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金三角”

一

１９９９年１月，我們跨過中緬界河南卡江上的勐康橋，驅車進入佤聯軍控制的撣邦第二特區。汽車在塵土飛揚的土路上蜿蜒行駛，層林疊嶂，遠山如黛，驕陽掛在高遠湛藍的天空，漠然地俯視著這片蠻荒的土地，間或可見扛槍的士兵行走在路上。

我們首先造訪了位于邦康的佤邦總部。這是一座四周有圍墻的普通小樓，門口站立著一列手持沖鋒槍的警衛，使人隱約感到一股肅殺之氣。不大的院落擺著一張長條桌，佤聯軍在家的七八名“中央政治局委員”都來了，大多身著便服，神情莊重。賓主坐定后，佤聯軍副司令Ｌ先生向我們介紹了佤邦的情況。Ｌ是華人，６０年代中期畢業于滇西某地中學，敘起來還是我的老校友。文革中他跑到境外參加了緬共，因驍勇善戰很快被提升為中部軍區司令員。１９８９年緬共分裂后參與組建了佤邦聯合軍，此后又配合緬政府軍打垮了坤沙的撣邦軍，威震“金三角”。Ｌ先生剽悍結實，懶洋洋的舉止中潛藏著豹子般的敏捷，說起話來目光四射，滔滔不絕：“我們的戰略方針是：在和平的條件下，以軍事實力為后盾，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最終實現民族自治和大佤邦的戰略構想。毒品生產是英國殖民統治時期遺留下來的歷史問題，不但危害世界，也關系到我們的生死存亡。佤邦還處于原始社會末期，糧食只夠吃半年，人均年收入僅有１００元人民幣，我們民族要生存，立即全部鏟除罌粟種植也不現實。我們正在逐步開展禁毒工作，爭取２００５年實現無罌粟種植。佤邦有土地、玉石、錫礦，但缺乏資金、技術和人才，迫切需要外界的支持。”

座談會結束后我信步向外走去，不遠處正在操練的一隊軍人吸引了我的視線。士兵大都是十五、六歲的娃娃兵，老式半自動步槍在他們瘦弱的肩上顯得格外沉重。灼熱的陽光照射著他們黝黑的面龐和雪白的槍刺，汗水浸透了半舊的迷彩服。我剛舉起相機準備按動快門，突然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回頭一看，兩名全副武裝的軍人啪嗒一個立正敬禮：“小姐，軍事訓練不準照相。”原來這里是佤聯軍中央軍校操練場，我連忙收起了相機。由于長年打仗，佤邦已有一萬多青壯年死于戰火，然而當兵可以吃餉，仍是令人羨慕的職業，在貧瘠的土地上最易于滋長尚武之風，而種毒制毒則是軍費的主要來源。佤聯軍是目前緬北勢力最大的民族武裝，有三個正規師和一個軍區，總兵力近三萬人，其轄區同時也是“金三角”毒品的主產區，罌粟種植面積在８０～９０萬畝，年產鴉片１２００～１４００噸，占“金三角”毒品總產量的６０％以上。在佤邦，所有與鴉片有關的稅收，統稱為“特貨稅”。種植鴉片的農戶，按人頭每人每年收取５元人民幣的稅收，種植便屬于合法。鴉片的交易稅是２０％，如果要運出佤邦境外，另外還要收取２５％的出口稅。至于海洛因的加工，一般出產海洛因每件（約７００克）收稅１８００元人民幣。據估算，佤聯軍財政收入的８０％以上來自鴉片稅收和販毒收入。

二

由于毒品經濟的畸形繁榮，在“金三角”這個最貧困的地方卻有著最富裕的“頭人”，貧窮與豪華、原始與現代奇異地交織在一起，形成鮮明的反差：寨子里的“頭人”吹著水煙筒打著赤腳，手臂上卻戴著勞力士手表；富麗堂皇的小洋樓頂著衛星鍋，傲立于低矮破舊的茅屋群中；狹窄顛簸的土路上不時可以看到奔馳、寶馬等豪華車輛駛過，揚起滾滾黃塵。據說早些時候由于道路不通，最初買來的汽車都是靠人推馬拉上來的，有地位的人家都要在門前擺上一二輛，作為身份的象征。

在“金三角”地區，鴉片交易如同買賣青菜蘿卜一樣平常。任何一個，哪怕是極小極小的集市，都有鴉片出售。黑褐色的鴉片膏與出售各種雜貨的攤點排列在一起，就像是一種普通的商品，收購與出售，都是那么的自然而然。由于是原產地，這里的鴉片可以說是世界上最便宜的了。山民把收獲的鴉片拿到市場上出售，換取糧食和日用品。小販收購后用高出１０～２０％的價格出售給中間商，中間商又以高出５０～１００％的價格出售給加工廠。加工成海洛因后，毒品商用高出原料２００％左右的價格在當地銷售給走私販。

云南緊鄰“金三角”毒品主產區，國境線長達４０６０公里，又都是陸地邊界，無天然屏障，有１６個民族跨國境而居，“一街跨兩國、一寨跨兩國”的情況比比皆是，毒品滲透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在中緬邊境邦馬寨，村民告訴我，這里離境外毒品集散地勐古很近，村中癮君子毒癮發作時只需十分鐘就可跑到那邊去過把癮。一般是清晨跑過去抽幾口，返回時家人都還沒有起床。有時在田間勞動，毒癮上來時，丟下手中的活計就跑過邊境去吸毒，之后再回來接著干活，“就好像歇一口氣、喝一口水一樣”。

三

在戒毒所采訪的日子里，我已經耳聞目睹了太多因吸毒造成的人間悲劇，見怪不怪，然而在“金三角”與故人的一次邂逅，卻使我心緒久久難以平靜。

那是夏天的一個傍晚，我獨自漫步在緬甸克欽邦洋人街街頭，尋找當年以公開收購鴉片而聞名東南亞的“雙金魚有限公司”舊址，突然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驚詫中一回頭，只見一蓬亂發中兩點鬼火似的眼睛直瞪著我：“你不認識我了，我是林呀。”我不由心頭猛地一緊：林是我兒時同窗，雖然曾聽人說過他后來因吸毒流落異國他鄉，但我仍然無法把記憶中的英俊少年與眼前枯槁如柴的老翁聯系在一起。見我困惑的樣子，他趕緊補充：“我真是林，還記得小時候你最怕削鉛筆，常常是我幫你削嗎？那次野營拉練你摔傷了腿，還是我背你下的山。”是的，這真是林。看著眼前不人不鬼的他，淚水迷蒙了我的眼睛：“怎么會到了這個地步，就不能回頭了嗎？”林慘然一笑：“若能回頭還等今天？自我吸上四號（海洛因）就像魔鬼附身，工作丟了，老婆娃娃也跑了，現在就靠幫人挑水掙兩個錢，反正活一天吸一天，吸死拉倒。你身上有沒有帶錢，先借我２００。”不等我掏出錢來，他一把抓過錢包就匆匆消失在夜色中。一年后我又到洋人街，聽說他已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倒斃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