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川這個地方真是令人不可思議:這里土地貧瘠,經濟滯后,卻一茬又一茬地出詩人,出作家。
劉鳳珍是土著的延川人。早在1992年《延安報》上就發表了她的處女作《蕎面》,直到2000年3月,《讀者》要轉載她的散文《冬日話山村》,給《延安文學》雜志社來函詢問她的通訊地址,這才知道延川又冒出一個叫“劉鳳珍”的女作家。
說起延川作家,不能不提延川的《山花》文學報,以及由此而形成一個特殊的“山花文藝現象”。《山花》是培養一茬又一茬延川作家的“苗圃”。1998年7月《山花》復刊后,她在《山花》上不斷地發表作品,然后從《山花》走向《延安文學》、《讀者》等大型刊物。
《最后的種地人》是她出版的第一部散文自選集。
劉鳳珍是大山的女兒。她說,她走出了大山,卻始終忘不了大山。當她看見城里人大把大把地把錢扔到酒吧,押到賭場的時候;當她花幾百元錢買一套衣服或者高檔化妝品的時候,總不由地想起那些背著糜谷、高粱滿頭大汗步履艱難的男人和女人們……然而,值得慶幸的是大山里沒有腐敗,沒有爾虞我詐。山里人有充足的新鮮空氣和未被污染的生存環境。這大概就是她眷戀大山的緣故吧。
正像她在這本集子的《后記》中所寫的那樣:用公正的目光,平和的心態寫出村里人平淡、熬煎、有趣和無奈的生活。
芒種和婆姨兩口子正為那窮光景打拗勁哩!在西安給一個六十多歲的獨身老頭當保姆的女兒,打電話回來,說要和那個老頭結婚。娘在電話這頭急得差點暈倒,對女兒說:星兒,那咋能?他能當你爺爺哩。天大大!害了你一輩子不說,村里人笑話死哩。女兒在那邊拿著哭腔說:我不管,反正我們馬上結婚。“咔嚓”電話掛了。芒種婆姨連哭帶跑跑回家,說服不了女兒就拿芒種出氣:那時候,我不讓喀,你偏放了話。信星兒是害星兒哩!咋敢好么,給你領回來個白腦老漢,比你大年齡還大,你咋敢高興么!
——引自《婆姨的日月》
社會在發展,世事在變化。在私欲膨脹,物欲橫流的現代社會中,原始的純樸、古老的習俗逐步被商品所代替,甚至許多美好的文化傳統也在洶洶商潮中蕩然無存。這位大山的女兒,在對鄉村生活極其熟稔的基礎上,倚身時代的潮頭,歷史的峰巔,以驚人敏銳的目光洞察和審視現代文明對這塊古老土地的劇烈撞擊,以及由此而引發的振奮和焦慮。她用真摯的情感,親切、純樸的語言再現了新時期農民的所思所想及他們面對新生事物時的茫然、困惑和躁動不安的情緒。
一次,我和父親拉話,他突然問我:珍兒,……電視里常說保護環境,保護動物,你說這糧種是不是也要保護?五谷雜糧本來是老天爺賜給凡間的食物,如果大家都不種了,不就滅絕了嗎?
……
父親想不通,種地還有錯嗎?農民不種地干什么?他憤憤地說,老輩人和人賭氣經常說一句話:你還把我手里的犁把奪了不成!咱沒犯王法,為什么不讓我們種地?
——引自《最后的種地人》
我以為,一個作家在自己的創作實踐中,對時代生活及其本質的關照,實際上涉及到一個審美追求與審美情趣的問題。如果說美學理想是作家美學追求的目標,那么審美情趣則是作家個性風格的集中展示。劉鳳珍在她的作品中正是這樣努力地發掘最動人的生活情趣,將平淡無奇的生活演繹出讓人心顫的情感波瀾,構建為屬于她自己的藝術世界。使自己的作品既具有一種傳統的魅力,又閃現著時代的特色。看劉鳳珍的作品會讓你想起《清明上河圖》。
日頭漸漸從眼灣這個小鎮的山背后落下,集市上的人越來越少。南溝洼的男人婆姨們又朝著來時的方向往回返。婆姨們坐在男人們的空架子車上,各自掏出買到的貨物相互比較著。其實是一種自我滿足或炫耀。
看把狗兒婆姨們能成個甚了!
一輛拉沙車呼嘯而過,一股黃塵卷起撲了他們一身一臉,惹得眾人日娘透老子地罵了一氣解恨。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少男少女們,兩個一對兒騎車回家,一會兒男的帶女的,一會兒女的帶男的,他們一路歡歌笑聲……令那些拉架子車坐架子車的男人婆姨們既眼紅又忌恨。婆姨們嘴里罵著:騷情。手卻在自家男人屁股上擰一把。
——引自《趕集》
我非常敬佩女性作家觀察生活的精道細微和藝術處理上的別出心裁。“冬旋”是劉鳳珍筆下的一個乞丐,一個討飯討出“技巧水平”的乞丐。
吃飽喝足后,他就轉溜到桃花家。桃花正拉風箱做飯,穿個汗背心,胳膊窩里的汗毛都能看見,懷里還站個小娃正在吃奶,白生生的大奶吊在外面。剛下坡地的冬旋看傻了眼。還是小娃吐開奶頭朝坡地里看,桃花才發現了冬旋:流氓冬旋又乞竄到我村里。
這長時間沒見,我還當你死啦!
哎!看親戚說得啥話。我死了,你還不想我才怪哩!
哎呀!流氓冬旋,你再瞎說我尋刀子捅了你。
捅你捅,這號俊婆姨捅死我也值,我冬旋這輩子沒白活。
——引自《冬旋》
她用冬旋“看傻了眼”的一個眼神和冬旋的幾句俏皮話,勾勒出一個活脫脫的人物形象。這個死冬旋,他哪里是個乞丐,簡直是個人精!
幾個五六歲的玩童,解開臃腫油黑的破棉襖,用小镢頭刨“蔓蔓草”和“黃蒿芽”玩做飯飯的游戲,小石片、破瓦片是他們的鍋盆瓢碗。他們刨出肥嘟嘟的“壯地圪蟲”,它沒睡醒似的伸伸懶腰,正當它還在那兒悠閑地擺譜時,孕雞的頭伸過玩童的褲襠把“壯地圪蟲”叼了去,解解它妊娠期的饞嘴。
——引自《忙春》
通讀劉鳳珍收在這個集子里的作品,我們注意到她總是從生命的角度審視、感悟和闡釋屬于自己的這塊土地以及這塊土地上的老少男女……“鄉土”是她的作品的樣貌或者表象,“生命意識”才是真正的內核與實質。我想,這也許是這部集子真正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