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次看到用“以生的名義”為一本書命名。這個書名,可以使人產生這樣的聯想:曾經歷過死亡的恐嚇,或者死亡的考驗。
是的,青年作家常勝國曾告訴我,在他很小的時候,一只山羊用他堅硬的犄角將他頂下山崖,母親抱著他的“尸體”整整哭了一天一夜,真的哭出了一個起死回生的奇跡!
以后,他還遭遇過疾病、溺水、車禍和大山崩塌……每一次遭遇,只要向壞的方面發展一點點,就必死無疑。
體驗過死亡的人,更明白生的珍貴!
常勝國兩歲喪父。在他的記憶里,一直與外爺、外婆生活在一起。記憶的繩索緊緊串聯著無數個饑餓、寒冷、屈辱和苦難的日子,在他幼小的生命里,常常被鄉鄰和親人們之間生死相依的親情所感動。
他愛他們。他像基督徒似的常常虔誠地為他們祈禱,希望他們生活的幸福快樂。然而,目睹他們生活的艱辛與無奈,又不能不使他處于無限的憂慮與痛苦之中。
他需要傾訴,一遍又一遍地向別人也向自己傾訴。我以為,這種傾訴不單是學業深造和知識積累的結果,更是他生命源本與生存延續的需要。
我們從他的小說《俺娘》中可以看到非常生動的描述:
小時候,娘總喜歡問我:“銀駒,心疼娘不?”俺說:“心疼哩。”娘又問:“哪兒心疼哩?”俺說:“肚肚里心疼哩!”
娘笑了。再問:“銀駒,親娘不?”“親哩。”“哪兒親?”“嘴嘴親哩。”這時,娘把臉湊到俺跟前,讓我在她嘴唇上親一下。
娘的臉上綻開一朵鮮花。
爹死了,娘在縣城的“德興商行”當廚娘,俺一直住在鄉下的外婆家。隔三岔五地,娘要走幾十里山路到外婆家來看俺。……
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秋天,母親在往返九里山時被賊人“孫子馬二”攔截,將她放在裝干糞用的柳條斗子里”,以“宰了蒸人肉包子”威脅娘,嚇得娘尿了一褲子。當外爺知道她答應了“孫子馬二”便像馬蜂蜇了一樣,又吼又叫地操起一根頂門棍,朝俺娘頭上打來,外婆搶前一步,將他攔腰摟住,將他壓倒在灶火圪嶗的柴禾上。
俺決定為娘“報仇”。下午,俺吃飽了南瓜和菜豆角熬成的“和湯”,美美實實地在外爺的蛤蟆鞋里撒了泡尿,萬萬想不到把俺娘慌忙中塞在鞋窩窩里的一卷錢沖了出來。
外爺看 見錢,“咯噔”一下跪在地上,哭喊著說:“啊呀!俺糊涂呀!不該打俺那可憐的娃娃呀!娃夜黑里到今兒沒吃一口飯嘛……”外爺在暴戾之后的痛悔中不知哪個是鬼,哪個是他自己?
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作家在描述這種親情時,非常巧妙地將“親情”與小說人物的“遭遇”“命運”緊緊地聯系起來,“童謠”式的綿綿細語;大起大落的情感跌宕;重槌敲鐘般的質疑……不僅會使你情不自禁地走進“俺娘”和“外爺”、“外婆”的情感世界,而且使自己與他們的心靈同步震顫!
更難得的是:作者在自己的作品中力求以異常犀利的目光洞穿每一個“人物”心靈的縫隙,窺視其深埋于心底的崇高與卑劣……以神圣的生的名義,講述給別人,也講述給自己。
記得那年正月,太陽洼鬧秧歌哩,耍水船的,踢場子的,踩高蹺的……俺反穿著毛烘烘的小皮襖,跟在搬“水船”的老艄公后頭正撒歡,突然看見溝岔上進來個騎驢的婆姨,扎著褲腳,蒙著頭巾,一個扎腰帶的黑漢子跟在驢后頭,肩上扛著一副肉靈靈的驢骨架 ,手里提著一堆驢板腸,穿一雙牛皮包頭兒的大鞋,那鞋一輩子也穿不爛。
“看呀,是孫子馬二和他的夫人”,有人說。
俺趕忙跑回去給外婆報了個信兒,外婆走到鹼畔上,手搭涼棚朝溝底一照,竟然認不出人來。
“誰呀?”
“孫子馬二啊!”俺說。
“唷,沒規矩的,是你老子,快揭門簾。”
俺那老子將驢拴在院前的棗樹上,找了一個沒雪的地方,奇怪地將那雙牛皮包頭的大鞋脫下來,放下肩上的驢骨架,從驢背上抱起俺娘,兩只赤腳踩著滿世界的冰雪走進窯洞。
外婆還懵懂著哩,孫子馬二將娘抱到炕上,撲通地一聲跪在地上,給外婆磕了個響頭:
“娘啊,銀駒他娘不會走了……”
銀駒到了成婚的年齡,提婚的女子都嫌他娘是個癱子,而使婚姻無望;娘又教他到破窯里去搶那個尋“短見”的女子當媳婦,被打得頭破血流……在一層又一層的鋪墊之后,作者又以“殘酷的靈魂拷問”的方式,將作品中的人物命運推到令人震驚的極限,企盼一種精神歸依。
又是一個正月天,幾個叫花子,在俺門前吹著嗩吶,說著一些恭喜發財的吉慶話,俺放了一串鞭炮,喜喜歡歡地打發了他們……這時,有人高喊:“銀駒,你老子來了!”俺回頭一看,那趕牲靈的老子已經走上坡來。他像當年的“孫子馬二”第一次到外婆家來那樣,將他那雙牛皮包頭兒的大鞋脫在老棗樹下,兩只光赤的大腳,“哧哧”地踩著滿世界的冰雪走到俺跟前。
“俺來了……”
“俺娘呢?”
“歿了。”
“歿了?”
“她,鉆了水甕。”
……
背著愛與親情去償還愛,就等于背著沉重的十字架一步一叩頭地行走在朝圣的途中。
這是一種情感乃至生命的巨大付出!
作者平實冷峻的訴說,卻產生了巨大的藝術張力,催人淚下,令人沉思。
在研讀他的作品時,我們還注意到他非常努力地把自己真切的生命體驗置放在一種古老而神秘的文化氛圍之中,為讀者提供了一個更為深遠遼闊的思維空間,使作品的寓意更為豐富,更為深刻。
在他的《恐慌年》中有這樣的描寫:
一天下午,鎮政府職員吳大有休假回家,他走進這所大院, 就在他腿邁進通往大院的門廳時,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一塊巨大的、足以砸死一頭牛的石頭從影壁墻上掉下來,石頭擦著他的腳跟落在一灘臟水里,濺了他一身泥污。石頭落地的沉悶聲響使他想起自己那兩個死去不久的同事,他們一個死于車禍,一個死于血癌……
中國古代“指石為神”的習俗,發展成后來用以鎮宅的“泰山石敢當”和辟邪的影壁墻。常勝國的小說《恐慌年》里的影壁墻非但沒有辟邪,反而屢生邪事,令人恐慌不安。
作者非常自然地把小說中的人物事件放在特定的文化背景中,使作品的主題得到深化和升華。
我們知道,常勝國曾許多次與“死神”擦肩而過。許多次體驗過死亡的恐嚇。他除過在《俺娘》中寫到娘為了不影響兒子的婚事“鉆水甕”而死的情節外,在《恐慌年》、《斷腸世事》和《不知誰家的女子》等許多篇小說中寫到了死亡。在他筆下的“死亡”不僅沒有渲染恐怖,而且在美學與社會學的方面都取得了可喜的成果。
今年春節期間,我細細研讀常勝國的小說。在一天夜里的酣夢里突然傳來上蒼的聲音:
像一茬又一茬地收割莊稼一樣,在收割過無數茬生命的土地上體驗死亡,每一次體驗都是一次生命的升華。
死亡的體驗,不僅使人更明白生的珍貴,同時,使人的靈魂得以凈化,品格變得崇高。作為一個青年作家,他不能像政府官員那樣給某一地域或單位劃撥專款,發放物資,決定支援項目,他只能對他所熟知的平凡的人們以盡心盡力的人文觀注。
在他的小說《攬工人》中,我們看到了俊秀善良的米脂姑娘“小芳”,見義勇為的綏德后生“福子”;企圖盜墓發財的“篩灰大叔”和一心想沾小廚娘便宜的色鬼“趙阿熊”。不管他們命運如何坎坷,他們的遭遇如何不幸,他們之間曾發生過怎樣的糾葛,在他的筆下,一個個都有一顆金子般閃亮的愛心,都有一個囊括天宇的胸懷!
這也是一種傾訴。在傾訴別人時,卻將作家自己的肺腑與情懷向這個世界全盤托出。
小說創作說穿了是一種語言藝術。為什么同樣的一個故事,由不同的人講出來,效果差別甚大?
同樣,在小說創作中,寫作技巧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
在一次談話中,常勝國說,自己常常品味海因里希·伯爾在諾貝爾領獎辭中的一句話:“經過許多磨煉,后來才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表達方式。”
是的,每一個作家對于文學的認識、追求都是獨立的。別人的經驗、方法都只能是一種啟示。我告訴他說:海因里希·伯爾的兒子雷勒·伯爾并未仰仗老伯爾的聲譽及影響從事文學事業,而是另辟蹊徑,他毅然突破歐洲繪畫藝術的傳統與現狀的約束,自覺地從愛爾蘭童年生活與拉美之旅中吸取藝術營養,從中國文化藝術中尋求借鑒,終于使自己成為一名有創造性的“現代派”畫家。
2003年9月我去德國訪問時,在科隆拜會過這位曾在北京舉辦過個人畫展的德國著名畫家雷勒·伯爾。在他的畫室里,他對我們說,他從不干那種刻意模仿的蠢事,就連繪畫的色料,也都是親自研制,以使自己的繪畫具有強烈的個性色彩。
我以為“強烈的個性色彩”不僅是畫家的追求,也應該是一個作家的追求。縱觀常勝國的這一本自選文集,也正是他這種“追求”,給我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他在這種追求中日趨成熟,他將在這種追求中獲得更大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