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在一轉身后,便開始遺忘很多東西,比如背后優美的風景和無數旖旎的笑靨。我又總是一抬頭間便開始懷念很多東西,比如我生命中那三個舉足輕重的男人。那些藤蔓般纏繞的宿命從一開始便無所顧忌。很多年后,我容顏逝去年華不在,我用眼角的余光勾勒銅鏡中的面容,然后想念。過去的風花雪月在一瞬間離我而去。
我想我是婚姻制度最直接的犧牲品,在嫁給武大郎之后的許多日子我都為此黯然垂淚。想我潘金蓮貌比桃花,雖說不算大家閨秀也至少是小家碧玉,怎么著也該嫁個富賈豪商名流雅士,最不濟大戶子弟或者員外少爺總得攤上一個。然而掀開蓋頭的一瞬間,我十六年苦心孤詣構建的一切轟然倒塌。
很多個落日的黃昏,我坐在靠南的窗口顧影自憐,那些陰霾的光線從樹葉的縫隙里緩緩流下,淌過窗門、小樓,黝黑的青石板路在搖曳的樹下灑滿片片影子。我總是在如此的氣氛里回憶我過去所能想象的一切——有一棟氣派的大房子,門楣頂端龍飛鳳舞的名家手書牌匾,兩人合抱的紅石門柱,還應該有兩只威風的石獅,要有大得能裝下所有陽光的后花園和引活水而過的湖。我在柔軟的陽光里撫琴跳舞,在那個四面都是水紋的湖心小筑,還有諸如此類的等等,所有二八年華的少女向往的通常意義上的幸福。很多時候,當我輕輕地合上眼,恍惚間就已經置身于這些簡單的快樂里了。
然而總是在這時,武大拉磨磨面的厚重的喘息聲把我拉回無情的現實。低矮的房子,寒磣的家什,窗外嘈雜喧嚷的市集人群,屋后污濁的護城河——與理想強烈反差的現實在一瞬間占據我的視聽感官,有種窒息的感覺一直徘徊。我常常在這種時候潸然淚下,因為不知用什么心態面對這種殘酷,于是瘋狂地沖進磨坊用身體上一切可以運用的武器在武大矮小卻無比厚實的身軀上留下痕跡。武大不吭一聲,他有些發怔地默許我的放肆,末了輕輕用他沾滿面粉的雙手幫我揩去眼淚,然后孩子似的傻笑幾聲,又默默走開,留下無言的我和臉上幾點粉白的印記,在淚水里漸漸模糊。
無數次我不斷回憶武大每次離開前的眼神,我確定那里面執著的溫柔世所難見——那種能讓任何女人為之怦然心動的誠懇和溫柔,不含任何的雜質。我曾無數次幻想,如果武大再高一點,再英俊一點,或者我可以忽略那大房子、牌匾、石獅,還有碩大的花園和無數的樓湖小筑,統統都忽略掉。然而這種幻想于事無補。形體上的巨大差異屏蔽了任何可能性的接受與被接受,而這種差異為日后的背叛埋下了伏筆,順理成章。
其實武大真的是一個很體貼也很認真的男人,他無數次容忍我的無理并且用傻傻的孩子氣的微笑表明他的寬容,對于這種放縱,我無比愧疚。我想我終究是要辜負他這一份溫柔的。
武大很熱心于他的燒餅事業,也許更多的時候,我與他的燒餅相比根本無足輕重,盡管他愛我——我如此揣摩。武大也許是世界上惟一一個用心在做燒餅的人。武大實在是個很認真的男人。
在這個故事的最后,我理所當然地背叛了不帥、沒錢又不懂浪漫的武大,那個灑滿陰霾光線的落日的黃昏,武大獨自一人抱著被褥搬進了對面堆滿柴禾的伙房。事情終究需要一個人來了結,武大轉身的那一剎那,我眼角的余光再次看到了他臉上孩子氣的傻笑。突然間淚就下來了,他到這時還寵著我這個被世人唾罵的女人。我終于明白自己也許會虧欠這個男人一輩子。
如果可以重新選擇,也許,我會愛上你。面對武大厚實的背影,我淚如雨下。
我實在無法把這兩個應該可以算是情敵的男人在同一時間同一場景搬進回憶。
西門慶的影子對我來說朦朧而神秘,他有一切我無數次幻想渴求,而武大統統沒有的東西。關于他的記憶屬于浪漫雅致的小資情調,是一些適合在任何一個明媚慵懶的午后細細品味的溫潤,那些另類的感受-'X一開始便攝住了我的心。從第一次我不小心把木棍砸在他的頭上開始,我便知道這個男人能給我所追求的一切。這種渴求由來已久,而這場邂逅天衣無縫,于是西門慶成為我與武大之間的第三者便水到渠成毫不拖泥帶水。
我想我應該天生是個千夫所指的壞女人吧。那些俗人們可憐的道德在我的面前微不足道。我希望每個人——無論是男dX.還是女人,都擁有完全自主的支配自由的權利,而武大的缺陷成全了我的這種瘋狂。
關于浪漫,西門慶是這方面當之無愧的高手。他總是知道該在什么樣的時辰選擇什么樣的場景或者送什么樣的禮物哄女人開心。而嘴邊不斷的甜言蜜語,讓人覺得縱然眼前是杯毒酒也會毫不猶豫地一口喝下。女人需要更多的是無傷大雅的謊言,這一點武大永遠不會明白。
很多人責難西門慶是色字當頭的無恥之徒,這種謬傳十分偏頗。孔子都曾大嘆:食色性也。古風也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也許并不算什么淑女,但與一般的女人相比卻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西門慶的愛慕自然理所當然。而且西門慶風流卻不下流,他絕不會強迫任何一個他喜歡的女人做任何她不愿做的事情。西門慶是一個懂得什么時候應該放棄的浪漫男人。
我常常會坐在朝南的窗口等待他的呼喚時幻想,也許有一天這個浪漫的男人會帶著我遠走高飛,到一個我無數次在夢里編撰的地方,白頭偕老。然而我明白這種愿望近乎奢侈。西門慶是一塊沒有根基的浮島,他總是從這片河流漂向那片海洋,留下獨有的小資情調似的溫潤,他終究不會屬于我。也不會屬于任何一個女人。
我這樣想著。
武松是我所能想象的所有優秀男人的綜合體。
我曾無數次疑惑為何武大與武松同母而生卻產生如此巨大的差異。從體態、容貌到性格精神的根本性兩級分化??上也]系統地學習過現代遺傳學,這種大相徑庭無從解釋。
每個女人都有自己未曾觸摸的心事,關于一個夢中的影子的故事。像《大話西游》中那個等待著腳踩七色彩云從天而降的男人的紫霞一樣,我從未放棄這種夢囈般的癡心妄想,一直到武松出現。
認識武松是在家里的飯桌上。那時武松剛闖完景陽岡,聲名遐邇。我用灼灼的眼光打量這個高山般偉岸的男人,他恭敬而有禮地看著我,稱我為“嫂嫂”。那種純粹得如同碧海藍天般的目光,于此后的許多年,每每回想起都還是會為之迷醉——那是一種不合任何雜質的渴望。那天晚上我用平生最熱切的心情做了平生最好吃的飯菜,只因為一個初次見面的稱我為“嫂嫂”的陌生男人。
我想武松是我這輩子惟一一個帶著崇敬的心理去接近的男人。很多時候,我對武松的感情都不是男女之情,僅僅是單純的癡迷崇拜,這種感覺從一而終。武松是座永遠無法攀越的山峰,于是我與他的相見便帶著某種程度的悲劇色彩。
最后一次看見武松時,他已經準備動身上梁山。當時我與西門慶的緋聞傳得沸沸揚揚,我沒有料到與他訣別的場面是如此尷尬。武松很生氣,我看得出來。但他從不打女人。他用在景陽岡打虎時慣用的眼神對我怒目而視,那種火山噴發般的憤怒讓我無法呼吸。我無法直面這種斥責,武松是我最崇拜的男人,從來如此。以至于當我感受到他的憤怒時,有一瞬間無可抑制地羞愧,這是從未有的事——我一直自詡為最不受封建禮教束縛的人。
武松的憤怒終究發泄在了他的拳頭上,而對象是西門慶。當這兩個男人捉對廝殺的時候,我感到手足無措。我想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躺在武松拳頭下的那個人是我——如果這樣可以削減他的憤怒。肉體的疼痛遠比心靈的創痛來得輕松。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武松。這個男人在我的生命里來去匆匆,帶著我滿滿的崇敬。聽說他在梁山做了“義軍”頭子。也許這才是他想要的歸宿。
對于武松,我最美的回憶永遠地定格在初次見面時他稱我“嫂嫂”的那一幕,那種純粹的眼神讓我至死不忘。真的,僅此而已。
許多年后,我在不斷老去。我坐在朝南的窗口看市集嘈雜的人群和黝黑的青石板路,那些屬于少女的情懷開始一一復蘇。我一直想念著三個男人——孩子般傻氣的武大,有著小資情調的浪漫男人西門慶,像高山般偉岸的武松。曾經絕美的我風華不再,這些歲月的痕跡隨著時間的推移卻無法磨滅。我再也無法從容地面對銅鏡用眼角的余光勾勒曾經絕美的容顏,如今蒼老的面容讓我黯自神傷。然而,屬于這三個男人的記憶永恒不變。他們構建了我生命的全部。或許更多。
如果上天可以成全,我愿意用剩下的所有生命換取一天完美的自己,最后一次親眼看看這三個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我想告訴他們我的歉疚、我的無奈、我的疼痛、欣賞和深深的崇拜或者感恩。這些都是我想說而沒有來得及說的。
只一個轉身的距離,我們已經遠離。在蒼老的歲月里,我獨自一人憑窗遠眺。孤獨,將是我最后的一種風情。
一切都結束了。在來生,你們會一直幸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