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居住地
當家里有孩子,決定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定居時,那個萬里之外的國度,就和我一下拉近了。先是讀地圖,有關它的林林總總看了個遍:氣候,緯度,城市,人口,地下礦產,海洋資源,無一遺漏。冬天冷到什么程度,夏天熱成什么樣子,也都了然于心。還不滿足,又去上網。網上密密麻麻地介紹著那個國家的歷史沿革,人文風情,法律條款,政府建構,不一而足。幸虧她只有二百多年的歷史,從西班牙人的第一艘輪船走近她,滿打滿算,不過走了兩個世紀的路程。如果是中國,身后拖著幾千年的影子,恐怕我鉆進去就出不來了。這個國家在北美,離中國實在太遠了,好像歷史上和中國的干系也不大。八國聯軍攻打北京時,它沒上手,沒起哄,沒有來湊熱鬧。倒是在半個世紀以前,派了個又高又瘦的外科醫生,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在烽火連天的抗日前線,救死扶傷。他為搶救八路軍傷員的生命,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從此,中國人記住了他的名字,也一下和他那遙遠的故國親近起來。我會兀自想到,或許就因為白大夫當年不遠萬里來中國,于是現在才有成千上萬的中國人,不遠萬里地去他的加拿大?
紙上的東西了解的再多,心里還是不踏實。我決定到那些蠱惑人心的中介機構去,再做一番考察。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不得了。當你注意到中介公司的時候,才發現滿大街都是它的招牌。它虎踞龍盤,藏身于豪華體面的寫字樓里,派頭十足,設置精良,其現代化裝備一點也不亞于跨國公司。實際上,它就是跨國公司,只不過老板都是海外華人罷了。早在十多年前,一些較早的移民,留學生和訪問學者,憑借身份和地理位置的優勢,敏銳地察覺到,由中國大陸向加國輸送人口,是一單利潤豐厚的生意,存在著巨大的市場潛力。作為地大物博而人力資源奇缺的加拿大,不間斷地由世界各地吸納移民,早已是他們的既定國策。和我們的問題恰恰相反,中國為人口太多而憂,加拿大為人丁稀少而愁。想想看,平均密度每公里只有三個人,哪個政府能不著急?中國真正豐厚又取之不盡的資源,不是別的,正是勞動力。簡直是以長補短,天作之合。
然而你若以為,由此就可以長驅直入,直抵白求恩的故鄉,那就大錯特錯了。加拿大并非見人就要。對技術移民,它規定了極嚴格甚至苛刻的標準。年齡,學歷,專業,實踐經驗,品格表現,犯罪紀錄等等,必須一一打分,差一分就沒戲了。像蘋果出口那樣,有一個檢驗的圈兒,太大的不要,太小的淘汰,不大不小正合標準的才是考慮的對象。要的只是那些在國內受過高等教育,學有專長,懂英語又正當年的技術人才。而對投資移民而言,突出的是“資”。你必須有足夠的資產,固定的和非固定的加起來達標,并可證明財產的清白性和正當性。總之,可愛的加拿大只選拔兩種人,一是身懷技藝的勞動力,二是有錢有款的投資人。 盡管標準對所有的人都是公開透明的,你完全可以直接向加國移民局遞交申請,無須什么中介。但加國的移民政策不斷變化,隨時調整,并非每個申請者都可以應對自如。大多數人需要中介機構的幫助,需要及時提供動向和信息,需要在遇到障礙時給以技術和心理上的支持。還有一個不言而喻,但大家心知肚明的原因,那就是有人需要造假和包裝。學歷不夠、年齡超限、專業不對口,行家里手都有可能幫你的忙,或給你指點迷津,辦法有的是,就看你準備付出多少。或許你連正式大學的門也未進過,卻拿著計算機本科文憑,堂堂皇皇地走了。你有政策,我有對策,中國人早就練就了一套過硬本領。當然,這樣的案例只是少數,謊言總是有風險的。西人平日對付謊言的辦法很簡單,讓你看著上帝的眼睛發誓,你怕死后下地獄,自然不敢講假話。豈知我們的同胞不吃這一套,不怕上帝,不怕下地獄,你又奈何?加國移民局惟一的對策是抽查,被抽上的造假者自認倒霉,抽不上的照走不誤。因為是抽查,完全有可能將假的放過,將真的擋住。有一清華畢業生,在國內一家合資公司搞業務,學歷資歷都很過硬。他自我申請本不應該有任何問題,但在漫長的等待中,工作調動,又沒有與移民局及時溝通。移民紙批下來的時候,使館官員剛好抽查到他,打個電話給他原在的大公司,問問情況。豈料接電話的正好是個新來的,隨口就答,我們公司沒有這個人。好,一句話,移民官就把你打入冷宮。他有理由認為你報的材料是假的。他沒有時間,也沒有耐心對你做深入調查。無論在北京還是香港,積壓等待審批的個人資料都數以萬計。即使隨后發現你是冤枉的,那也得重新排隊,從頭再來,一等又是三四年。
一般說來,有中介公司幫忙,它會提醒你注意細節,避免上述失誤的發生。這便是一時間,我們生活的城市里,許許多多中介機構應運而生的原由。那真是忽如一夜春風起,千樹萬樹梨花開。 賺同胞的錢,分食故鄉的大蛋糕,對很多海外華人來說,是一條經商致富獲取第一桶金的捷徑,畢竟熟門熟路好辦事。利益驅動,使各個中介之間,形成熱火朝天的競爭態勢:媒體廣告鋪天蓋地持續不斷,大規模高規格的說明會演示會此起彼伏,高薪聘請的洋顧問直接面對客戶排憂解難,各種手段花樣迭出無所不用其極,叫你眼花繚亂又不能不佩服。
比如一些中介老板,本來正在國外讀MBA,機敏地發現移民商機,扔下學位不讀了,立馬回國組建公司。高學歷高智商,加之見多識廣,讓他們做起這類生意,舉重若輕,有章有法。在向聽眾宣講和描繪異邦他鄉的時候,個個可以稱之為天才的演說家鼓動家,充滿了煽動的激情和魅力。他們用的是現身說法,一篇講演,就把一個美麗富饒,既有物質文明又有精神文明、發達又民主的國家,呈現在你的眼前,不信都不由你。上帝作證,不,聯合國作證,她已連續六年被評為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國度。她完善的醫保和養老制度,叫你們全家,既可拓展事業,又可安享天年。至于教育,更是最棒的。兒童可以免費上學,從幼兒園到小學到中學,全部義務教育。還有奶金——臺下有人喊,什么是奶金?大家沒聽過吧,十六歲以下的孩子由政府發給牛奶錢。也就是說孩子在十六歲以前,喝的全是國家奶。如果一家有三個子女,母親就無須工作,靠奶金足夠生活了。
講演者講到這里,我發現聽眾的眼睛都直了。天下竟有這等好事,簡直是上帝的后花園嘛! 某博士老板,天生有詩人氣質,他以浪漫而抒情的聲調說:“那里的天湛藍湛藍,云雪白雪白,水清得能看見成群結隊的游魚。休息時候,你們可以到海邊去捉螃蟹,魚是不屑捉的。翻開石頭,碗口大的螃蟹,縮聚在那里,傻傻的悶悶的,等著你去捉它。捉到的螃蟹拿回家,塞滿了冰柜,塞不下的統統送給朋友……”天呀,這是什么日子!
曾讀過一本書,也是以這樣的筆觸,描寫大英帝國的遠洋輪船,第一次靠近加拿大西海岸時,那種難以抑制的驚喜。輪船上的水兵,無意間向水里放下去一個竹籃,沒想到竟吊上滿滿一籃活蹦亂跳的肥魚。他將竹籃再次投下去,又是滿滿的一籃。船長將其親眼所見,稟告英國女皇,女皇又驚又喜,隨即命令登陸占領并開發這塊神奇的北美大陸。
聽這個講座的那天,是一個悶熱的夏夜。散場之后,我看見許多年輕人,仍興奮地圍著主講人問長問短,久久不肯離去。
以我的年齡和閱歷,我當然明白,過分動聽的言辭,往往都含有水分,何況這件事本身就有明擺的商業目的。在選擇自己未來的時候,年輕人寧可將困難考慮多些,總比一味的五光十色好。但我的心頭仍生出一番感慨。要緊的不是主講人的話是否有水分,遠在北美的加拿大,是否真如他講的那般美好?要緊的是你終于有了對個人命運的安排權和選擇權,而且大大方方,理直氣壯。
想我青年時代,在偏遠小城一呆就是十七八年。這期間,平均六年被公家調動一次,每次移動一公里。在第三個六年中,公家發生了非常事件,我才得以加快速度,一步跨進省府。說起來,那也不過是四百多公里的挪動,但在當地卻引起不大不小的震動。因為那時個人是“螺絲釘”,放在哪里就被固定在哪里,哪怕凝滯生銹,也無權過問對自已的安排,一切類似的要求和愿望都被視為非分。
當今,年輕人選擇的空間已超出國界,超出洲界,面對的是整個地球。這和愛國不愛國無關,和政治無關。我懂他們的心思,那是有如昆德拉的“生活在別處”的向往和憧憬,純系個人選擇。對居住地的選擇,對變換生活背景的選擇,對個人未來安排的選擇。只要他愿意,一步跨過去,就是一個浩淼的太平洋,此岸彼岸,足足千萬里。如同劉歡在那首歌里唱的,我千萬里,追尋著你——盡管追過去是得是失,是苦是樂,尚且難以預知和斷定,但無論怎么說,生活的自由度畢竟不一樣了。
我羨慕他們。為這樣一個不大不小的進步,人們等待了那么久!
希望此門永不關閉
再也沒有兩個相鄰之國,比如美國和加拿大,擁有那么長的邊境線。這條線不僅漫長,而且明快、清晰,決不拖泥帶水,含含糊糊,仿佛上帝之手,劃出的一條直線。到了五大湖區,那手又像分珍珠,兩邊一撥拉,各自二分之一。連舉世聞名的大瀑布,也不偏不倚,讓你們心平氣和,共同擁有。看起來,上帝對他們不薄。假如地球上所有鄰國間的邊界線,都這么清清爽爽,明明白白,這世界也許會省去很多戰爭和流血。
加美兩國傳統上互不設防,人民自由往來,親密無間。也幸虧互不設防,要不,雙方該有多少人力物力要投入?只有三千萬人口的加拿大,是世界上面積最大,人口密度最小的國家,你要她到哪里去找那么多的人手守邊防?即使美國,若要在漫長的邊境五步一卡,十步一哨,怕她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精力過剩地滿世界去撲火。因為有這樣特殊的鄰居關系,所以人們將加拿大稱之為美國的后花園,或日都市后邊的鄉村。加國公民在風格上普遍的淳樸、忠厚、友善,看起來也確實有君子國里鄉紳的味道。
市說在“9·11”前,兩國公民過境無須履行簽證手續,像歐盟內部諸多國家那樣,經過邊境時,人們一邊開車,一邊將護照伸出去,晃一晃就算過關了。事實上,每天都有很多加國人到美國去上班,也有不少美國人到加國來辦事。這幾年,美國經濟不景氣,學費不斷上漲,一些學生干脆來加國上學,大學念完,可以省下一大筆錢。還有那些住在邊境線上的居民,你也說不清他或她到底算是哪國人?比如有一老太太,家里的房子正好壓在邊界線上,廚房在加拿大一邊,浴室在美國那邊。她每天由廚房到浴室,等于在兩國間出出進進,不知要打多少來回。所以人們說,全世界出國次數最多的是誰?就是這位老太太。
然而,“9·11”以后情況發生了微妙變化。美國人猛回首,發現他們的北大門口,為恐怖分子提供了極大的方便,是一個很大的漏洞和疏忽。一些人只要拿到加拿大護照,就可以輕而易舉地進入美國。這一下,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了,嚴格控制和檢驗簽證,即使正兒八經的加國公民也不例外,還增加了留指紋的新措施。視人身自由為生命的北美人,早已習慣了享受種種瀟灑和便利,對添加給他們的任何約束都感到難以忍受。南大門外,墨西哥人反彈。北大門邊,加拿大人不滿。按照外交對等原則,既然你留我的指紋,我也有權留你的指紋。你限制我,我也要如法炮制限制你,這沒商量。所以美國人其實比他的鄰居們,更加不勝其煩。他們這樣做,也實屬無奈。 一個晴朗的冬日,兩個年輕朋友開車,帶我們經過白石鎮,去美加邊境觀光。雖然寒風颼颼,但陽光燦爛。邊境小鎮,是清一色歐式建筑,精致的房舍,精致的小街,一派玲瓏剔透。我一向對歐美小鎮情有獨鐘,喜歡她既有現代文明的方便,又有田園風光的美妙。要論溫馨舒適,適合人類居住,不是大都會,不是摩天大廈,正是這些有小鎮的地方。原以為這想法是中老年人的偏好,豈知同行的兩個年輕人,比我有過之無不及。他們夫婦倆在德國工作多年,因在那邊拿到永久居民的希望不大,才決意移民加拿大。正式遷居之前,曾將溫哥華細細地考察了一圈,一眼看上的居然是這寧靜的白石鎮。只是考慮到日后上班上學畢竟偏遠些,才沒有在這里落腳。
白石鎮是溫哥華著名的觀光點。盛夏時節,游人如潮,夜半三更,還有人在海邊的石頭下捉螃蟹。螃蟹們喜歡扎堆,三個五個地藏在石頭縫里,剛準備睡個好覺,卻被游人的大手一抓一個準。加拿大海域遼闊,水產極其豐富,但有一條不言而喻的規定,無論你在水邊釣魚撈蝦,都必須遵守抓大放小的原則,絕對不許你把“未成年者”帶走。初來乍到的新移民,哪顧上分開大和小,見了肥蟹,恨不得一窩子端了。可是你要小心,不遠處一定有個加國人在盯著你,輕則向你發出口頭警告,重則他掏出手機就報警。一旦警察出現,你的麻煩就大了。 現在已是旅游淡季,街上沒有多少行人。冬日雪后的陽光,將這可愛的袖珍小鎮,照耀得如一片童話世界。這是人潮喧鬧的季節,絕難一遇的意境。 通往水邊的木板橋上,一個坐輪椅的白人老者,正專心致志地喂鴿子。他身穿羽絨服,頭戴毛線帽,氣色紅潤,神態安詳,完全不在意水上吹來的冷風。我們一行輕步走過的時候,他抬起頭,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算是打了招呼,又去看他的鴿子。我不由扭身回望,水邊、木板橋、鴿子和老人,這一切像不像某個知名油畫家筆下的畫面?
從橋頭眺望,對面就是美國的國土。當地人說,天氣晴朗的夜晚,站在高處,可以看見西雅圖隱隱約約的燈火。 其實邊境線就在不遠的地方。一眼望去,兩邊都是寬闊的綠草地,除了水邊幾棵粗壯的老松,視線一覽無余,你很難分辨出哪里是國界。惟一提醒你的是兩條逆向而行的車隊,長龍似地排列著。一條車隊頭向美國,另一條頭朝加拿大。車隊在緩慢移動,似動非動。很明顯,那是邊防人員在仔細地履行邊檢手續。可以想見,從前那種晃一晃護照就過去的好日子,是一去不返了。
大約邊境標志太不醒目了,人們在邊卡一側的青草地上,以大理石筑起一座歐式門樓,通體雪白,熠熠閃光。但如其說它是門,不如說它更像一個道具布景。兩扇白色的大門敞開著,四周沒有圍墻,暢通無阻。我女兒站在門柱下,高舉雙臂,呈V字形,一腳在美,一腳在加,拍照留念,很有些大躍進時“喝令三山五嶺開道,我來了”的意味。
我在大門下徘徊,發現門洞的石墻上,朝著兩國各自的方向,都有一行金色的英文字母,大意是:希望此門永不關閉。忽然,心生感動。自古到今,人類社會的全部外交活動,風起云涌,眼花繚亂,說穿了,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希望對方的國門向自己開放。但讓它永遠開放可不是容易的事,就像美加這樣有傳統友誼的近鄰,也少不了摩擦和矛盾。有一加籍老華人,在陜西度過童年。他用西安話憤憤不平地對我說:“美國是個歪人,看上加拿大的什么都想要。它舍不得開采自己的油礦,卻跑到加國來采油。它看上加國的淡水資源,就想通過地下管道引過去。”歪者,惡也,訛也。就是你的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加國前總理克雷蒂安,有點牛脾氣,每每對美國說不,惹得布什老大不高興。這一不高興,就影響到加國經濟發展,畢竟加拿大的實力沒法和美國比。新總理上臺后,打算改變策略,協調與強鄰的關系,但他又必須在促進經貿發展和保持國家尊嚴之間,尋找一個平衡點。
以我管見,無論怎樣,美加兩國的邊境大門,還會依照傳統習慣,相互開放。但美國要想所有國家的大門都朝自己敞開,還要改變思維,學會友善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