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簡陋的辦公室,它位于新華社新聞大廈6樓東南角,是穆青離休后選中的地方。東面和南面有3個大窗戶,最富裕的是陽光。靠南的窗下是一張舊桌子,兩邊只能各放下一張椅子。穆青面西而坐,背后的窗臺上擺滿書籍、刊物和應急處理的材料。陽光燦爛中我們坐在他對面聽他講自己的故事,可以說是一種幸運。我們錄了十幾盤磁帶,怕日久變質,還制成光盤。如今再聽一下老人風趣的笑聲,我們眼里不由得又涌滿淚花……
現將1997年2月27日王采訪穆青的錄音稍加整理,以饗讀者:
穆青談到他參加八路軍和到延安的經過。1937年12月4日他從開封跳上西去的列車,12月5日到潼關——
潼關是西北一個主要門戶,下了車我們還到潼關看了一下。那時還有城墻。但很快我們就過河了,是坐船擺渡過去的。黃河就在那地方拐彎,最大的一個彎兒。黃河洶涌澎湃,氣勢相當壯觀哩,我平生在最近的地方看黃河,在黃河邊上看黃河,情緒也非常激動。哎呀,欣賞黃河的滾滾波濤,心情是非常激動。那時黃河北岸的人少,南岸的人多,渡船把那邊的人渡過來的多,把這邊的人渡過去的少,很少、很少。當時心里很難過,那時日本鬼子燒殺掠奪,民族遭到大的劫難。有人見到我們,很擔心,一位老漢對我說:“你們還過河哩,現在是什么時候了,還過河哩?”我說:“我們就是要去抗日哩,鬼子在哪里,我們就到哪里去!”
對岸就是風陵渡。河面沒有花園口寬,比較窄,但水的流速非常急,真是厲害。船在那地方過河就是要本事的,須得從上游很遠的地方來。后來我們唱黃河大合唱,可真有感受,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過了河到了風陵渡,有個八路軍的兵站,負責接待投奔八路軍的年輕人。他們看到我們非常熱情。我們拿了一封介紹信,那是河南開封地下黨的外圍組織姚雪垠所在的風雨社給開的。這時已到下午。他們說,今天別走了,明天有車到臨汾。他們安排得很好。我們一路兵荒馬亂的,沒啥吃,在這里就飽飽吃了一頓。晚上有人找我們談話,問為什么要參加八路軍,我們慷慨激昂地談了抱負、理想,我們要抗日,去延安,上前線。這時發給每人一張表讓填表,我拿著那表,想了半天,呦,這一填表,就是參加了八路軍了,我得改個名,我想了半天,寫個啥名?當時最時髦的是兩個字,我原來叫穆亞才,太俗氣了,我看到一張標語上有青年的青,這個字很好,青春呀,青年呀,常青呀,不是很好嗎,寫在穆字后面,跟穆字放在一塊兒挺好看哩,橫著寫特別好看,表就是橫著填哩,從這時就改名了,別人開始這樣叫我……
第二天就到了臨汾八路軍辦事處。最興奮的是給我們發了軍裝。我把學生裝都扔了,換上軍裝,棉襖、棉褲、大衣。我們最感興趣、值得驕傲的是臂章,八路的八字是阿拉伯字的“8”,哎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興奮得睡不著覺。第二天穿上軍裝到大街上走一走,好多人看,指著說,八路軍!八路軍!我感到光榮得要命,神氣得很,多少年的愿望終于實現了!有個流亡學生幾乎趴在我臂章上看,羨慕得不得了,說:“老紅軍!”我說,什么老紅軍?我們是新兵娃子!(笑聲)……
1940年6月,八路軍打了仗從冀中回到晉西北,那時我在戰火劇團當文化教員。不少同志都犧牲了,能活著就很幸運。有一天我正在小河溝里洗衣裳,師里宣傳部長騎著馬帶著通訊員過來了,一看見我,就說:“哎呀,穆青你怎么還沒走哇?不是叫你到延安去學習嗎?”我說:“我不知道呀。”“叫你到延安去學習,人家都走了,你還不走?”“我根本不知道。”“走,找你們政治部主任去。”我就端著衣服跟著走。“調令早下了,你為什么不放他走哇?”“哎呀,我們人少,我不愿意放他。”“那不行。這是中央的命令、部里的決定。”“好吧,好吧,放他走吧!”當時部長就交代我趕緊走,最后一撥,不知趕上趕不上。
那時前方條件很艱苦,沒吃的,一天到晚吃黑豆,整天餓得可憐。聽說我要回延安,都羨慕得不得了,我的天呀,都替我高興。我第二天就背上背包走了。那是1940年6月20日。離師部所在地興縣還有四五十里路哩,我到組織部開介紹信,到后勤部領路費。師部的人都說:“人家都走了,就剩你一個了,你敢走嗎?要不等有什么人再到延安時,你跟上人家,有個伴兒。”“我在這等什么呀?我很想到延安去,革命圣地、學校,我得好好學習哇!”他們把路線和兵站的位置都告訴我了,發了15塊大洋,又發了糧票,還派人送了我一程。后來一路上沒一個伴兒,在興縣過黃河,我就沿著黃河走了五六天,那個高興勁兒呀,你不知道,真是高歌前進,把會唱的抗日歌曲都唱完了。有時候,我不按原定路線走,到了兵站,一看太陽還好高哩,我干啥等呀,我走。有時,我抄近路,走小路,不住兵站,住在老百姓家里。13天的路程我只走了9天半。
夏天在黃河邊走,真是熱得很呀,我就只穿件背心,背心不是現在的這種,是粗布做的背心。熱得不行,我就想,都說跳到黃河洗不清,我就跳下去洗個澡吧。我下到水里,只是在邊兒上洗。哎呀,根本不行,沾了一身黃泥巴,上了岸,太陽一曬,干了,一層黃土,一摳掉渣兒,我才知道真是“跳到黃河洗不清”!(大笑)……
坐在穆老對面聽他回憶自己的人生,像這樣的笑聲比陽光還燦爛。即使再沉重的話題,他也是很平實地講述,很樂觀地回眸,會自然而然迸發出思想的閃光,讓人回味無窮。如今想起來,這是再也找不回來的機會了。
我們感到慰藉的是,《人民記者穆青》忠實地記述了穆老所講的他自己的故事。
編校:張紅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