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信息叫愛情

他與兩個朋友在E—時代酒坊喝著自釀的法國紅葡萄酒，手機嘟嘟提示來了短信息。打開一看是這么一行字：你在書中說，生命里哪有什么不可承受之重，可是如果你就要失去與生命一樣重要的東西時，你也這樣冷靜嗎？

會是誰？在此之前他還很少收到這樣非事務性、非問候性的短消息，憑直覺他覺得這是異性，是一個涉世未深對他有著信賴傾向的女孩。他的思緒游來游去，很快在腦子里過濾了一遍，對，是路。路這幾天一臉憔悴，一個月前的她膚如凝脂，青春的陽光四射，她一定遇到麻煩了。他是憐愛這個女孩子的，一種毫無理由的憐愛。在兩年前路剛來單位參加面試時，他正在與同事打球，路的樣子讓他一見如故，她的形象能喚起一個尚未徹底黯然的男子的柔情。他放下手中的高腿細腰的玻璃杯，回上這樣幾個簡短文字：面談好嗎？

寒流今夜開始襲擊這個長江邊的城市，燈火一樣闌珊著的步行街頭，行人寥寥而匆匆。在一個幽靜的小酒樓，他與路面對面地坐著。小小的空間，使他與她心的距離也縮短了。他遞給路一杯茶，眼睛盯著自己手中的茶杯，綠茶在杯中起舞，他輕輕地問：感情上的麻煩？路點點頭，眼淚就流了出來。他知道這個時候任何語言都是多余的。他遞給她一塊餐巾紙說，別怕，時間會把你醫治好的。

乳鴿煲上來了，喝點湯吧，你已是人比黃花瘦了。他是誰？她嘗了一口，有些羞澀地回答：他是我的老師，比我大八歲。結束了嗎？是的，結束了。我求過他，朋友也替我求了，沒用。那天，你在樓梯口看到我覺得我是不是有點興奮？是他媽來了，他母親喜歡我的，結果也無能為力，他說他的心已死了，他說服不了他自己。怎么開始的？開玩笑，我說他長得太老。走在一起不般配。結果他當真了。期間我離開這個城市三天，三天后回來一切都沒有了?，F在我很怕上晚班，我總習慣往窗外看。那時我總是讓他提前半個小時等我下班，我沒想到他那樣站在風中冷不冷？現在他再也不會在窗外出現了。眼里又是淚，女人的淚總是江水一樣長。

夜，一直亮著，去江邊的那條馬路上，風像把刀子，刮痛人裸露的地方。他說，你把這些寫下來吧?？梢允崂硪幌录妬y的思緒，然后在晚報發出來，他看到你的文章可能會被打動的。如果還不能呢？她不放心。那就是沒緣了，緣盡了并不是世界末日。不過，我會讓你這篇文章盡可能地具有煽情力度。她笑了。這是她第一次露出笑容。是那雨后陽光似的笑容。

三天后，在麥當勞一隅，他與路又相對而坐，背景音樂如潮水漫過。他說，你猜今天我為什么請客？路搖頭，眼里是憂郁的笑意。今天是我生日，剛才又收到一筆“巨額”稿費，我很高興。呵，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空著手的。他得意地看著她笑，他知道自己笑起來已經有很多皺紋，可是他還是要笑。為什么不呢？路說我的“大作”完成了。他伸手去接，她又縮回手，算了吧，讓我再改改，免得你拿到手對我的寫作能力失望。要知道我在網聊時，人家都說我才思敏捷呢。這時他發現路其實是開朗活潑的。出了麥當勞他又與路去了保齡球館。站到球道前他如魚得水。路是第一次打，比想象得要好。她姿勢還算優雅，只是沒有什么準頭和力度。他想讓她在這樣一種玩的體驗中暫時走出情感的陰影。每一球出手都能得到他的鼓勵。球道前亭亭玉立的路讓他有一種莫名的愛憐。路的年輕和美也吸引了鄰道打球的男人，路就有意無意地叫他老師。他感覺到了，但并沒有失落感，他知道生命是一趟旅行，他上車早嘛。出了球館，他與路分開走著。路跟上來終于還是遞過她的“大作”，復又分開。

看路的文章時，收到她的短信息：生日快樂！這幾天收到的短信息是他一年來的總和，他感到，原來這短信息也可以是一種浪漫的載體。路的文筆真的還不賴，只是亂了點，她不能控制那潮水樣漫過來的感情，他修改后又重新錄入了。他給這篇文章加了一個虛一點的標題：《人在風中》。他要維護路的尊嚴，太凄切是會讓她的戀人瞧不起的。而署名路是用了戀人網名的諧音。路發給他一條信息：我下半生的幸福全靠它了。他搖搖頭，撇撇嘴。但還是把這篇文章簽發上欄。在文章結尾是這樣改的：我知道你已離我越來越遠，我不知該不該悲苦地留在原地……他的原意是希望給路的男友一點緊迫感。

文章見報后，應路的要求他給那位最重要的讀者寄了一分樣報。在寫信封的時候他是用心寫的，那字與他的文章一樣美，他覺得要讓那個老師感到與路交往的人，也是有文化的人。他沒像路所期望的那樣給他寫信，只在樣報上那篇文章前寫了這么一句話：這篇文章值得你用“心”去讀！做完這些他收到路發給他的消息：自從看了你給我修改的文章，我就知道你是真心幫我。他隨手就把這條信息刪除了，他從來不保留沒有詩意的話。

一天過去了，一個星期過去了。這天中午，他收到這樣一條信息：文章有回音。這一瞬間，他突然茫然若失，他對自己說，別這樣，你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出現這樣的結果呀?，F在沒你的事了，你可以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里了。一天過去了，又一天過去了。那天他正在家中趕著書稿，忽然又收到路的短信息：今晚讀著路遙讓我深深的感動，為什么在這個平凡的世界里總有那么多悲情讓我們人生陷在泥淖里難以自撥。他回信：你有時間感動于書，我真為你高興。過了會兒他又收到路的信息：你好像不快樂，你以為這些天我在干什么！干什么？不是與戀人好上了嗎？難道沒有重續舊緣？他突然又在心里頭替她難受起來。為自己收到她信息時無意去回而內疚。原來他的戀人看了那篇文章后只是一陣臉色蒼白，好久沒有與人說話。他并沒有什么回首的表示。倒是他的一個朋友來探路的口風，問路發這篇文章是什么意思？從失望中清醒過來的路說：沒有什么意思，都結束了。發這篇文章只是為了紀念那段消逝的感情，既然當初有那樣一個浪漫的開始，就得有這樣一個不俗的結尾。

進入九天，這個城市突然發瘋地冷起來，步行街邊那汪美麗的湖水一夜之間被冰覆蓋了，靜止的湖面上，有幾只誤來過冬的小野鴨一下子面臨著生存危機，凄惶地逼到尚未完全冰封的湖心，這情景讓他想起小時候家鄉的湖汊，那里這樣的小生靈是成群結隊的，是快快樂樂的。這時他收到信息：晚上請你，一醉方休。是路的。她曾說過要在自己最陽光燦爛的一天請他。目光從湖心收回，那一份淡淡的沉重，被一絲自得擠走，生命與生命在天地間是有著這些差別的……

在一個偏僻的小店，路坐在他的身邊，乳白色羊絨上裝，方格亞麻色的休閑直筒褲，圍一條鮮紅的紗巾，文清一樣的大眼睛美麗地閃爍（順便說一句央視主持人文清是他的偶像）。她走出來了，從情感的沼澤爬上岸了，是因為我嗎？他想。藍色固體酒精燃出黃色的火焰。鍋里的羊肉和大蒜的香散發著誘人的溫暖。溫的是紹酒，加了姜的。路說真難喝，可是喝起來的速度和力度還是比他大，他是不勝酒力的，一大杯下去，連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醉眼朦朧中，他在尋找路的手。待路的手安靜下來的時候，他開始閱讀上面的掌紋，那里的掌紋縱橫交織，處處是一些沒有出路的糾纏，就像沒有歸宿的感情一樣。路嫵媚地望著他，酒是熱的，情是熱的，欲望也是熱的……過了許久路輕輕地卻是認真地說，出了這間小屋，你就是我的老師。這樣的話此刻聽來無疑是一種盅感。當他在幽暗的馬路上歪歪扭扭地走著時，路挽起他的胳膊。他已經走不成直線，但路說的一句話他還是聽得分明：三十歲以前的你，是我的知己；三十歲的你是我的愛人；三十歲以后的你是我的兄長。路燈的光明亮起來，路松開他給他打了一輛車。在車上他拿出手機發了這樣一條信息給路：但愿“小鹿”不要完全消失在我情感的森林。路回道：不會的，只要那里沒有戰爭，沒有傷害，沒有眼淚，她愿把她最美麗的人生展現在那里，成熟在那里。這是一個幸福的夜晚，四十歲的他為二十歲的她輾轉難眠。

酒與夢是一同醒來的，醒來的他不敢說癡話了。按點就部上班，集中精力改著每一篇擬用的文稿。每天下班他回到家，會朝廚房里看一眼，妻子的身影就會出現在那里，手里拿著鍋鏟或是油瓶。她抬頭望他的時候，額頭皺紋已經相當深了。妻子其實比他小幾歲，只是外人看不出來。回來啦？嗯，回來啦。放下那只黑色蘋果牌公文包，他會朝女兒的房間張望。十二歲的女兒今年已經上六年級了。在她的房間里總是會有新的發現。一張卡通畫配著這樣的文字：當頭發愛上肥料，好得出乎意料。有時候是她的自畫像，旁白：本小姐酷不酷？墻上的陽光燦爛地望著她的畫像。這天女兒又畫了一只魚缸對金魚說：離了我你沒法兒活。金魚說：沒了我你多么空！他覺得有點意思，但不知是不是女兒想出來的。女兒還沒回來。吃了飯，他走進書房，那里是他的天地，面對那頂天立地的滿架的書，他紛亂的思緒總會得到一些梳理。在這里就會有一種他習慣了的淡淡的憂郁彌漫開來，這是最適宜他寫作的時候。他開始鋪開稿紙，他不想再打開電腦寫，白天的電腦讓他有些厭倦這種書寫工具了。這個時候傳來手機短促的信息提示聲，他點開一看：你在哪，我要見你??！是路。她又怎么了？他快速打上：你在哪？回信：藍橋。他圍上圍巾，抓起皮手套對妻子說單位有事，妻子狐疑地挖了他一眼，像當年他看到妻子紅著臉鬼鬼祟祟接聽一個電話時他挖她的一樣。他沒顧上，打的向藍橋開去。

寒風細雨中的路像一個澡雪美麗的無翅天使，倚著藍橋的石欄向遠處望。遠處是一片蒼茫的江水，暮色里一只江輪亮著能夠穿透迷霧的紅燈快速順江而下。這是皖江段最美的江面。路一臉淚水迎上來：他把門換了新鎖！他把我當賊防了！他不想把東西還我了！趁他回家過年，我想去他那兒取回我的東西，可進不去了。他還以為路遇到多大的事，原來還是舊痕。這不是都已經過去了的嗎?不，這個混蛋，他給我留下永遠的傷口，一輩子都會流血，我恨死他了。他那么一個不起眼的人，當初，我覺得找他是最安全最可靠的，別的女孩不會來與我爭，結果他卻這樣對我，這不公平！你還想回到他身邊嗎？不，決不！我只是無法接受由他來這樣選擇！真的沒辦法接受！她伏在他胸前，哭得波浪起伏。他用手輕輕拍著她的背，卻找不到一句可以來改變這種局面的話。他就一直輕輕地拍著，像拍著發燒的女兒。

也許哭泣本身就是對傷心的一種治療，在他的懷里哭了很久，路開始平靜下來。他們沿著這個城市的一條著名的河流緩緩而行，路冰涼的手握在他的手心里漸漸變暖。晚風送來她淡淡的發香。他又有些心旌神搖。他們不再說那場已成往事的愛，在說一些有趣的電影臺詞：“你以為我不好看就沒有感情嗎？如果上帝賦予我美貌和財富，我也會讓你離不開我，就像我現在離不開你一樣。上帝沒有這樣，我們的精神是平等的，就如同你和我經過墳墓將同樣地站在上帝的面前！我要進去了，我冷?！薄安?，簡，我愛你！英格蘭姆小姐算什么，我不過是他父親用于開墾土地的本錢！簡，說你愛我，嫁給我吧！……”羅切斯特與簡愛的對白被他演繹得妙趣橫生：他又唱一些流行過又留了下來的歌。他唱道：太陽落下去月亮升起來，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路倒退著朝他笑，這一剎那，她覺得他是沒有年齡的，他成了一個大男孩。她在心里說，別人只知道他能寫一手好文章，卻不知道他的人格有多么生動。感謝上帝，把眼前這個男人這么可愛的一面悄然地帶給我一個人欣賞，而且是在如此寂寞的日子。路讀過他寫的書，其中許多地方都能隨口背出來。他很得意，但路說，我讀得那么仔細只是為了打探你的秘密。他就笑。他多半是清醒的，他知道像這樣的時光不能維持多久，這世上有些情緣是規定在一個很小的范圍里的，眼下的幸福是他偷的，是一段沒有前途的感情，他隨時準備著路把他推回原來的生活軌道，或者主動撤出來。但有時候人就是這么軟弱和盲目，明知此路不通，卻還是向前走著，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讓他對生命中的每天都很在意，他對生命已經不是像從前那樣以年來計算了，而是以天來計算，他感到屬于自己的光陰不過是一萬個日出日落而已。這樣的緊迫感路是不可能有的，她對人生的期待是充滿朦朧的詩意的，回頭皆幻景的人生蒼涼，她還不能真正體味，經歷一次分手算不得那種血淋淋的拋棄，更何況她根本沒有獨自面對。是他有意在路最難對付的時候轉移了她的情感焦慮。他有時也在凝視自己對路的情感，那里面有多少真心，有多少真意，有多少憐愛，有多少投石問路，有多少青春末路里的急切和迷惘，有多少可以讓他生出不管不顧的勇氣……抑或只是因為他的心也無助寂寞！他也弄不明白不想弄明白。有時候感情與時間一樣是不能定睛看的。定晴看會叫人產生許多傷痕迷惘。

每天晚上八點，他都給路發一條信息。那個時間是他進入寫作前最無助的時刻。發出信息的內容千變萬化的，那稱呼是隨著心情變化的。路是每發必回。他的才情自然使路能夠對他的信息格外關注，碰上路正是寂寞閨中會有幾個來回才罷。那信息常能帶給路一些意想不到的沖擊。他的積極向上的人生態度和事業心無疑也讓路感到了他作為一個男人的品位。而路的青春朝氣，又讓他內心能夠獲得一種生命的滋潤。最主要的是他與路勾通起來沒有一點障礙，仿佛他們是兩個同齡人。有一個夜晚，他發出的信息久久不見回。再發，還是不回。再發就發現機子關了，信息發送暫緩。直到第二天早晨打開手機才有信息來，是路昨天午夜發的。她知道那是她與朋友們從歌廳茶樓回來后發的。但他從來不問也不想問，他想他是沒有資格問的。他知道請她去的人對路的工作和生活都是能夠構成影響的人，是路人生路上關鍵處幫過她拉過她的人。與那些人相比他是一個后來者，是一個并不重要的角色。還有，就是路的一些同齡人了，她與他們的相處是可以讓陽光照耀的，她這樣的年齡是迷戀著燈紅酒綠的色彩。

這樣蒼白的日子會持續幾天，他就不發信息了。他想如果他對路的這份牽掛含著愛，那么能夠證明愛的只有自由。不能讓自己喜歡或愛的人感到不自由。有一個白天他與路去了這

個城市最偏的一個公園，他們牽著手漫山跑，站到山巔鳥瞰這個城市，他們有說不完的話，在這決不會碰到熟人的山林里，他們像一對情人那樣。曠山荒郊他領著路找鄉野茅房的情景讓他覺得可笑而有趣。他真希望時間從那一刻凝固。人感到活得有滋味時總這樣渴望著。那個晚上當他進入自己的書房寫作時，總是浮現白天與路在一起的情景。他發給路一個信息：此刻我靜靜地坐在沙發里想你！但是沒有回音。再發，手機又關了。他突然心里無比酸楚。給路發出這樣一條信息：DEER（小鹿）：今夜我有多少沉醉，就有多少清醒；有多少熱望，就有多少感傷！他開始靜下心來，繼續寫他的長篇《我的路有多遠》，離出版社截稿的最后期限，已沒有多少時間了，他得抓緊。這時候妻子推開門說：明天下午你到女兒學校開家長會，我有個手術。妻是一家醫院的外科醫生。他點點頭，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有好久了，他覺得自己是這個家中多余的人，妻子連晚上都是喜歡與女兒睡一張床的，她們的笑聲偶爾傳進他的書房來，他聽著聽著就會有寂寞感升上心來。人們都說四十不惑，為什么他總是困惑，感情的事業的他都理不清看不透。但在同事的眼中他是一個成熟持重富有生活情趣的人，路那茬人見面總是畢恭畢敬喊聲：老師好！

老歷的年開始悄悄逼近了。雪花點綴一樣地從這個城市的上空輕描淡寫地飛舞，下多久也不能給這個城市穿上銀裝。路要回北方老家過年了。他們說好臨別的那個晚上要見一面的。而且路說她要以全新的面目和裝束出現，要把頭發弄成一個很夸張的爆炸型。要讓她的父母感覺不到一場失戀帶給她的消極情緒。要讓他們覺得她這個做女兒的依舊過得快快樂樂。白天里他處理完手頭的事，準備著夜晚的聚餐，可是突然下午就有了意外的事情，他怕不能與她見面了，就給路發了這樣的一條信息：老總找我有事，晚上怕不能見你，讓你失望了。過一會他收到路這樣的信息：真的，我不只是失望……不管多遲我都會等你的！他心突然一軟，他想就是老總因此而炒了他，今晚也得去與她約會。他麻利地處理完手頭的事就告了假赴約。

這里是這個城市最新也最美的公園，幽靜的湖邊因為天冷沒有別人，只有他與路走在常綠闊葉的樹林間，路還是沒有勇氣將自己弄得那么先鋒，她骨子里還是一個傳統的女孩，她的關于美的模式還是為多數人認可的那種。一襲藍色牛仔裙，醬色尖頭的時裝鞋，青春明亮。在湖邊走著時，她發現高大的建筑和樹影投入湖心從不同的角度看會有不同的效果。比白天里增添了許多朦朧美。在一叢熱帶植物林蔭里，路與他相對站立，很近的那種依偎。月光皎潔地照著，周遭很靜，他們終于緊緊地擁抱著，是那種顫抖的擁抱，也是有節制的擁抱，他們沒有接吻。路在心里說：就是這樣，你不深入，我不離開。他也在心里說，我需要的也只是這點溫馨了。每個人的幸福和愛，都有一個定數。那是一個極纏綿的夜，可是太短暫了。他看看時間不早，對路說：明天你還得早起，回吧。路有些留連。在內心深處他還是有些牽掛，家的手總是無形的拽著他的衣襟，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能拋下家的。他與妻子已經沒有什么激情可言，但與她也沒有交惡的歷史，他還有著一份平平淡淡的關切。但這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他的女兒已經亭亭玉立，亭亭玉立的女兒使他一切非份的情感都變成斑斑霉言。他當初勸傷心的路說：怎么都是一個人生！其實這句話也是勸無奈又無助的他自己的。人生走到這個時候重頭戲已經完了。

第二天，他剛起床就打開手機，他預感到會有信息的。果然，有路在旅途發來的信息：DEAR，你醒了嗎？俯視江水滔滔流去，蒼茫、渾黃與天際相接……有微微寒意襲來，我懷著半興奮半惆悵的情緒踏上歸家的路，這是個寂寞的旅程！

看完信息他當然不便于馬上回信息，與妻子在廚房那張小柏木桌上相對無言地吃了些東西就上班去了。在公交車上，他回了短信，說這里已經開始下雨了，他心里也是惆悵滿懷。來到辦公室照例打開電腦，開始編文稿但有些心不在焉，他對自己有些不滿，以他的年齡是不能這個樣子的。他強迫自己快些進入工作狀態。偏偏這時手機信息來了。路說，哥們，開始想你啦！你是個好男人，我一直都會這么認為。他的嘴角露出不為辦公室同事覺察的微笑。他問你到哪里了？她說，一路顛簸，終于到了淮河支流——龍子湖畔。它雖沒有長江的雄渾豪邁，大氣磅礴，但那上面的每一個波紋都讓我感到親切。到了下午五點多的時候，路來信息告訴他：回家里了，我真討人喜歡，我快被愛死了！他這一天上班幾乎被路的信息包圍了。晚上他習慣性地來到自己的書房，準備接著寫他的長篇小說《我的路有多遠》。路的信息又來了，她今天真是有些瘋了。DEAR：天漸晚，親人散去，臥床環視室內，處處勾起粉紅色的回憶。外面是孩童的笑聲炮聲……Miss you ！媽媽在催我下去吃飯了。他回短信說：路，你細膩的描述，讓我仿若就在你的閨窗下，望得見你的倩影，嗅得到你的氣息，摸得著你家院里浮在空氣里的喜悅……

過了三天年，又是原還原。當他在一個叫太陽湖的地方與路再次面對時，那種期待的激情沒有出現，還是那種平淡。因為這是明亮的下午，他們不可能在陽光充足視野開闊的地帶放松自己，他們的交流一開始就帶有一種輕悲劇的暗淡。那基調是壓抑的，如果有色彩它肯定是淡灰色的。他送給路一個她春節前希望擁有的小禮物，他想帶給她一絲驚喜。沒曾想卻無意中給了她壓力。在湖邊平淡地分手后，她收到這樣一條信息：……無語……他回了這樣一條信息：……千言……過了兩天他就收到路送給他差不多等值的禮物。那天晚上他感到一些冷，一些無趣。他理解路這樣做是對的，他不是不明白高音高弦易斷的道理。在生活里他總是以抑待揚，但這一次他卻是什么也沒想的。他曾送過一篇稿子給路錄入，是畢淑敏《蝦紅色的情書》，文章里寫一個男青年用自己的鮮血寫了封“蝦紅色”的情書給一個女子，讓那個女子感到不安，感到一種隱約的要挾。他想或許路是注意到了這篇稿件的。那幾天路似乎有些無精打采的，與他相處有一種遲疑。她覺得特別是晚上八點鐘那個時段，有一種東西沉甸甸的讓她不能懈怠。是什么呢？就是那個時段他會給她發信息，她也要回他信息。有時自己去大眾浴室時還想著可能他已經發來信息了。她不想這樣。林子里的兩棵樹貼得太緊是長不高長不粗的，這是他以前文章里寫過的。她對他說，我有我的憂慮，你安心地寫稿吧，我就在你的左邊，你不靠近，我不離開……她在寫這段短信時，心里想到的是那個負心的男友，昨天她順利地要回了自己的東西，而且那些東西看起來保存得還不錯。她想，安排一場見面吧，在我們共同的朋友家里，坐

到一餐桌上，讓他看我，很近地看著美麗的我。難道真的就沒有另外一種可能到來嗎？那么多情真意切的牽手，那么多濃情蜜意的交流，或許會在特定的場景里驀然喚醒昔日的男友。她為即將到來的這一場見面而亢奮不安。

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舉動，覺得自己在這樣的季節里做什么都是錯，一切悉心悉意地剪輯都是愛情裁下來的邊角料了。他恨自己為什么不能心無旁騖地過著自己那份日子。在過去，不管他發出什么聲音，只要是愛的信息總會得到一串回音，而這一次，聲音一出口便消失了。像風兒吹散的一樣消失去了。一個周末，他慵懶地躺在床上，他思前想后決定把與路的感情作一個小結。他發出這樣一條短信：別憂慮啦，無論我做了什么，都是“蝦紅色的情書”，不值得你放在心上。那不過是心意的傳遞，沒有熱烘烘的欲念。我清楚自己所處的處境，我不會越雷池一步……我不靠近，而你可以離開。不用多久，我會讓自己回到起點……一個人無論他多成熟，一旦動了真情，就不再是那么回事。路，如果我做錯了什么，請你原諒！信息發出后，他期待著，茫然地期待著。路回信說：我要見你，馬上！他沒有答應，他真的想就此作一個告別了。既然一切注定沒有出路，他就不該再往前走了。很多天他堅持不給路發信息。路的信息自然也開始少了。男女之間的戀情或熱情多半是互動的。那種單向的執著是沒有結局的。夜來他非常寂寞，他沒想到那些短信息原來是貼在心口的膏藥，沒有了，心會痛……

這樣不如過了多長時間。他上班按時出發下班按時回家，吃老婆做的飯，翻翻女兒的作業本。飯桌上聽女兒風風火火地講學校里的事。哼一些流行歌。每天晚上還是坐到書房里寫他的仿佛永遠也結不了尾的小說。這讓他更相信那些說什么生命不可承受之重或不可承受之輕的人多少有些矯情。他又想那些愛情信息也是傷口的痂，落下了是個干干凈凈的疤。但在潛意識里他還是心有所牽的。平日里開始寫作前，他總是關上手機，但現在他總是開著，有時候他好象聽到“笛”一聲響，掏出手機一看，并沒有那個信封狀的標記出現，他知道是幻聽了。這晚，他又聽到“笛”一聲響，他想，怎么老出現幻聽。但又不放心，還是掏出手機來，一看，還真見到那個久違的“信封”。打開來，是路的信息：那個在我生命里留下濃重氣息的“男人”，在一巴掌聲中永遠地消逝了，這個永遠與生命一樣長！他有些疑惑?；匦艈枺耗莻€挨打的女人是你？！什么時候？但沒有回音。他想，反正也不會有什么大事，稍稍靜一靜他又開始寫小說，寫到快十二點時，他打個呵欠起身睡覺去了。老婆已經熟睡了，咕咕地發出磨牙的聲音。他動作很輕地上了床。他這刻倒是希望老婆像往常一樣睡在女兒的房里，他可以看午夜彩票開獎節目，今天他買了兩張體彩，有時候，他很希望碰運氣中了大獎，實現他周游世界的夢想，活出后半生的自由灑脫?，F在要想知道口袋里的兩張彩票是否中獎，只能看明天的晚報了。

第二天下班前路約她去一家小餐館吃飯，過了農歷年以后，他是第一次受到路的邀請。說心里話這樣的邀請已經讓他的快樂和擔憂差不多收支平衡了。他也不知道僅僅是過了這么短暫的幾個星期，怎么就變得沒有激情了。這中間好像也沒發生什么，可一切就在這不動聲色中消失了。因為她回贈他等值的禮物，在他看來是一種明顯的拒絕，其實她倒是未必，只是覺得保持這個樣子她交往起來沒有什么心理壓力。可是他是不想這樣你來我往的，他需要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這種太過清醒的相處讓他感到一種別扭。他也不知道這時心里面到底藏著什么樣的欲望，本是就應該沒有什么想法地生活著，找些力所能及的快樂打理生活的疲憊就足夠了。此刻他的心里就是有點忐忑不安，也不知道今晚她會說些什么，也許只是一種平常的道別。反正不管什么，他已經準備好了，他覺得現在應該回到自己的軌道上來。一個人的心靈有時候比一個人的肉體重要很多。他已經到了不惑的年齡了，不能做一些惑的事情。剛才他與老婆通了電話，說晚飯不在家吃了，她照例是要詢問一下的，只是還沒有太多的為難，他想能這樣已經很滿意了，還指望能有什么別的呢。他想即使路今晚說結束，他也會毫不介意。男人是很容易忘掉沒有肌膚之親的女子的。她的美是一種蠱惑，是一種難以抗拒的蠱惑；但如果不在一起相聚也就沒有什么危險了。他的世界不算精彩，但他的世界也不算寂寞。路的世界當然更陽光一些，她的人生剛開了個頭嘛。不過這樣的年齡也是好事多磨的年齡，不是謀生就是謀愛。論心的平靜，他應更易做到的。

在巴蜀人家的二樓，他與路又如第一次一樣的相對坐著，只是一見面的氣氛還是比較親切的。接下來她說了與男友的故事。就在昨天精心安排的那場見面中，她最終還是給以男友一個響亮的耳光來結束約會。她求男友好好看看她，說以后你看不到我了。男友說有什么好看的，你又沒怎么變。她說如果他回過頭來，她還是要他的，而不是像以前她說的一切都結束了。他當然不把這些細節太往心里去。本來飯后打算出去走走，結果天突然下起了雨，就去了就近的音樂天堂。在兩個人的包間里，他們擺脫了一切俗世的束縛，當路仰著依在他身邊點歌時，燈光下她的香唇漾出濕潤的光澤，青春、性感，他情不自禁地吻了她，也得到她短暫的回應，短暫得讓他無法品味。這是他第一次吻她，也是最后一次吻她。他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個見面，原本只想收獲一縷春風，她卻給了他半個春天。整個晚上，他都為此難以入眠。第二天他收到她的信息：我很快樂，甚至很驕傲……這又讓他小吃一驚。他覺得女孩有時候真不可思議。不過到了中午時她就顯得有些擔心他對她的看法。他安慰路說，沒什么，我覺得你比從前更真切更可愛。他說的是心里話。他也是這樣，與路幽會后也受著一種道德上的折磨，他覺得他既對不起老婆，也對不起路。后來他收到路發來的信息：偶爾我不想壓抑自己時，我就放松地想你，反正隔著距離……他讀了這樣的短信也覺得輕松了些。他是喜歡她這樣一種心態的。人生像一堵高墻，任由時間的手慢慢地一點點將它推倒。生命里的一切也如攥在手中的水，攥得再緊也會從指間流失。沒有必要把相處弄得那么沉重。他與她都明白，他們之間的那點隱秘的感情與交往顛覆不了各自的生活。

有的時候，他很希望自己年輕十歲，其實這是徒勞的，就算年輕十歲又有怎樣，時光還會把他帶到四十歲來，還會有新的路出現在他的生活里。只是別虧待人生里彩虹一樣的緣份。如果彼此還能感到一種需要就保持秘而不宣的交往；如果彼此感到一種負擔就悄然地撤退。他們這樣的戀情在這個內陸小城里幾乎是一種犯罪了，這是無法讓人讓己審視并在心理上接受的。最根本的是這種交往缺少那種偉大的洪流一般的背景來支撐。他們彼此需要的都已經相互給予了，剩下來的那是各自未來的盤纏不能透支的。他想起蘇聯小說《金薔薇》中的那個愛上少女的孤獨的老人，一無所有的老人篩了多少年的砂土，用聚積的沙金為少女打了一朵金薔薇，可是臨死前那朵金薔薇還是寂寞地壓在他的枕頭下。感人的愛情首先是道德的純潔的節制的。他不知道他與路的明天會怎么樣，但他明白草螢有亮光終非火，荷露雖圓亦不是珠。他還想對路說：每個人的幸福都是一杯水，注多了就會往外溢……讓我們還是守住自己的那只杯子吧。其實這也正是路要對他說的。在這個春天來臨時，那些意味含糊而深長的信息像舊的葉子一樣飄落了，聽不到一點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