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人生的書寫

嚴琳：你是個有著多重身份的名人，既是作家，又是作曲家，還是聲樂表演家等等，你覺得哪種身份最能使你有認同感？

劉索拉：我在飛機場填表格的時候，職業一欄就寫：音樂家。簡單。

嚴琳：你在一篇題為《音樂和文學》的散文里把音樂比作情人，文學比作婚姻，而你在音樂與文學兩方面又都有不俗的成就，你覺得在你的生命中音樂和文學這兩者是一個什么樣的關系？并行？依附？或是其他？它們在你生命中各占據了怎樣的地位？

劉索拉：我的專業是音樂，學了那么多年音樂，又在歐美實踐了那么多年音樂，所以對音樂更熟悉。文學對我來說一直是一種業余愛好，沒想到成了作家。現在回國了，寫作的時間多起來，好像這兩個事情已經把我的時間給平分了。

嚴琳：你個人認為自己在哪方面更為出色一些呢？

劉索拉：我一直不是專業作家，對寫作只是喜歡，可能天生有一種文字的敏感，所以用文字結構文章或故事很容易。但是我不是太要求自己對文學保持專業訓練，所以和專業的文學家們坐在一起，我就成了個白癡。我結構文字的技術不是從文學訓練來的，是從音樂訓練來的，對音樂，我知道所有的技術手法，也做過專業教師，音樂的專業訓練使我可以很快就明白其他藝術形式的技術。出色不出色我不能自我評價，可以說，我做音樂的時候，心里對形式感非常明白，因為太明白了，有時會自己限制自己，或者有時會做得非常極端，所以反而給自己布下很多專業困境。但是在文學上，我基本不給自己找太多的麻煩，有了一個想寫的故事，就去找一個合適的手法來表現。所以我選擇文學的創作方式更通俗，沒有很多的自我矛盾。在音樂上，知道的太多，就掙扎得更多，可以說是一步一個腳印的實踐，一失敗就非常明顯，但是哪個作品做好了，我心里明白它肯定是好的。

嚴琳：下面先來談談你的音樂。有一位樂評人這樣說道：“劉索拉正在某個界限不明的圈子里走紅，并且有越來越紅的趨勢。”你覺得這個界限不明的圈子是個怎樣的圈子？你認為哪些人會喜歡你的音樂？創作時你有沒有考慮過聽眾的接受？

劉索拉：我對音樂的創作有一種自己也控制不住的，既是感性又是理性的追求。更多的時候我是在想，怎么能在音樂風格和形式上又創新又同時滿足自己在音樂美學上的情感和欲望。我對音樂要得很多，正像是對待愛情，要新鮮，要活力，要真實，要感情，要智慧。這只能是跟自己較勁，不斷發現自己做不到但是必須要做到的新的技術和音響的新意義。對這種“界限不明的圈子”一類的描寫，我不是太熟悉，不知道是指什么人。就像是我上面說的，在音樂上，我太明白，所以反而不像我的文學那么容易討好。

嚴琳：以前你將自己的音樂創作粗略地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30歲之前，第二個階段是30到40歲，第三個階段是40歲之后，現在你覺得這樣的分法有沒有需要調整之處？

劉索拉：我都忘了還有過這種分法。但是我的創作風格還在變，今年我的新音樂作品已經和以前的風格完全不同了。

嚴琳：能不能簡單說說這幾個階段中有哪些重要經歷的影響了你的創作？其中有沒有可以稱得上是重大的轉折或斷裂？

劉索拉：在音樂學院的時候，我基本上是非常糊涂的，畢業后，由于感情上對學院的反叛，所以干脆脫離了學院系統，成了搖滾歌手。直到90年我父親的去世，才使我在音樂和文學上都真正猛醒過來，突然發現了自己最深層的感情，創作風格馬上有了非常大的變化。從英國到紐約以后，音樂越來越極端。97年身體非常不好，但在養病期間找到了自己新的音樂形式，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另外是去年，我得了肺炎（不是非典），然后是北京的非典戒嚴，四周靜寂。非典過去以后，我還是很虛弱，一年不能做音樂。在這種災難性的安靜中，我聽到了新的聲音。于是在今年的新作品中體現出來。說來奇怪，每當我在一種音樂表式上剛要得意，馬上就會有一個毀滅性的打擊，迫使我安靜下來，然后聽到新的聲音。死亡和疾病好像成了暗示我不停改變風格的神旨。

嚴琳：你個人比較滿意哪個階段的創作？自己最得意的作品有哪些？

劉索拉：我可以指出在不同階段的重要作品，但是不敢說得意，一得意就要生病。94年做的唱片《中國拼貼》是一部極端的作品，只有人聲和琵琶，但非常野性。唱片《纏》，是97年制作的，是對音樂結構的探索，由于結構，音響上也跟著起變化，形式感很強。這兩張唱片至今在歐美音樂界被認為出奇，主要是因為音響和結構。93年的室內樂作品《形非形》之二我也喜歡，是一部中國民樂隊和美國爵士樂隊合奏的作品，有很大的異教色彩。目前正在排練，將要演出的新舞劇音樂《覺》追求的是古樸和現代風格的反差，在這部作品里，我開始回到更基本的音樂傳統里，它給我帶來新的創作享受。

嚴琳：你在中國受過很正規的學院音樂訓練，出國后又做了多年音樂嘗試，你覺得這兩種音樂實踐對自己后來的音樂創作各有怎樣的影響？你是如何處理學院音樂和實驗音樂之間激烈的沖突張力的？

劉索拉：在歐美的音樂教學訓練里，搖滾樂（不是簡單的流行歌曲），爵士樂，試驗音樂都和學院音樂沒有沖突，而是音樂派系中的一種。在國內的音樂教育系統中，還堅持把爵士樂搖滾樂與學院音樂對立，是非常老派的說法。在歐美，曾經對爵士樂或現代音樂有過爭論，都是非常早的事情，在二十世紀中期之后，音樂家們互相影響，選擇一種方式來表現自己是由于教育和個性決定的。一個人如果一生從來沒有被搖滾樂感動過，等于沒有過青春；不會欣賞爵士樂，等于不會調情；這已經不是什么音樂的問題而是一個人的生活情趣問題。而實驗音樂已經在音樂流派中占據了主流的位置。對于我來說，只有憑自己的感覺去體驗藝術才是活著。所有有生命力的音樂對我都有影響。學院的教育能幫助我更快更好的在各種不同的音樂形式中找到最適合自己的方法來創作。

嚴琳：你說過“全世界音樂中所有野性的東西都讓我著迷”。你似乎更容易被另類的而非正統的音樂吸引？

劉索拉：我崇尚生活力。另類？那要看是什么類型的另類。我們現在喜歡的很多主流音樂在它們的年代都是另類，只有先當另類才有可能保持個性，但也不是所有的另類藝術都有意思。對我來說，無論主流非主流的東西都有意思。古典音樂和現代音樂對我都有影響。

嚴琳：在你的隨筆集《行走的劉索拉》里有這么一段，說是你去傣族那兒“采風”的時候，拒絕吃傣族人的“生牛血”，你認為“其實就是吃進去一肚子牛屎也得不到傣族音樂的精髓”。那你覺得怎樣才能得到民族音樂的精髓？

劉索拉：感知。這是不能以語言來說清的。它來了，就像一個小鬼魂兒似的鉆進你的腦子里或耳朵里。不是說你叫它來它就來。首先你得真發自內心的愛這個聲音，沒有任何虛榮的要保護它，讓它變成你的一部分。如果你有任何猶豫，覺得它會給你丟人，覺得你比它更高明，覺得它不過是你的創作的工具，你就不會真正得到它。

嚴琳：你似乎受德魯茲影響很大，但你也說這種影響是在你創作完成后偶然從他那里發現了一些理論根據，比如“becoming animal”，你如何看待音樂創作和理論這兩者的關系呢？

劉索拉：二十世紀末世界文明的一個大變化之一，就是出色的理論家在代替藝術家的地位。藝術作品已經不是唯一領先的潮流了，反而是很多理論家在影響藝術家的創作。由于現代理論家的藝術美學訓練和獨特的想象力，出色的理論家常常預言到藝術家沒有感到的事情，因此當代的藝術家都非常重視理論訓練。在國內，以前是考不上作曲系的學生學理論，我覺得這局面應該改變。理論系的學生應該是在各種藝術形式上都敏感的文學家兼音樂家，要想改變國內音樂界的質量，培養出色的音樂理論家是音樂學院不可忽視的任務。

嚴琳：你覺得自由藝術或者說真正的藝術的本質是什么？你覺得現在的藝術教育體制能不能維護藝術這一本質？

劉索拉：二十世紀藝術真正的本質就是自由的人文精神，這似乎沒有什么必要再討論了。盡管有很多必要的結構來限制藝術作品的質量，但是藝術的精神必須是自由的。自由，并不等于打破所有的束縛，因為藝術畢竟是不同于生活的。國內的藝術教育體制需要的是提供學生足夠的世界性的藝術信息和藝術各流派的訓練，然后由學生自己決定他們選擇什么樣的形式來表現自己。只要學院提供足夠的信息和設備，有內行的人來教授，就會有有意思的作品出現。沒有必要去追求藝術的“本質”，藝術是自我的。藝術包羅萬象，可以是任何形式。

嚴琳：你組建過一個樂隊叫做“劉索拉與朋友們”，還創辦了Also音樂公司。你在音樂上還是有野心的吧，這么全身心的投入了進去？

劉索拉：“劉索拉與朋友們”是一個沒有固定形式和人選的樂隊，宗旨就是邀請最出色的音樂家參加我的音樂會，而我的音樂常是側重于發揮音樂家的特長。這個樂隊隨著我的音樂會出現。我說過，對音樂的追求不是出于野心，而是別無選擇，到了一個時候，一個聲音就鉆進耳朵，馬上變成了我的新生活內容。這我在寫《你別無選擇》的時候就感到了。沒轍的事情。

嚴琳：你同很多當代大師合作過，如Orentte Coleman、Bill laswell、John Zorn等，你覺得和這些大師合作的時候自己最大的底氣是什么？

劉索拉：不是出于我的底氣，而是他們要跟我合作，然后是他們給了我底氣。我不過是幸運。

嚴琳：你欣賞或者比較服氣哪些中國的音樂人？

劉索拉：我喜歡作曲家郭文景的作品。喜歡中國杰出的民樂演奏家們。

嚴琳：在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生活歷史中，音樂處在一個不斷下降的地位，漢以前的中國文人那種“左琴右書”的音樂文章渾融一體的精神生活狀態式微已久。你覺得音樂在現代知識分子心靈中還能占據一個怎樣的位置？

劉索拉：在歐美，音樂在現代知識分子的生活中占據非常大的位置，這是為什么現代的歐美理論家對藝術能提出非常敏感的預言來。在歐美，理論家認為音樂是最接觸上帝的聲音。它是最抽象，最感性，也最理性的藝術。在國外，音樂的流派變化很快，都在影響著各種藝術方式和生活方式。在國內，這種信息沒有最具體的介紹，大家知道的都是最表面的功利性信息，比如怎么暢銷，怎么得獎之類的事情。那都不是和音樂有關的事情。音樂如浩瀚大海，人類文明以來的各種聲音都會是開發人類智慧的鑰匙。只敢聽古典音樂，或只能聽電子音樂，或只會聽流行音樂，都會導致智商不全。

嚴琳：你剛才所說的音樂創作階段的分法是不是也適用于你的文學創作？

劉索拉：在文學上我什么都談不出來。

嚴琳：你出國后似乎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音樂創作上，這種情況下寫作對你來說是否成為了副業？在我做這個訪談前，有位作家就特別想讓我問你一個問題，他想知道為什么你在《你別無選擇》之后就放棄在文學創作上投入更多的注意力？這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那個問題，音樂與文學的天平上，你似乎更傾斜向音樂那一端。

劉索拉：《你別無選擇》這個名字就是我自己沖著自己起的。我知道我這輩子無法從音樂中逃出去。如果我只做文學而放棄音樂，就好像沒活著似的。

嚴琳：今年三月份《北京青年報》上刊登了一篇文章，題目是《劉索拉：〈別無選擇〉毀了我》，題目似乎有點駭人，文章里有這么一段，是你對《你別無選擇》這部小說的評價：“這個小說就是不成熟嘛。出去前（出國）我就覺得有什么東西不對頭，無論我的音樂還是我的文學，無論是技術上還是美學上，無論是對我的稱道或批評，都有不正常之處。但沒想明白，出去時間不長，就明白了。”你明白了什么？能不能細說一下？你似乎認為自己這部小說并不如文學史中評價得那樣高？

劉索拉：在國內的時候，我不知道更多的文學信息，尤其是現代文學的信息。我又不是一個受過古典文學訓練的人。如果大家推崇我為現代小說作家，我總得知道現代文學是怎么回事吧？出國以后一接觸歐美的現代文學和藝術，馬上明白了我的寫作方式是多么不成熟，不過是大學生習作而已。我能自我肯定的是那股熱情，真年輕。

嚴琳：你在國外也寫了很多東西吧？現在你的作品國內出全了嗎？有沒有想過要出個文集收錄迄今為止的所有作品？能不能簡單介紹一下國內還沒有出版過的一些作品？

劉索拉：我寫的東西不多。在國外寫了很多很多隨筆，但是都沒整理過。

嚴琳：在國外有沒有嘗試英語寫作？

劉索拉：我的英文不夠文學寫作的程度。

嚴琳：聽說你曾經和美國詩人金斯博格一起坐禪？

劉索拉：那都是非常早的事情，當時我是受美國政府之邀去美國訪問。

嚴琳：2003年出版的《女貞湯》在國內引起很大反響。這部小說你前后寫了七年，是否比較細致的構思設計過小說結構、文體之類的？

劉索拉：這部小說是我費了很大心思完成的作品。無論在結構和語言上都花了功夫。

嚴琳：你說過在寫這個小說的時候同時也學了很多中國古典文學，有哪些呢？除了古典文學，還有什么嗎？

劉索拉：我除了看中國古代文學，還大量翻閱國外的現代文學作品和歷史書籍。

嚴琳：我對你在創作時處于怎樣一個狀態比較感興趣。你總是一邊聽音樂一邊寫作嗎？

劉索拉：我什么都不聽。年輕的時候曾靠音樂才能寫文字，但是現在寫東西的時候什么都不聽。

嚴琳：你深深迷戀blues即興表演，我發現似乎你的寫作也有某種即興的特質，從《你別無選擇》酣暢淋漓的一氣呵成，到《女貞湯》充滿激情發揮的篇章中都可以找到某種即興的魅力。即興這一方式和你的寫作是否有某種內在的關聯？

劉索拉：即興是音樂技術中的一種。“出口成章”就是文學上的即興吧？但是這兩件事對我來說不能等同，文字和音樂還是非常不一樣的創作手段，我做不到“出口成章”。

嚴琳：有些人把你評為“中國現代派第一人”，也有些人說你“特能折騰”，你是怎么看待這些評論的呢？

劉索拉：我不會太考慮別人的評價。但我承認在年輕的時候我的確喜歡生活中的刺激。

嚴琳：我覺得你自身的經歷和體驗就能寫一本很不錯的小說了。請問有沒有這方面的打算？

劉索拉：現在還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