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家的日子過得清湯寡水,一年到頭難見到一點葷腥,可老百姓姊妹個個長得牛高馬大的。拿老百姓的爹元五叔的話說:“這幾個小犢子就是能吃,喝涼水都長膘呢!”
元五叔是一個豁達之人,村里人常常把不是發生在他身上的故事都編排到他的身上,他還不置可否地沖人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周圍的人便得到準確論證似地心滿意足。我曾經問元五叔:“他們明明是在耍笑你吶,你承啥認呢。”
元五叔說:“這又輸不著宅子輸不著地的,就讓他們磨磨嘴皮子高興高興唄。”
元五叔就是這樣一個近乎大智若愚的人。他做的一些事情在常人看來有點怪異,事后品品卻也在理。比方說,一次百姓趕集把一元錢丟了,就哭眼抹淚地回了家:待問明事由,元五叔馬上一手摩挲著百姓的頭,一手擦著百姓的淚吩咐老伴:“百姓娘來,麻利地給咱百姓炒雞蛋吃,咱百姓可是知道怎樣花錢了。”
小小的百姓瞪著一雙迷糊的眼睛看著爹,爹臉上的表情像冬天的土地不動聲色也沒有多大變化。百姓怕爹是變著法子整他,當娘把炒雞蛋端到他跟前時,怎么也不敢捏筷子。最后還是元五嬸子一口一口地喂到了百姓的嘴里。百姓的眼睛卻始終置在他爹的身上。
就這事,街坊鄰居問起元五叔,對待丟錢的兒子怎么像對待功臣一樣?他說:“俺可就這一個兒子,嚇掉了魂咋整?一元錢能買到嗎?再說,打他一頓與賞他一頓還不都是為了讓他長記性嗎。”就這樣,元五叔的舉動讓村里許多與百姓年齡相仿的孩子后悔生錯了人家:從此誰家大人再追著打孩子,孩子就會說:“你看人家元五……”就這句話,大人們高高舉起的胳膊立馬便會垂下來。
元五叔成了村里孩子們逃避大人懲罰的護身符。元五叔成了孩子們比對自己父母的參照物。
怪異的元五叔使得村里的大人們臉上很沒有面子,村里便有人使勁把一些故事編排到他的身上,還說得有鼻子有眼的。盡管這樣,也從沒有損害元五叔在我們這些孩子心目中的高大形象。
元五叔過日子摳門是出了名的,關于這一方面的故事最多,光是他穿鞋就有兩個版本。其一,是他趕集來回的路上總是把鞋別在褲腰上,到集場時穿上,出了集場又脫下來。用他的話說,不穿鞋是為了省錢,穿鞋是為了不給咱們村人丟臉。其二,元五叔在收麥割稻時節從來不穿鞋干活。用他的話說,鞋扎破了長不上,腳扎破了還能長上。 就這樣,元五叔以無人替代的身份奠定了他在村里的特殊地位。村里有個紅白事,主事的首先是讓他來幫忙:后來百姓大了,爺倆都加入了進來。干這種事情,一掙不得工分,二掙不得盤纏,只賺個吃喝。說到吃喝,還有兩則關于元五叔的故事。其一,他家里吃餃子,是在餃子煮熟之后用笊籬在鍋里搗碎,然后連湯帶水地用勺子盛到碗里,只有春節那天桌上的餃子是囫圇的。其二,元五叔有一個像駱駝一樣的胃,他還把這一特異功能傳給了百姓姊妹幾個,使得他們兩三天可以不吃,但吃一頓可以管兩三天。 元五叔和百姓爺倆經常參加一些紅白事,家里就置下了紅事裝禮品用的盒屜,前后左右村莊誰家辦喜事托人捎話讓去抬喜盒子。時間一長,元五叔就有了一種行業壟斷的優越感。他定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參加喜事抬盒屜,必須提前24小時以上。否則,對不起。據說是因時間短了騰不出肚子來放好東西。 這怪不得元五叔沒有出息,凡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誰沒有挨過餓?誰不想往自己的肚子里扒拉點好東西?只是元五叔不掩飾自己罷了。 待人誠實不僅僅是對待別人,同時也包括自己。在元五叔看來,當時他實行那種做法是天經地義的,是理所應當。 我沒有想著老百姓上過學,他的幾個姐姐和妹妹沒有上過學是肯定的。元五叔幾輩子都是貧下中農,假如老百姓能上過高中,憑著好成分被推薦去上工農兵大學是完全可能的。可惜的是元五叔沒有讓老百姓這么干,這就怪不得貧下中農同志們了。 老百姓就當了一輩子的老百姓。 元五叔是過了八十四歲壽辰無疾而終的。年過半百的老百姓有一件心事一直放心不下。父親在的時候,他的心情還沒有這么強烈,父親去世以后,他的擔心便日甚一日。百姓找對象的時候,父母講究親上加親,姨家表妹便成了他的老婆。兩個孩子聰明可愛,還考上了大學,但老百姓就是不放心以后會怎么樣。他曾經聽人說過,近親結婚對后代不好。至于哪一代他不清楚,他只能緊張地等待著。
要飯的姑娘
那要飯的模樣長得漂亮,衣服穿得當然說不上體面,可破損的地方補丁卻是有板有眼。俺家那時候沒有電熨斗,姐姐熨褲縫就將褲縫處用嘴噗噗的噴上水,再襯上濕毛巾,然后用木板在上面刮來刮去,這樣,褲縫就出來了。姐姐經常將經驗介紹給那些和她同樣用不起電熨斗的人。當時,我看到長得俊俏的要飯姑娘穿的褲子縫也筆挺的,我就想,這技術活肯定是跟我姐姐學的。 那時候俺這里能讓她看上并來此要飯,說明生活條件還算可以吧。每當江蘇邳縣口音在誰家門口響起,就知道是要飯姑娘來了,有稀飯的給她滿上一碗,就干飯也會給她盛上兩勺。時間久了,村里人都知道要飯姑娘是靠近郯城和蒼山兩個縣的江蘇省邳縣人。
“嬸子大娘,大哥大姐,弟弟妹妹,俺是要飯的!”說話干脆沒有羞答答的遮掩,隨后便是充滿哀怨似的“要飯腔”,假如這家的主人在屋里忙著事情,她會非常耐心地唱將下去,仿佛只有讓人家聽足了才會施舍給她一粥一飯,有的人家知道姑娘這樣后,一聽說話便立馬答應給她找吃的,也有的人家給她東西才要求她唱上一曲拿手的柳琴段子,有幾次,她站在人家的大門口唱了好長時間才知道白唱了,家中無人,遇到這種事情她只是自己低頭笑笑,時間長了,俺這里就有人動了惻隱之心,不想讓她要飯了,還說要飯怪丟人的,就想給她找個管飯的地方。說白了,是有人想給她在我們這里安一個婆家。
每當有人提起這樣的話題,她總是默不作聲,到這份上,人們便不好說什么了。 不說話不證明要飯姑娘不想在我們這里找婆家,不說話也不會把人們給她找一個管飯的地方的事就忘了。不便問她,村里人就時時刻刻地注意著她。
要飯姑娘隔三差五就要回家。臨走前,她總是將平時要來的瓜干整理得干干凈凈,將瓜干上曾經長過的綠毛都用指甲刮沒。黑乎乎的地瓜干經過她的手修整也漂漂亮亮的。 稱那姑娘為要飯的有些不恭,可我想來想去沒有想出一個恰當的稱呼。后來她住在了俺莊上,成了俺們村的街坊;再后來她領來了一個和她不相上下的青年人,和她同出同進的,令村里關心姑娘的人伸長了脖子,瞪圓了眼睛。村里的姑娘媳婦們有自己的辦法,他們從飯鍋中盛上一碗白米稀飯,或從自家盛煎餅的大盆中疊上三兩張煎餅前去,他們不是同時去的,得到的回答卻是一樣的。姑娘說青年人是她的弟弟,是來勸她回家的。她說她不想回家,她一回家就得和她的表哥結婚。
人們就不約而同地嘆口氣,又不約而同地說那青年和姑娘一個臉面。
姑娘不想回家,可家里使了表哥家好多的錢,她找不到掙錢的地方,那年月全國上下割資本主義尾巴正緊,沒有掙錢的路,就是外出要飯也是不允許的。但當地政府又無可奈何地怕餓死人,就睜只眼閉只眼。村里有人在外要飯卻在家里蓋起了漂亮的房子;于是,姑娘決定也到外面去要飯。那時候要飯就是要飯,要飯人絕對是不敢奢望能要到錢的,能比平時多要一點東西就算不錯的了。
起初,那姑娘就沒有要到錢,她一愁莫展地將要到的瓜干等東西送回家,也就是想讓父母在家里有一點吃的。她不想讓村人們說生養個閨女是賠錢的。
其實,能讓大多數人接受她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姑娘會唱“拉魂腔”——柳琴調。這種腔調發源于我們這里的蒼山、郯城以及江蘇省的邳州等縣,這三個地方的人說話發音方式特別。走到全國各地,只要聽過一次都會記住。
在我聽來,“拉魂腔”之所以能夠拉魂,重要的是演唱者發出的聲音能勾住聽唱人的魂魄,讓人痛苦著他的痛苦,快樂著他的快樂。那種腔調像一根無形的細繩,喜怒哀樂全由它松松緊緊抑揚頓挫地操縱著。操縱著人們的心情,也就操縱著人們的魂魄。
在我們這里,要飯不“丟人”,“丟人”的是那些“二流子”,他們既沒得吃,又不干活,成天在四鄉八村地亂逛游。還有一條,他們還趁著村人不留神的時候偷雞摸狗拔蒜苗,這就成了村里的“禍害”了。
要飯姑娘和我姐關系較好,經常到家找我姐玩,有時候還幫著我家干活呢。每當此時,我姐說你別干了,你就給我們唱歌鼓勁吧!她就給我們唱“柳琴”。我不知道她唱的什么內容,但聽著發苦,我就覺得她唱的不好。后來發展到一聽到我家屋門上方小廣播喇叭里有人唱“柳琴”我就難受,好像這種腔調只有受苦受難的人才能唱得出來。 我后來上學一直在城里,要飯的姑娘后來挪到了俺的鄰村趙莊,趙莊好啊,趙莊有一個外來的柴老嬤嬤唱戲很好,聽說她丈夫還是一個軍官,遺憾的是柴老嬤嬤不能生養,她就收了一個養子,不知為何,柴老嬤嬤來到了靠近枋河河灣的趙莊村頤養天年,她的男人和養子卻始終未見來過,聽說養子就在城里的一個劇團工作,據說還是編劇導演什么的,人們就對她非常尊敬,從來沒有人當著她的面叫她柴老嬤嬤,還學著用城里人的稱謂來稱呼她為柴姨或阿姨,誰若不習慣或不好意思,她還會耐心細致地做你的思想工作且不厭其煩,我就曾經被她諄諄教導過,我和趙莊的同學去趙莊時她認為我也是趙莊人,所以我便也享受了與趙莊人同樣的待遇,要飯姑娘到了趙莊住,我想說不定會被她發現后推薦給她兒子,這也許是姑娘得到明人指點吧,可十幾年后我見到柴嬤嬤的兒子時,他帶著的媳婦老粗笨壯的,怎么也看不出有要飯姑娘的面容。
其實,我們附近幾個村莊的人們接納那個姑娘,還是因為柳琴劇深入人心的緣故,人們在喜愛柳琴的同時也喜歡了要飯姑娘以及她甜潤的唱腔。
20年后的一天我回老家,站在村街上看到一個個的孩子從眼前過很少認得,大家指著一個近五十的婦女問我認識嗎?我只好歉意地搖搖頭,一個本家兄弟告訴我:“那是村東頭鳳舉叔家的新嬸子呢。”
“年近半百還是新媳婦?”我心里想著,看我疑疑惑惑地瞅大家,便有人給我解釋:“鳳舉叔前一個媳婦有病死了又娶的她,你應該認得的,她就是那個唱柳琴的姑娘,”怕我還聽不明白,末了又俯在我的耳朵上補充了一句:“那個唱柳琴的要飯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