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呢,羊不見了!?
母親說,聽到父親喊的時候她還沒有起床,睡得迷迷糊糊地,以為是父親的夢囈。但后來父親的喊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急,驚得她一骨碌爬起身老半天記不得往身上披衣服。她就那樣光著身子呆愣愣地坐了一會兒,直到看見了父親翻卷到一邊的被窩,才猛地意識到父親不知什么時候已一個人悄悄地起床了。
母親就有些慌了。父親的腦溢血病剛好,左半邊身子還有些僵硬,臨出院的時候醫生一再交待不光藥不能斷,還須謹防跌跤,否則引起的后果將不堪設想。為此,母親除了白天按時督促父親吃藥,晚上父親起夜,她也總是替父親穿好衣服,扶著下炕上炕,生怕有什么閃失?,F在,父親突然不見了,母親的驚慌可想而知。?她飛快地穿好了衣裳,她在黑暗里摸索著穿上鞋的時候,她又聽到了父親從后院傳來的喊聲。?
羊呢,羊不見了。?
母親跌跌撞撞地趕到了后院。那時,沉重的夜色正在慢慢地淡去,遙遠的星星亮晶晶地,在冬日清晨的寒風里,宛若一只只驚恐的眼睛。母親喊了一聲父親的名字,母親又喊了一聲父親的名字。她看見在墻根的羊棚前有一個晃動的黑影,她顫巍巍地走了過去,她看見了蹲坐在地上的父親。?父親的棉帽子在頭上胡亂地扣著,棉襖的袖子只伸進了右邊的一只,剩下的那只無精打采地垂著,仿佛一只折斷的翅膀;腳上的鞋子左右反趿著,露出兩個冰硬的腳后跟。母親叫了一聲我的爺啊,就緊忙扶起父親,替他伸進那只空著的袖管,系好扣子,并彎下腰穿好鞋,一邊抱怨著說你什么時候起來的,也不叫我,你是成心要嚇人不是,一邊就要把父親往回攙。父親掙脫了母親拉他的手,固執得像一個執拗的孩子?!把虿灰娏?,羊不見了。”父親對母親說,自顧彎下腰察看著羊棚,仿佛那只羊就藏在散亂的草葉下或是土塊的縫隙間。“不見了就不見了;羊不見了你就不要老命了么!”母親說,卻不再拉父親,也陪著父親在羊棚的周圍察看著?!澳茄蚓褪俏业拿??!蹦赣H聽見父親這樣含混不清地回了她一句。
兩個人在羊棚周圍轉悠著的時候,二弟和媳婦、三弟聽到響動也起床趕到了后院。二弟手里拿著手電筒,媳婦則抖抖索索地拽著他的衣襟。三弟睡得粘粘糊糊地,一手揉著眼窩,一手拿著一根木棍粗聲粗氣地喊:“在哪,賊在哪?”?
父親誰也沒理,自顧念叨著瞅瞅那兒,瞧瞧這兒。母親嘆了一口氣,對二弟他們說明了情況。三弟就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又伸了一個懶腰說:“我當是什么事呢,原來是羊丟了,丟了就丟了,要離不得的話重買一只不就行了唄?!?/p>
“屁話?!备赣H在黑暗里狠狠地罵了一句。三弟就吐了吐舌頭,不再言語。二弟則一聲不響,拿著手電筒照了照了拴羊的那根木樁,又照了照地上的繩子,并且拾起繩子湊近眼睛仔細地看了半天,然后,他皺著眉頭,一副認真思考的樣子,嘴里不時地發出輕微的咝咝聲。大家于是就都把目光轉向了他。二弟是我們家的知識分子,這不僅僅是因為他的鼻梁上架著一副金邊的薄片眼鏡,還因為他是我們村乃至我們鄉為數不多的幾個順利考上大學的人之一。盡管他分回了家鄉的學校并且娶了一個同一學校的老婆,但這絲毫不影響鄉親們對他的好評和我們家里人對他的重視。大家望著他,期待著他能從那根繩里尋找出羊的蛛絲馬跡。他把繩子橫看豎看了半天,猛然往上推了推眼鏡,就像是個有了重大發現的科學家似的,強壓著興奮和激動的語氣,一字一頓地說:“繩子是被刀子割斷的,可以肯定,羊是被人偷走了?!?/p>
父親沒有吭聲。三弟卻低聲地笑了,說二哥是教書教得腦子有點兒不對竅了,不是賊偷了,難道是羊成了精,長出人手自己解開繩子生出翅膀飛了?!澳氵@話等于沒。”三弟歪著腦袋說。二弟眼睛在鏡片后面怪模怪樣地瞅著三弟盯了半天,腦袋搖了又搖卻沒有開口。二弟媳鼻子里卻很響地哼了一聲,黑暗里狠狠地瞪了三弟一眼。
直到天光大亮,全家人尋羊的具體線索仍無什么實質性的進展。三弟就有些沉不住氣了,說不用在這里白耗時間了,這么長時間羊說不定早就拴在別家的羊圈或者已在趕赴屠宰場的路上了;不如抓緊時間去報案。二弟媳婦好像早就在等三弟說這句話了。三弟的話音未落,她就抿嘴笑了笑,說咱的羊是國寶呢,還是公安局長是咱的外甥。別說是一只羊,就算是一頭牛那對派出所來說是多大個事呀;何況等他們破了案,咱那羊說不定都被人吃進肚子拉出屎了呢。三弟大約覺得二弟媳說得有理,怏怏地笑著,一只手在后腦勺搔了又搔。
母親這時已顯得手足無措。她一會看看蹲在地上的父親,一會又看看東一個西一個的兩個兒子,兩只手在衣服的前襟搓來搓去。最后還是二弟拿定了主意,他讓母親先扶父親回屋,又交待媳婦去燒火做飯。母親去扶父親,父親把手一甩,也不說話。母親就自己回屋拿來一件棉衣替父親披好。?
大約在早飯快要做好的時候,我們家后院的尋羊偵察工作終于有了重要進展。這得歸功于二弟的鍥而不舍和細致入微。他先對著羊食盆子里殘留的飼料沉思了一會兒,接著就在羊棚到院墻之間發現了一串淺淺的腳印。他順著那串腳印貓著腰桿子仔細搜尋到墻根,結果就發現了墻下面腳踩的痕跡和一些落下的浮土。他似乎為自己的發現而深受鼓舞,慢慢地蹲下身用他白細的手指在哪些浮土里刨動著。接下來,后院里就響起了他因為興奮而顯得有些夸張的尖叫。
三弟有些莫名其妙地瞅著二弟。父親一直低垂著的腦袋也猛地抬了起來,混濁的眼珠閃過一道奇異地光亮。二弟這時兩根手指捏著一枚從浮土里刨出的鍍銅鈕扣,又啜起嘴噗噗朝那枚鈕扣吹了吹,神秘兮兮地說,有線索了,有線索了。三弟嘿嘿地笑了,說不就是一枚鈕扣,我還以為是一塊金子呢。
二弟沒有理三弟。他就那樣捏著那枚鈕扣慢慢地走近一臉茫然的父親,說別小看這枚鈕扣,它有可能就是我們找到羊的一個極其重要的線索。稍微頓了頓,他又有些不安地瞧了瞧三弟,然后才清了清嗓子,說出了他的偵察結果,以及這枚看似毫不起眼的鍍銅鈕扣對于我們尋到羊所能起到的巨大作用。?
他說他剛才仔細察看了食盆,食盆里的飼料介于完與沒完之間,而按他平時的觀察,一盆完整的飼料羊要吃完一般是在天亮的時候。這就說明羊是在凌晨,在下半夜,也就是在比父親發現羊丟了的時候稍早一點兒的時間被人牽走的。這是其一。其二,他剛才仔細地察看了那串腳印,那串腳印筆直地從墻根伸向羊棚,然后又從羊棚筆直地返回墻根,且翻越的是西面的墻,而不是東面和南面的墻;東面的墻翻過去之后是磨坊,南面墻底下是一個臭水坑,而惟獨西面墻下面平坦光潔,而且走不了幾步就上了通往鎮上的小道。這一切說明了什么呢?二弟停下來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三弟。他大約忘了自己是在和父親和弟弟講話而誤以為是在課堂上向他的學生設問。“說明了什么呢?”二弟又重復了一句,見父親和三弟沒有反應,他才一字一頓地接著說,這說明做案的人應該是和咱們很熟的人,否則他不可能一翻墻進來就直奔羊棚而不走一點彎路。其三。二弟又頓了頓,揚了揚手里的鈕扣,說這枚鍍銅鈕扣像是那種仿軍裝上面釘的,咱們家沒有人穿這種衣服,而且現在村里穿這種衣服的人也不多,這就告訴我們一個極其重要的信息。“是什么信息呢?”二弟忘乎所以地不由又來了一個設問。三弟這時已被二哥的精彩推理聽得如癡如醉,沒顧得上回答。倒是父親有些不耐煩了,氣哼哼地說,“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二弟討了個沒趣,訕訕地笑了笑,擦了擦嘴唇上的唾液,說很簡單,綜合以上分析,偷我們羊的,應該是一個對咱們家情況非常熟悉的,且穿著一件仿制軍上衣的家伙。
“有道理,不愧是‘吃食’分子?!比苷f。仰面看著二弟,臉上是一副心服口服的樣子。父親的臉上依然沒有表情,他嘴唇哆嗦著,最后只說了一句話:“可是羊,到哪去了,我的羊呢?”二弟顯然還沉浸在自己精彩推理的陶醉感里,他興奮地說他已想好了辦法,而且至少想好了兩套方案。三弟崔他快說。他敲了敲腦門兒,說,賊偷羊為了啥,不就為了賣。他賣就得去集上。他的意見是讓父親不必著急,只需在家里等著,反正他上午也沒有課,他和三弟先到附近甚至更遠點的集鎮上看看,看看能不能找到;實在不行,他再啟動第二套方案。三弟卻有點兒急了,說他和別人說好了要去城里打工,今天就要走的。二弟就看看三弟,又看看父親,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父親看著三弟,冷冰冰地說:“先找羊。”三弟脖子扭了扭,低聲地嘟弄了一句:“一只羊,值得那么大動干戈嗎?!薄澳阏f啥。”父親顯然聽到了三弟的低語,瞪著眼說:“啥叫值得?”
母親腰里圍著圍裙,揉著被煙熏得酸澀的眼睛來到了后院。她大概聽到了父親和三弟的對話,硬拽著父親讓先回屋里吃飯。三弟也意識到了自己不該頂撞父親,就不再吭聲,和母親一起扶著父親回到了屋里。?
草草吃過早飯,父親招呼也不打,左手在腰際懸著,右腿有些僵硬地在地上拖著,自顧向門外走去。母親在后邊喊,問你這是要干什么去,快先吃了藥。父親頭也沒回,說藥不吃了,他去他往常放羊的地方看看,說不定就能碰到他的羊呢。母親不再說話,眼圈卻慢慢地紅了。說羊丟了,你爹的魂也丟了呢。二弟就安慰母親,說不打緊,先盡量找;實在找不到另買一只算了。母親說哪能有那么簡單,你看他那個犟脾氣,除非你買來原模原樣的羊,可是哪有呢。就和二弟你一句我一句,把父親與那只羊的至深淵源演說了一遍。
父親剛出院那會,吃飯要人喂,走路要人扶,只說是這往后的日月就只有在床上度過了,誰想一兩個月后不但右手將就著能拿筷子,而且下了炕一小步一小步地不要人扶也能行走了。全家人高興得什么似的,說這下好了,反正家里也沒有什么事,只要父親能走路,就由著他愛干什么干什么,只要心情舒暢就行。父親先是和村里一幫老人一毛兩毛地玩紙牌,后來聽說,以至于見到有的老人因為癡迷于牌場而頻發急病丟了性命,就自己洗手不干了。在家里閑呆了幾日,忽一日到了午時還不見父親的身影,全家人急了,正要分頭去找,卻見父親頭戴一頂爛了邊的破草帽,臉曬得紅紫紫地,懸在胸前的手臂里臥了一只雪白的小羔羊。母親又急又氣,見到父親這個樣子卻忍不住笑了,說還以為你死到哪了,怎么懷里卻抱了一只羊。父親嘿嘿地笑著,說他一大早就到了市集,他是專門去買了這只小羊的。?
關于買這只小羊的動因,父親當時還講了一個聽起來有點兒不太可信的故事。他說他戒了打牌之后整天在屋里閑得慌,就經常出了村去閑轉亂逛。某一日在鎮上碰見了他兒時的朋友胡坤。這胡坤什么時候繼承了他爹的手藝學起了占卜算卦,據說在方圓幾十里很有些名氣的。他見了父親,詢問了父親的病情,雙掌一擊,說幸虧今日你遇見了我,告訴你,你的病是注定該得,又活該康復的,只是需得祥物相輔。父親將信將疑,就問什么祥物。胡坤湊近父親的耳朵,說羊。羊?為什么是羊?父親問。胡坤說,你屬羊對不對?父親點了點了頭。胡坤又說,你得病的哪年是不是羊年?父親又點了點頭。胡坤說這樣就對了。兩羊相抵,安能無禍。所以你現在只要買一只羊,保險病就能好,所謂三陽開泰,其實“陽”也就是“羊”啊,父親聽胡坤一說,就嘿嘿笑了,要給他錢,胡坤擺著兩手,好象父親手里拿的是匕首或者炸彈,說不必了,咱們是兒時的朋友光屁股長大的,又是多年不見,你這是弄啥。父親就沒有再堅持。卻真的買回了這只羊。
二弟曾對父親說算卦那一套是騙人的迷信,問父親是不是真的就信了胡坤說的話。父親未置可否地笑著,說信不信沒有關系,有了這只羊他有事干了,而且牽著羊轉悠轉悠,多活動活動總該沒有壞處的吧。二弟覺得父親說得有理,他想起醫生曾交待過的,父親這種病恢復的好環除了經常用藥,多鍛煉也是必不可少的。就帶頭對父親買這只羊投了贊成票。只是告訴父親,放羊只是為鍛煉而不是目的,且不要本未倒置了。我也曾對父親講過的胡坤給他算卦的事持懷疑態度,但一個不爭的事實是父親有了那只小羊后,身體一天天好轉,除右臂不太靈便,左腿稍僵硬和說話有點口齒不清外,靜靜地站著已看不出是一個有病的人了。而那只小羊也幾乎成了父親除吃飯睡覺外的全部生活。每天早晨一醒來,急急忙忙地上了廁所,第一件事就是走到羊棚根前摸摸羊的頭,捋捋羊的毛,蹲在跟前看著它吃喝。只要天不下雨,父親肯定是一天三晌牽著羊脖子上的細繩,在村外的溝溝坎坎慢慢溜達??吹礁赣H和那只小羊親密的樣子,二弟媳就曾對二弟開玩笑說:看爹的樣子,哪羊到比他的親孫子還親呢。?
簡短地回憶了我父親和他那只羊相處的幸福日子,我二弟要找回羊的決心和豪情壯志油然而生。他再次安慰母親不要著急,操心照管好父親。然后催促媳婦快去學校,自己推出了自行車和三弟分頭朝方圓幾十里內的幾個集市趕去。
日過正午的時候,疲憊不堪的二弟推著車子走進了家門。他的外衣的扣子敞開著,臉紅彤彤地,原本梳得整整齊齊的小分頭變得亂蓬蓬地,一團一團地冒著熱汽。母親小心翼翼地倒了一杯水,他沒有接,臉上的表情顯得沉重而又肅穆。母親大約從二弟的臉上已讀出了他此行的結果,輕輕地唉了一聲,說再等等,再等等,說不定老三會帶回來好消息的。
三弟大約就是在母親的話剛落點的時候走進家門的。他象往常一樣沒有下車,躬著腰,彎著腿,幾乎就要直接把車子騎進堂屋了。坐在門口喘氣的二弟站起來一把抓住了車把手,因為急切而顯得有些走調的聲音問:“怎么樣?”
三弟沒急著說話,順勢把自行車往門口的墻上一靠,丟剝了棉衣往車架上一扔,只穿著一件印有一個面目很酷的外國男人頭像的T恤,伸出滿是疙里疙瘩肌肉的胳膊抓過二弟面前的水杯仰起脖子哐嘰哐嘰喝了個凈干。這才抹了一把嘴角搖了搖頭,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沒,沒,連個影子也沒見到?!蹦赣H嘆了一聲,就去灶間端飯。二弟問三弟要了一支煙,皺著眉吸著,不時地咳嗽幾聲,顯得憂心忡忡的樣子。三弟則已等得頗煩,自己跑到廚房端一碗面條蹲在地上歪著頭稀哩咕嚕地吃了起來。?
吃完飯,母親一邊收拾著碗筷,一邊自言自語地說:“看來是真的沒法子了?!币恢睕]有說話的二弟這時眼睛一亮,說不,現在只有啟動第二套方案,設法找到偷羊的人;若還能找到偷羊的人,他就是已經賣了,咱也可以讓他再追回。三弟打了一個飽嗝,說你說得輕巧,若能找到偷羊的人,還用得著咱沒頭蒼蠅似的亂碰。
二弟兩根手指揉著太陽穴,仿佛突然之間受到了某種啟發,泛著白光的鏡片對著三弟說:“有線索,咱不是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線索嗎?!苯又?,二弟就把自己的思路說了一遍。大意是根據早上對現場的堪察已基本可以肯定偷羊的人是對我們家情況特別熟悉的人,而能對我們家的情況熟悉到了如指掌的人除非是本村甚至左鄰右舍的人。這樣的話,偷羊人的范圍就界定在了我們村,甚至可以是我們的左鄰右舍。再下來就是那枚仿制軍裝上的鍍銅鈕扣,這個線索非常重要并且對我們能否順利找到偷羊人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現在穿這種衣服的人特別少,放到我們村就更是少之又少。也就是說在我們村只要找到了穿這種衣服的人,那偷羊的人幾乎就可以確定無疑了。
二弟被自己的分析和推理鼓舞著,幾乎都有點兒后悔自己當初沒有報考警校而上了師范院校了。他的臉上重又煥發著光彩,一會兒看看母親,一會兒又看看三弟。
三弟一只手在自己的腹部撫摸著,歪著腦袋一幅若有所思的樣子。猛的,他一拍大腿,說有了,我知道是誰干的。肯定是他,肯定是。
母親和二弟幾乎被嚇了一跳。三弟眼睛睜得圓圓的,兩腮肌肉嘟嘟地跳著,有點激動又有點洋洋得意地說:“葛旦,葛旦有這么件衣服,他去年和我在城里打工時穿過的,右邊下擺還被煙頭燙過一個洞?!蹦赣H和二弟幾乎同時瞪大了眼睛。?
三弟順手摸過一塊磚坐在了母親和二弟的對面,說他敢肯定葛旦穿過這那么一件衣服。不光如此,他還列舉了幾條他懷疑葛旦就是偷羊人的理由。他說葛旦平時有事沒事地往我們家來得最勤,說是找他閑耍的,可一進門賊眉鼠眼地,盡是東看西瞧;再有,聽說前幾天那家伙打牌輸了,一把就欠了人家幾百;更奇怪的是,他今天在三官鎮尋羊竟然在一家叫做碧水軒的酒館門口碰見了他。那小子穿得人五人六,酒喝得醺醺地,一邊剔著牙正一邊往外走,看見他連個招呼也沒打就拐進了一家舞廳。
“就他有那種衣服,他剛輸了錢又哪來的錢吃肉喝酒。是他,我敢肯定就是他。”
三弟的話無疑使一籌莫展的母親和二弟看到了一絲希望的光亮。他們一邊夸贊著三弟的細心和智慧,一邊在大腦里將平日的葛旦進行了一番全程的回放。葛旦和我們家鄰居,他又和我三弟同歲。父親早早的死了,娘又管他不下,初中沒上完就回到了村里。先是東游西逛,惹事生非。后來和一幫人進城打工,錢沒掙下,卻染了一身的壞毛病。胳膊上紋了龍,胸膛上刺了虎,聚一幫不三不四的朋友有時喝酒,有時賭博。沒錢的時候就偷雞摸狗,半年前就因為偷走了三合村的一頭牛而被派出所捉去了一回。?
“嗯,我看就是他?!倍苷f。
“這娃咋這樣,不是說兔子不吃窩邊草嗎?何況他爸死的時候葬埋費不夠,我們借了他家些錢,至今都沒還呢?”母親依然有點兒疑慮。
“這種家伙還管這些,若不是他,我摳了眼珠當泡踩。”三弟很是自信地說。
接下來,母親、二弟、三弟很快地就葛旦是否偷羊人的問題達成了一致。他們甚至還迅速地商定了一個自認為嚴密的步驟。這就是由三弟出面和葛旦開誠布公地談一次。能要回羊最好,實在不行,就以我們握有他偷羊的具體證據,若不答應就到派出所報案來要挾。若是還不行,我們甚至可以做出一點兒讓步,那只羊他賣了多錢,我們可以如數給他,只要能要回羊就行。這最后一個步驟遭到了我二弟尤其是三弟的極力反對?!斑€有這么便宜的事!”我三弟攥緊拳頭在眼前晃了晃說:“實在不行,將狗日的暴打一頓??此J不。”母親擺著手,仿佛一場惡斗就在眼前,顫著聲音連連勸說,說折財消災,破費點錢不算啥,只要大家都安里安生的比啥都好。?
好不容易統一了口徑,二弟才又叮囑三弟說這事宜早不宜遲,若是遲了,哪家伙將羊賣給了殺坊,那可就說啥都晚了。三弟拍著胸膛說你放心,我立馬就去找那狗日的。
母親這時才算松了一口氣。忽然想起父親吃了中飯就跑出去,到現在還沒回來。就說,“你爹又不知跑到那里去了?!痹捯魟偮洌吐犚娫洪T口傳來了嗵嗵的腳步聲和我父親很響的哼哼聲。母親,二弟和三弟就都同時朝院門口轉過了頭。
他們看見葛旦高挑的身子彎曲著,細長的脖子努力前伸,仿佛一只迎風飛翔的大雁。他臉上汗津津地,圓睜著眼睛微微張開的嘴巴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胸前那條垂吊的領帶則左搖右晃,仿佛一根性急的指針。而父親則伏在他的背上呻喚著,身上全是土。母親、二弟和三弟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一下子忘記了剛才的計劃,呼拉一下子圍過去簇擁著葛旦,把父親放到了屋里的炕上。
“我沒事,死不了?!备赣H躺在炕上看著全家人急切的目光和誰賭氣似地說。葛旦則撩起衣角擦了一把頭臉上的汗,又揉揉兩個肩膀,嬉皮笑臉地說:“還是五嬸把五伯經管得好,我背一麻袋麥子走二里路腿不打軟,背五伯走了這幾步腰都酸了?!币姏]有人接話,葛旦知道自己的玩笑開得不是時候,就轉了話題,責怪母親和二弟三弟也不看好父親,讓他一個有病的人在村外的溝溝坎坎東游西轉,這一跤跌得在地上爬不起身?!澳銈冋f這有多危險??!”葛旦說:“我看見五伯好象在找什么,五伯丟什么重要東西了,連自己的命都不顧。”三弟這時接過了話茬,說家里的羊被人偷了?!芭?,怪不得呢!”葛旦說。母親這時才想起給葛旦倒了一杯水。葛旦擺著手說“不要不要我還有事呢,你們還是先看看五伯傷著哪沒”。就轉身出了院門。
母親差二弟叫來了村里的醫生仁貴。仁貴聽了父親的心跳,又量了父親的血壓,一邊慢慢地收拾著東西,一邊慢慢地說幸而沒有摔著頭部,問題不大,只是受了點外傷;但是父親現在心火比較旺,這對他的病是相當不利的,若繼續這樣是不是能誘發他的老病就很難說了。母親和弟弟們就讓他開了一些藥,軟磨硬纏著逼父親喝下。?
“你父親的心火哪里是藥能治的。”送走了仁貴,母親背著父親對兩個弟弟說:“心病還得心藥醫啊?!倍茳c了點頭,說只要能找到羊,父親的病說不定就能好八成了。然后就看三弟。三弟說:“我晚上就去找葛旦,我現在更能肯定就是他干的,你沒看他那樣子,領帶都打上了;一聽提到羊,屁股鉆了風似的,扭頭就跑?!蹦赣H和二弟又叮嚀了三弟一些盡量好說好辦,不要傷了和氣的話。三弟說:“放心,你們放心。”?
晚上,三弟一個人趕到河灣那個廢棄的土壕時,葛旦已吸著煙在那里不耐煩地走來走去了。看見三弟,他嘿嘿地笑著,說有什么大不了的話,黑天半夜地要叫人到這里來說。三弟點了一支煙,三弟說當然有重要的話。葛旦在地上跺著腳,說這么冷的天,有啥話你快說,我晚上還叫了幾個人要打牌呢。
我家的羊丟了。三弟說。
知道,下午聽見你說了。
羊是被偷的。三弟說,被賊偷的。
哦,賊偷的。
賊偷的不是羊,是我父親的命。?
那羊是五伯的命。
稍微頓了頓,三弟仰頭望了望冬夜寒冷的天空,胸脯起伏著說,兔子都不吃窩邊的草。
窩邊……你這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你對我說這些?
說說咋了??
你,你有什么證據?
你想看的話,我有滿把的證據。
你是血口噴人。葛旦撲了過來。自己干的事自己知道。三弟迎了上去。兩個人在冬夜朦朧的夜色里扭作一團??上攵?,由于我三弟的沖動非但釀成了他和葛旦的那場惡斗而且更為重要的是使原本設計好的從葛旦這里入手智索失羊的計劃得以前功盡棄。因此,三弟后半夜悄悄溜進家門的時候就顯得有些垂頭喪氣,他捂著被撕爛的嘴角對二弟說:“狗日的不認,我把他狠捶了一頓?!倍芡?,二弟嘆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令母親和弟弟們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父親的情況會更加糟糕,不但斷斷續續地發燒,而且時不時地還說夢話,夢話竟然也和羊有關。母親嚇壞了,喊叫三弟快去請仁貴。三弟的嘴由于疼痛朝一邊扭歪著,樣子顯得有些滑稽和無奈。二弟于是讓三弟就呆在家里,自己轉身出了屋門。一出屋門他就碰到了葛旦。葛旦的一只眼睛青紫著,正朝我們門口張望。他和二弟打了聲招呼,嘿嘿地訕笑著,問二弟干啥去!父親的傷咋樣?二弟給予了簡要的回答。他聽見葛旦在聽說父親病得不輕的話后,嘴里含混不清地喔了一聲。好像有什么話要對二弟說,卻又欲言又止的樣子。
仁貴按部就班地對父親的血壓、溫度和心跳進行了檢查,其宣布的結果因為和先一天的如出一轍,而令母親和弟弟們覺得毫無新意。無非是說父親是急火攻心,雖說問題不大,但若是繼續這樣下去就會誘發了原先的腦溢血云云。三弟似聽得都有點膩了,他們開始懷疑仁貴的醫術,并且私下里曾和二弟商量有沒有讓父親到省城就診的必要。就在全家人的尋羊行動中途夭折而父親的病情又急轉直下的時候,事情卻出現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變化。我母親說,有誰能想到那只羊會在那天晚上出現在院子里呢!
這件事確實有些出人意料,其突然的發生幾乎使我的這篇小說顯得有些生編硬造。但事實就是這樣的。那天晚上二弟媳起夜,原是要搖醒二弟陪她去的,但她一連搖了幾下,二弟卻粘粘糊粘地哼哼了幾聲,翻個身繼續睡去。二弟媳就嘟囔著穿了衣服獨自來到了后院。接著,家里人在聽到那扇木門吱呀吱呀的響聲之后,就聽到了她音樂老師獨有的高音尖叫和一聲聲羊羊羊的大聲驚呼。大家丟鞋遺帽地相繼奔到了后院。奔到后院的居然還有父親。母親說聽到二弟媳婦一聲聲羊羊羊的驚叫,我父親忽然就像中了什么奇妙的法術,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
二弟媳驚魂未定,一把抓住二弟的手,說話顯得有些語無倫次。她說她一開后門先看到了一個正朝墻外翻去的人影,她甚至還說那身影好像是朝葛旦家方向翻的。再接著她就看到了拴在羊圈里的羊?!把蚓尤混o靜一動不動,眼睛亮閃閃地泛著黃光?!彼f嚇死她了。父親則徑直走到了羊圈,蹲下身摸摸羊的頭,捋捋它的毛。母親說他甚至聽見父親孩子似的呵呵笑了兩聲。
他們不會知道,第二天還會發生一件讓他們目瞪口呆的事呢。母親說,第二天父親已經差不多好得一如往常了。他正要牽著羊往出走,門口卻停了一輛警車。從上面下來兩個穿制服的警察,押著一個戴著手銬的家伙。更令父親感到意外的是警察還從車上牽下了一只和父親手里牽著的幾乎一模一樣的羊。警察和父親握了握手,簡要地說明了情況。大意是這個小伙是他們剛剛抓獲的一個慣偷,他交待了前天曾偷過我們家的羊,他們這才帶著他來歸還失物,并補辦相關手續的。我父親牽著兩只羊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竟然找不出一點兒它們的多大差別。這是咋回事?父親說,這是咋回事呢。
他蹲下來扳開了警察牽來的那只羊的后腿,他在羊左腿的內側上部發現了一顆紅色的肉珠珠。天啦,這才是,這才是我們家原來的那只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