。”
嵇康在獄中二十多天,等待著竹林至友的音耗與他妻兒的消息,二十多天中,慕名探訪的人絡繹不絕,他們都懷著極大的惋惜與贊嘆離去。鐘會催促的緊,次日便要行刑。晚上,探視的人站滿墻頭,秋風整夜呼嘯,他們站著發抖,但誰也不想離開了。這一夜,又是多么的快,啟明星啊,為什么又預示著白天的到來。眼前的一幕,讓嵇康感到驚喜,他那堅毅的妻子與聰慧的兒子已站在人群中。妻子不敢仰視,只是哭泣。兒子很鎮定,走到跟前,拉住父親的手:“父親,誰都知道,你是剛正且純潔的,虛偽畏懼你,怕你喚醒優秀的人格,固而他們要把你的良心扼殺,你去吧!永恒已在探視你的人的心中開始了。”嵇康沒有說什么,他顯然很自豪。“山巨源大叔在,你以后就不會困頓了。”他只補充了一句,端坐在牢中的地上。
王府里,鐘會看一看天氣,冷風掃開層層薄云。他對司馬昭說:“是時候了,咱們觀刑場去吧!”
“不,不,我怕見到這塊純良的美玉,我怕聽到他的琴聲,聽到廣陵散時就會饒恕了他。”司馬昭執意不去,鐘會這下放心了。
東方泛起緋色的霞光,街巷的雞叫個不停,嵇康依舊坐著。外面忽然傳來急促的車輪聲,傳赴刑場的檻車來了。差役進去,帶了嵇康與呂安,鎖進囚車。車輪輾過石頭路面時,發出干脆而堅實的聲響,路邊的人跟著囚車移動,各種真真偽偽的眼神注視著這兩位孤單的囚徒。
“兄弟呀!我死不足惜,卻怎么連累了你。”呂安說著,切齒作響。
嵇康冷靜地說:“這樣的世界,生與死本沒什么差別,禽獸和人雜居,人要選擇死亡,不是很高尚的嗎?”
囚車一直向東走去,嵇康焦急的追溯著以往的歲月:嵇山、父親、洛陽、母親、北邙山、妻子、兒子。他的額頭不禁滲出了冷汗。
監使看見,冷笑一聲說:“你怕死了吧!”
“是的,是的。”嵇康回答著,低著頭。
早晨起了風,樹葉滿街亂走,揚在觀送的人群中間,葉子打在臉上,眼睛不能直視。嵇康在人群之中,好像看見了竹林六位朋友的影子,他微笑著,內心向他們致意。
呂安與嵇康一直說著話,他們好像才剛剛認識。
“康兄,你畏死么,你覺得存在的意義是為了什么?你覺得人間互相交往的人又有什么企圖?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海角天涯,我本覺得死也無聊,但我找不到更多理由實現自慰?”
“是的,熱愛死亡也是活著極有趣的事情。老子說,我的憂患啊!全在于我的存在,當我的存在不成立,所有的憂患又何從說起呢?我們本來與禽獸有著同樣的血肉,多么危險啊!人間肯定是有一些人已經背叛了人道。”
“那么怎樣才能區分真正的人呢?”
“呂安啊,你對于人的肯定怎么就是如此猶豫的呢?據我看,文明僅僅是一種證明,文字僅僅是一些證據;人克制與調理它與自然的平衡關系,人產生了無私的親情與愛情,人要為老子的喘息找一種涵義……所有這些,都是真正的人的涵義。”
“那鐘會、呂巽一班人又應該怎么說呢?”
“當然很難說。但我認為,是存在的悲劇過早地遇到了他們的用心,真血腥啊,這種用心,他們覺得自己玩樂的時候,就不應該有我們的存在,因為真正的靈魂總是向四周擴散的,他們虛偽的軀殼也受到了感染。啊!多么血腥的用心,空間吃人,他們是傀儡,鋼刀是工具。”
“康兄,難道我們就像他們說的,就這樣不應該么?”
“呂安啊,你莫要這樣心急,你覺得天地有短時崩圮的可能嗎?你莫要心急,你仔細研究研究,那盤古造出這個人間,也是下過一番工夫的,路正長著呢!空間也很穩固,你不覺得慶幸嗎?我們活著的時候,是無法見到那些未來之士的,我們現在死了,將出現永恒的永生,何愁見不到他們呢?”
呂安聽了,嘴角掛著微笑。
監使見他們這樣對話,心里生了急躁:“兩個活尸,且不要高興,一會兒跟刀子去說吧!”
“是的,是的。”嵇康不禁又說。
監使聽見,暴跳如雷,就要發瘋的模樣。
今天,街市都亂了,樹葉滿街鋪落,監車沙沙碾過去。出了建春門,走過東石橋,監車停在馬市中央。鐘會帶了很多禁軍,維持法場,呂巽怯怯地走在禁軍中間。嵇康、呂安下了監車,解了刑具,押赴刑臺跪下。那如潮的送別者啊!那焦爍的目光移動不停,最前面,三千太學生長跪不起,要求政府接受他們的請愿。
“我們要世世代代以嵇康為師,只要他活著,我們向他學哲學,我們向他學音樂,學琴曲,學那浩然的天地正氣。”
“同學們,應該為我感到高興才是,不要這樣了。”嵇康拱手謝了大家。
看看日影的移動,多么疾速,又是多么漫長;那邕邕和鳴的大雁在云層中穿梭,它順著時間的旨意,匆匆向南方飛去。它們沒有留下來的意思,飄蕩的蘆花,潔白的云,是它們一路的風景。嵇康向天空連連作揖,好像說:“不用多久,他也來了。”
山濤、向秀、阮籍、劉伶、王戎、阮咸,還有嵇康的妻兒早已擠在了最前面。六位朋友向他行酒,但并不現出悲戚。
劉伶好像醉了很久的樣子,牙關不靈活,說話結結巴巴:“康君!事情既已如此,也不要留戀,死得其所,不亦樂乎!”
“子曰,四海之內皆兄弟,我死之后,妻兒可要你們眾人多擔心啦。”
“這些話,還要你說,只是現在,——你沒有給世人記憶的么?”
“也許會有,也許……”這時的嵇康竟說不出更多的話來。
日影漸漸縮短,午時就要到了。請愿的太學生只是跪著,鐘會讓禁軍執起兵器,他對學生的請愿支吾不語。忽然間,嵇康似想到了什么,他大聲說:“有誰帶著琴,有誰帶著琴?”
一聽這話,下面的人群哄動了,很多人抱著琴,向前擠來。原來有些人知道嵇康是彈琴的名手,他們走的時候,帶上琴,以便讓他最后一次彈奏。獻琴的人越來越多,鐘會只得叫禁軍按住。雖然這樣,但有兩個人還是搶到了嵇康身邊。嵇康看時,卻認得他們,一位是他的大哥公穆,一位是從前跟他學琴的袁準。
“孝尼君,把琴放下吧!昔日的事情真不堪說了,我很是內疚。”嵇康把琴置在膝上,手指揮動,彈起最后一次,也是最高妙的廣陵散。弦和了心靈,聲音和了弦,廣陵散的曲調在天空彌漫開來。沸騰的人群漸漸安靜了,哀婉的宮調沁入人們的心靈,凄涼的商調又接著擴散,那些信而見讒的古人的靈魂又慢慢蘇醒了。捧著玲瓏心的比干向紂王走去;不被重用的孔子在全國流浪;忠臣伍子胥拔出長劍準備自裁;更有行吟的屈子,藍天下,湘水畔,形容枯槁,顏色憔悴;一百年后,失意的賈誼唱著纏綿悱惻的祭歌,注視著湘江遠去的激蕩的波濤……
琴聲鏗鏗鏘鏘,從那些墻壁、廊柱間彈射出去,樹上的鳥雀似乎是聽懂了這不平的人類的信息,哀轉地嘶鳴幾聲,也禁不住飛走了。城市很寂靜,被聲音振落的葉子的響聲,如同霖雨,連綿不斷。忽然間,云雀一般,聲音直線穿向天空,指法促急起來,兩手交錯,而為變徵之音。古老慷慨的英雄又現出雄邁的步伐。伯夷叔齊挖掘薇草,互相說著怨忿的話語;易水之上,秋風刺骨,壯士荊軻唱著有力的短歌,他的朋友一邊憤怒,一邊聽他演奏,而幽并的原野,正馳騁著兇悍的少年,雪亮的短刃,發誓要為歷史報仇……
底下的聽眾,低著頭,不敢正視周圍的陰魂,他們維護著自己,好讓自己悲哀而落淚,好讓心靈反復而懺悔。嵇康的憤恨停不下來了,如同三代的洪水滔天沒地,他尋求著勒駐的方法,而手、心靈、整個生命已不復屬于他了,他是奉了那些憤怒的靈魂的旨意,奮力向真實的外面沖撞,像要離開這最后的屈辱的樣子。
“嵇康啊!先不要歸去,在清醒的時候生受劊子手的鋼刀吧!不然到了重泉,仍就要流離。”他那平生最仰慕的仙人王子喬在空中這樣對他說。
“那么,我應該如何停下來呢?讓我唱一首歌罷,那是一首悼亡詩!”
仙人已不見了身影,云端傳來他的囑托:“中散,把那琴弦挑斷吧!”
嵇康聽到這句話,用了最大的氣力,猛拔琴弦,錚、錚……數聲清響,那弦盡數斷了。天上人間的聲音好像被一個黑色的、歷史的匣子裝存起來。刑場靜靜的,連風的聲音也聽不到。如夢初醒,所有的悲哀啊,就這樣斷絕了,所有的痛苦啊,就這樣中止了。人群之中,懷念痛苦的眼淚此時又涌了出來。嵇康放開喉嚨,夾雜著童年,夾雜著夢,夾雜著無限的恨與無涯的愛,唱起最后一首歌:
(關于心中的意思,請聽這首幽憤詩)
神圣的命運啊
開始在母親惜愛的襁褓
快樂的童年啊
家人的撫育什么都不曾缺少
從什么時候開始
向未來的人生宣驕
那繁富的禮節
忘得如六月的雪消
古代的風啊吹到現在
現在的人間啊
凡凡了了
吵吵鬧鬧
那一次上山采藥
遇見死而復生的莊老
一千年過去了
他們依舊年少
一千年的山中歲月啊
他們說說笑笑
我問我的索要
我將仙人的法則領教
仙人一去不復返
青山隱隱水迢迢
三十年過去如云煙
親人啊
深深的在泥土中藏逃
三十年的疲勞
三十年辛苦難煎難熬
多么熱烈啊
陰涼的竹林品嘗佳肴
多么憤怒啊
竹林發出六位凡人的號叫
難道啊
琴弦一張
煩惱就可以忘掉
琴弦一張
死去的靈魂又將人圍繞
人生啊
今日屈就于奸侫的人豪
不如那自由的翔雁
順從時間的方向游遨
不如那金黃的菊花
在秋風中開得正好
不如那湛藍的江水
源遠流長
碧水滔滔
生命就要斷送于閃耀的鋼刀
忽然記起友人諄諄的訓導
嵇康啊
你的心只存悔懊
即使在浩瀚的滄浪洗澡
你的悔過啊
勝過大海的波濤
高峻的群山
靈芝草長出了幼苗
四個月過后
它便進入長生的歌謠
嵇康啊
你的來到
一生飄搖
如果來生
可以再一次逢遭
自己像無聞的野草
自己像散發的漁樵
野草叢潛伏著昆蟲的鳴叫
山谷中傳來漁樵的呼嘯
唱完歌,他并且很冷靜,他的幾個手指都滲著血滴,是剛才琴弦掙破的。他看見劊子手握著光芒閃耀的刀,他沉思著,低伏著頭,他將要謳歌刀的犀利,但又把衣服理得整整齊齊,竟說不出話來。
“午時已到,開始宣斬。”監使大聲吆喝。
康與安同時受刑……
離得最近的,都是他們最親近的朋友,血濺在臉上,濺在衣服上,竹林的六人都不忍擦拭,袁準、嵇喜他們也不擦。他們都很冷靜,但底下已哭成一片。
鐘會在開刀之后,馬上撤了禁兵回去,怕發生騷動。監使走時,只有三四個官兵。監使抱起琴,說:“這張琴我拿回去,放到史館,作為康、安二人降伏的證據。”
“把琴摔碎,豈有人亡琴存之理。”眾人一看,是袁準大聲喊叫著。監使聽到,看勢頭不妙,搶步便跑。哪知人群一擁而上,搶了琴,把琴銷毀無遺。亂忙中,大家尋找監使理會,怎么也找不見,原來他在地上,被眾人踩死了。
山濤、向秀、阮籍、劉伶、王戎、阮咸、嵇喜、袁準等十來個人收葬了嵇康。當天下午,眾人等到阮籍把尸體裝造了,才慢慢散去。地上狼藉一片,破了的衣服,踩掉的鞋子,散了一地。殷紅的霞光透出血色,風吹動破碎的布絮。鴉群盤旋著,早已聞到了血腥,人走完,一哄飛落在刑場……
康妻不愿回山陽,便與兒子嵇紹留在了洛陽。紹忠正剛恪,不減其父。后來有人對王戎說:“嵇紹如鶴立雞群,卓犖非凡。”王戎嘆道:“你是沒有見過他的父親呀!他父親是有魏一代真正的君子。”
自從嵇康死后,其他六位朋友也覺得人生夢幻,又不往來,整日在苦悶中度過。
第二年,阮籍病死。山濤造訪司馬昭,舉薦一些朋友當了官。
三四年后,司馬昭強迫曹奐退了位,自己當了皇帝,晉國又開始了。
向子期退休之后,有一次路過山陽,專門探看了竹林故居;當地人立了一座祠堂,四時祭祀。故居已荒蕪了,草長得院子里看不見路徑。啟開窗扉,楣上布滿苔蘚,屋里四縱八達的都是蛛絲,蟋蟀在地上蹦跳著,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熱淚亂往地上掉,他聽到鄰人房里響著笛聲。這種凄清使他受不了,走出屋子,他自語道:“嵇康昔日是我的朋友,他出去了,我見不到他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匆匆地離開這個讓他懼怕與傷心的地方。
子期唱起了歌,他的歌聲如同鳳凰的尊傲華貴,他的歌聲如同孤鶴的凄慘嘹亮:
這人間的宮殿啊
究竟居住了怎樣的國王
這人間的宮殿啊
坐落在遼闊的北方
這里有最殘忍的廝殺
這里有最智慧的光芒
唉離開吧離開吧
皇宮的巍峨讓人內心摧藏
奴隸的骨骼筑成圍墻
血與肉就是流動的泥漿
唉離開吧離開吧
去找一個高貴的亡魂
讓廣陵散為我們啟開大門
那彈琴的人啊就是嵇康
屠刀將要喚醒他的再生
土地再一次成為他平靜的故鄉
歷史的荒原啊
草根鉆進了土地的心房
你是野草的保姆
野草在你的風中時刻飄揚
荒蕪的原野啊
你本是有著清白的野性
如果我那高貴的朋友不曾在你的膚體走過
如果他那冰冷的尸首不曾在你的腹中掩埋
那我的眼淚又怎么會帶來深深的悲傷
前朝的樹
古代的風
莫要這么瘋狂
請收留一個亡魂的遺物
請允許我響徹天宇的歌唱
古老的文字啊
你是智慧的愛兒
請允許我把這悲切的詩句
寫入長笛孤獨的鳴響
寫在你廣闊沉默虛無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