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敬重的
將軍走了。
我是在《人民日報》上看到他去世的消息的,他只有75歲,按照現在的標準,他走得早了些。
我已有二十年沒有見過他了。二十年前,我調離了他當軍長的那個集團軍,雖然有時在電視上看到他,但那不是真正的見面,充其量是看到而已。他一定早巳忘記了我這樣一個小兵,一個小干事,但我不能忘記他,永遠也不能。他是我見到的成千上萬的人中最有血性的一個,最有人格魅力的一個,他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是一位真正的將軍。在戰場上,他讓敵人膽寒;在平時的工作中,他讓那些庸官、貪官膽寒,我曾經見過師團級軍官在他面前發抖,在我們這些小干事、小戰土的眼里,他既是一位威嚴的將軍,也是一位慈祥的長者。
1.我第一次見到他是1975年。那時我還是個新兵蛋子,在一個步兵連當兵,扛了一桿火箭筒。那年的5月份,我們團正在參加一次演習。演習當中,師長來了,那時他是我們師的師長。我雖然沒有見過他,但在短短的幾個月里,我無數次地聽到干部、老兵談論他,談論他的威風,談論他的威嚴。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先聞其聲,后見其人的。大約是上午十一時,我們連旁邊的三炮連正在埋鍋造飯,突然傳來一聲低沉的質問:“你們是幾連?”只聽見一個人怯怯地說:“我們是三炮連。”“你們連長呢?”等了幾分鐘,大約是連長來了。“你就是連長,”不等連長答話,就是一頓嚴厲的訓斥:“你是個混蛋,你把鍋灶埋在炮陣地上,你一點火,敵人不就發現了嗎?一頓炮來,炸死你是小事,炸死了我的兵,我槍斃你。趕快給我將鍋灶搬走!”除了連長“是是”的回答外,陣地上一片寂靜。這件事過去了29年,我真真切切地記得師長說的每一句話,我敢說,我記下來的完完全全是師長的原話,我只是不能還原當時的氣氛罷了。
師長走了。從后面看去,他是一個一米八多的大漢。師長是河北人,我從前看到書上說“自古燕趙多豪杰”,從那一天開始,我信了。燕趙既有荊軻那樣的快客,也有像我們師長這樣的威武軍人。
第二次見到師長,也是一次演習。那一次是伏擊戰演習。一天上午,我們正在訓練,師長突然來了。正巧連長、指導員和副連長都不在,而副指導員對訓練不在行,報告的時候,師長就不滿意。向伏擊地域沖擊時,由于天氣太熱,沖擊地域的棉花和野棗樹太密,影響了速度。到達指定地域時,比預定的時間晚了3分鐘。短短的3分鐘,讓師長大為光火。師長說:“3分鐘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敵人已經逃跑了,意味著你們打了敗仗,作為一個軍人,打敗仗是可恥的。”師長是在山頂上的公路上給我們訓話的,當時正是中午十二點多,太陽像火一樣烤著柏油公路,公路上的熱氣向上蒸騰,我們扛著五六十斤重的武器裝備,衣服早就濕透了,又沒有水喝,中暑的戰士一個個地像木樁似的倒下去,師長不為所動,繼續訓話。師長是什么時候走的,我不知道,只聽副指導員一聲“解散”的口令,我一下癱倒在地上,兩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那一次,我真正嘗到了師長的厲害。
1978年,我們部隊奉命到國防大學擔任施工任務,師長正好在國防大學讀書。那年夏天,師長的愛人到北京看望他,本來可以住在賓館招待所的,但師長不同意。他說,我到這里是讀書的,是個學員,不能搞特殊。當時我們部隊住的是又低又矮的用油毛氈搭的防震棚,他讓我們騰出一間,住了下來。師長給他愛人買了一個小煤爐,自己做飯。最讓我們難忘的是師長買票的故事。師長愛人的假期到了,要回河南,要買車票,我們要去買,師長不同意。他說,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買。師長自己到了北京站,看到很多人排隊,他也跟在后面排。排到時,他說買一張去安陽的車票,售票員理都不理,大聲說“排錯了!”師長抬頭一看,上面寫著“往北”。師長苦笑了一下,找到往南的方向再排,直到晚上九點多才買好票。車站的這一幕,是另一個買票的戰士看到的。
2.北京的任務還沒有完成,我們突然接到參加邊疆自衛還擊作戰的命令,師長也中斷學習,回部隊率領我們打仗。那次戰爭,我們師以頑強的戰斗精神,過硬的軍事技術,非常出色地完成了任務,涌現了一大批英雄集體和英雄個人。解放軍報刊登作戰部隊的事跡和經驗,我們師就上了12個頭版頭條。我只講一個小故事,就可以看到我們師長指揮作戰的風采。我們團的第一個作戰任務,是攻打敵人的一座縣城。縣城前面是一條河。要攻下縣城,必須先渡過這條河(原先的橋已被敵人炸毀),由于山高谷深,河水湍急,且敵人在河對面的山上構筑了幾百個明暗火力點,渡河十分困難。兄弟部隊為了渡過這條河,付出了重大傷亡沒有完成任務。師長在總結兄弟部隊經驗教訓的基礎上,仔細偵察了敵情地情,指出:只能暗取,不能強攻。經過慎重研究,師長決定利用下雨夜暗,在渡河點的下游四公里處偷渡,繞到敵人主陣地的后方,出其不意地攻擊敵人,奪取主陣地。當天晚上一點多,我們連冒著大雨,攀著繩索從懸崖上滑到河邊,乘坐兩條橡皮舟渡河,凌晨六點多,我們成功地摸到了敵人主陣地的后面。早晨八點整,總攻開始,在強大的炮火疾襲后,我們似神兵天降,撲向325高地,在我們的猛烈攻擊下,敵人一時不知所措,死的死,傷的傷,逃的逃,剩下的成了我們的俘虜,不到一小時,勝利地完成了戰斗任務。通過戰斗,我們嘗到了嚴格訓練、嚴格要求的甜頭,知道了平時多流汗,戰時才能少流血,我們更敬佩我們的師長了。戰后,師長也當上了英模報告團分團團長,到全國各地宜講我們師的英雄事跡。在《人民日報》刊登的訃告中說:“他率部參加了邊境自衛還擊戰爭,取得了輝煌戰果。”這是對我們師長最好的獎賞。
自衛還擊戰爭結束后不久,師機關便發生了一件戲劇性的事件。一天晚上,突然接到緊急點名的通知,全體機關干部迅速到師部大會議室點名。坐好后,師長開始講話。師長說:今天晚上點名,我要表揚一名干部,這位干部工作非常積極,昨天晚上十二點還在工作。說到這里,師長突然提高了聲音,“他是為誰工作呢?他是為自己工作;他干了什么呢?他將戰土們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戰利品搬回家去了。這個干部是誰呢?他就是師機關的某某某。”(真名隱去)師長停頓了一下說:“現在,我宣布三項決定:第一,怎么搬回去的怎么給我搬回來,原來怎么擺的現在還怎么擺上;第二,立即寫出書面檢查,在機關大會上作深刻檢討;第三,機關黨委立即研究處分決定,報師黨委審定。”整個點名不到十分鐘,但這是震撼人心的十分鐘,不管是對于當事人來說,還是對于其他人來說,都是永遠不能忘記的。
3.1980年,師長被任命為副軍長。收到這個命令時,我們正在師部開會,師長十分興奮,發表了即席演說。師長說,他十五歲當兵,從戰士、班長、排長、連長到營長,又當了十年團長,十年師長,先后經歷了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邊境自衛還擊戰爭,他為自己能參加這么多戰斗感到驕傲,也為我們師的光榮戰史感到驕傲。他深情地說,是黨教育了我,是軍隊培養了我,我永遠也忘不了黨的恩情。他說,國家花了這么多錢,養我們軍隊干什么,就是為了保衛祖國。古人說得好,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作為一個革命軍人,要時刻牢記我們的神圣使命,嚴格訓練,嚴格要求,練出最好的本領,練出最頑強的作風,到時候好報效國家。師長講話時,眼睛里溢滿了淚花,我們也拍紅了巴掌。
1981年初,我們團發生了有名的“沙發事件”。春節過后,時任副軍長的他來檢查工作,一進黨委會議室,看到原來的木制靠背椅、長條凳換成了沙發,副軍長的臉就拉了下來。他問團長,為什么要換沙發。團長說,春節前,地方來慰問,我們覺得椅子太舊了,就換了沙發。副軍長很不客氣地說:以前的團長政委是人,你們不是人;以前的團長政委是屁股,你們不是屁股,他們坐得,你們坐不得;有錢不去搞訓練,不去為戰士服務,擺什么排場?副軍長命令,撤去沙發,換回木凳,原來怎么擺現在還怎么擺。
兩個月之后,副軍長又查問處理結果,團里報告說,每對沙發收100元,賣給了團領導。副軍長認為收少了,每對沙發加收50元。當時的工資不到100元,沙發也很簡單,價格很低,150元買兩個沙發,讓團首長們哭笑不得,要吧,太貴,不劃算;不要吧,首長有命令,不敢不要。在副軍長的壓力下,只好買了。
4.1981年冬,副軍長當了軍長。當軍長不久,就到我們團一連當兵鍛煉。團里讓他住小招待所,營里讓住營部,連里讓住連部,他都不同意。他說,我是來當兵的,要同戰士住在一起。他挑了一個大房間,同二十多個戰士住在一起。戰士吃什么,他吃什么;戰士穿什么,他穿什么;戰士干什么,他干什么。
他來團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全團每個戰士做了一個床墊。那是他來到連隊第一天,看到戰士的床上只有一床褥子,很薄,就把團長叫來了。問團長墊了幾個墊子,是不是一個,問得團長臉紅了。軍長命令,三天之內,給每個戰士做一個棕墊,墊到戰士床上。棕墊是個小事,但在北方不易買到,團里緊急出動,三天之內解決了棕墊問題。
軍長做的第二件事,是將營區的一條明溝改為暗溝。當時,營區中間有一條四五百米長的排水溝,又黑又臭,很不雅觀。軍長讓團里買來材料,他同一千多名戰士一起,用了一個星期天,將明溝改成了暗溝,改善了營區的環境。
軍長對戰士的關心,可以說是無微不至。當時營區的條件很差,冬天取暖就靠一個煤爐子。窗子開大了,熱氣跑光了,室內不暖和;窗子開小了,又易發生煤氣中毒。軍長每晚起來一兩趟,逐個房間檢查。窗子開大了,他開小點;窗子開小了,他開大點。戰士晚上起來換崗,開門關門的聲音較大,影響其他戰士的睡眠和休息。軍長讓戰士用砂紙把門的下沿擦光,再抹上擦槍油,開門關門就沒有聲音了。軍長在部隊里推廣這個小經驗,還指示團里加強安全檢查,防止煤氣中毒。
一個月后,軍長要回機關了。軍長走的時候,幾百名戰士自發地來送軍長,他們圍在軍長周圍,依依不舍地給軍長送行,軍長很激動,同戰士一一握手告別。在那一刻,我知道了什么叫官兵一致,什么叫官兵情深。
5.1983年,我調到軍政治部當干事,同軍長在一個樓上辦公,同軍長有了直接的接觸。當時政委不在家,政治教育也是軍長負責,我多次選材料給軍長審閱。軍長的軍人作風無時不在,就是寫材料,也規定幾點幾十分完成,幾點幾十分送到他的辦公室,不得延誤。有一次有一份材料要上報軍區,軍長有一些改動,我認為有一處改得不妥,就大膽地提了出來。軍長聽后,認為我的意見對,立即改了過來。他說,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意見都可以提,錯了也不要緊。那段時間,有三份材料被軍區轉發,還有一份被總政治部轉發,軍長很滿意,專門給我們處長打了電話,說你們那個小伙子表現不錯,要表揚。這是我惟一的一次受到軍長表揚。
這中間還有一個小插曲。我們政治部的一名干事要提拔到一個師里當科長,命令宣布后,有人舉報他當股長時私拿公家的床板做了兩個包裝箱,還有人反映他喜歡犯自由主義。軍長知道后,大為光火,派人調查,結果情況屬實,軍長就撤銷了他的命令,指定他回原單位當原來的股長。政治部的領導覺得處理過重,想把他調到軍直一個單位工作,并重新下了命令。軍長堅決不同意,說這樣的人決不能姑息,要嚴肅處理,限定這名同志三天之內離開軍部,到原單位報到。這件事在軍機關引起很大震動,對大家的教育很大,我也一直不能忘記。
1983年底,我調到了另一個機關,離開了軍部,離開了軍長。我在軍隊工作了二十年,到地方工作了十年,從沒有見到過誰像我們軍長這樣堅持原則,堅持黨性;從沒見過誰像我們軍長這樣鐵面無私,大公無私。軍長對黨的事業無限忠誠,對人民軍隊無限熱愛,對干部戰士春天般的溫暖,對工作極端的負責任,對腐敗貪污墮落行為極端的仇恨。他時刻不忘黨和人民的重托,時刻想到軍隊是要打仗的,時刻為未來的戰爭準備著。我常常想,像我們軍長這樣的人,不說行賄,就是送點小禮物恐怕也沒有人有這個膽量。現在腐敗盛行,我總想,如果我們的共產黨員我們的領導干部都像我們軍長那樣,我們的黨風該會多好啊,我們的事業該會多好啊!看到搞腐敗的人,看到腐敗的案件,我就會想起我們的軍長,心里有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最敬重的軍長是誰呢?他就是曾擔任總后勤部副部長、濟南軍區司令員、成都軍區司令員和全國人大內務司法委員會副主任委員的李九龍上將;他就是多次榮立大功,被授予中國人民解放軍獨立功勛榮譽章的李九龍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