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館無良伴,凝情自悄然。
寒燈思舊事,斷雁警愁眠。
遠夢歸侵曉,家書到隔年。
湘江好煙月,門系釣魚船。
——《旅宿》
3月26日天微亮宜遠行,忌會友、興建
能找到這樣的地方獨處該是很幸運的,洞庭湖畔的這片土地充滿了靈性,最適宜小駐。四周連綿的青山披著黃色碎花的云衫,沒有陽光的照耀,都有些暗淡了。低下頭,乍現眼簾的是一片郁郁蔥蔥的葦草,生機盎然。也許在這兒還可以,感受到點點星光,微亮清晨,靜謐山林……
能如此貼近自然,旅途疲憊也就無關緊要了。
我放下行囊,隨手摘了一束葦草插在門前的地上,又望著眼前這片無垠的蘆葦蕩,它們在和煦的風中搖曳著,每——根都洋溢著自己的喜悅。風吹過來,我聞到蘆葦清幽的香氣,但那味道似乎還帶著一絲苦澀,一絲傷心。這使我清晰地意識到這次遠足是為了散心。為什么要來散心呢?大概是因為只有傷了的心消散了,另一個積極的心才可扎根。于是我開始癡想著思想可以淡化傷感,而后讓一蹶不振獨自消散。
無論怎樣,這次旅行讓我感到十分慶幸:在湖邊居然有這樣一間廢置的草屋,只需我稍稍打整,它便立即容光煥發(fā)。或許前些時日就有哪位隱士在此小駐,所以屋里的質樸還透著書卷氣。
再望這悠悠蘆葦蕩,猶如夢中的天堂。在這里我開始了關于尋找忘憂和希望的思想旅途。
3月27日風雨齊作宜興建、會友,忌出行
母親今日叫姑媽給我送些食物,母親在常德,我知道她一定比我難過,她的兒子在重癱后選擇了自己結束生命,以求解脫痛苦。但母親現在還記掛著我。沒有在她身邊安慰她,我慚愧極了。而現在懵懂的我卻還要成為她安慰的對象。
聽見了急促的叩門聲,我十分不情愿地爬起來開丁門。姑媽放下雨傘,發(fā)了牢騷,抱怨天氣糟糕。她對我的作為頗有些不屑,沒等坐下便說:“真不知你怎樣想的。哎,非要丟下工作請假到這兒來。”對她的責備,我無動于衷。恐怕是她以為惱了我,轉而有些溫和地說:“瑨之,你也別太難過,人死了還能哭回來嗎?別弄得像神仙似的。”
“倒不是神仙什么的。您說得對,人死了哭不回來了。但哥哥從小待我最好,我自是難過——這兒挺好,環(huán)境也不錯,過幾天我就自己回去了。”接著便與她寒喧丁良久。她大體說了些人去了活著的人就沒有牽掛,倒也省心。對這“省心”的理解,我門以為說的是那離去的人。
姑媽關心我不假,不過她大概以為每個人碰上這種事只需傷心一陣子,但很快就會恢復。也許吧,誰又說得準呢?她勸我回家沒見成效,就有些不甘心的走了,我這才得以片刻的安靜。
我坐在窗邊的椅子上,遠遠看見媽媽單薄的身影同蘆葦一起在漫天的雨中漸漸模糊。一層輕如紗的煙霧從水平面升起,緩緩地遮住了那個背影,也仿佛讓我告別了喧器的都市。
雨沒有停,窗外的一切越來越朦朧,是在遮蓋曾經彌漫著灰暗的天幕嗎?就讓一切傷痛在這梅雨懨懨的季節(jié)得以洗刷吧!
3月28日陰諸事宜
早晨喝了許多水,帶來的食物只吃了一點就沒有再動。我的旅途許是過于清靜——只聽得見風吹動蘆葦的沙沙聲響,我有些不自在了。這才是旅行的第三天呀。
其實,一個人獨自生活的時候真的有些寂寞,在這兒有一種遠離世事所帶來的孤獨在蘆葦時隱時現的縫隙中凸顯出來。
就這樣,有些凄郁地,我置身在一個被遺忘的角落。我抬起頭,看著門外的風景:幸而有天地相伴才能增添一點愜意。
忽然,門外響起一陣巨大的水花聲。是什么?我敏捷地沖出去:原本寧靜的湖面上泛濫著震耳的機器聲;一艘快艇飛馳而過,被壓碎的葦草有些漠然地漂在水面,仿佛在默數著難言而短暫的生命時光。
這讓我想起《xx日報》有言:現代旅游業(yè)的發(fā)展如一顆炸彈,它將曾經質樸的文明炸得粉碎,而且這種情況愈演愈烈。老祖宗連哭都沒地兒!從敦煌石窟到故宮長城;從巍峨山峰到民族小寨……你眼見的是用現代設施堆積起來的“文明”。這足以觸動我本不敏感的心緒,開始了關于人類文化的思考,又引申為生命這一件事。
回到草屋,我在蘆絮紛飛的窗欞下無法安坐。以前,同陸小曼女士一樣,我一點也不相信世間有“心痛”這樣縹緲的字眼。但當徐志摩悄然離去,她才開始去懂,懂得又是那樣悲壯,使她流下的汨化作文字,至今流淌在《哭摩》中。而我,在哥哥去世之后,也才明白親人間生離死別的痛徹心扉。而解決痛的辦法,只是將陸女士的“書”改為“旅”,來擁抱思想之旅給我的無窮盡的堅強。
天有些陰沉,被壓得矮矮的。恍惚間我意識到那些逝去年華的蘆草來年又會新生,露出它們善良的面龐,而那收獲的滿滿的蘆絮則裝人世界上最大的口袋——思想。這樣想著,便仿佛讓我在這段日子里——這段似乎不可自拔的日子看到微亮曙光,而后又從這一抹光點中去慢慢探秘。
我終于有些頓悟,我是應該去迎接本就絕代美麗的年華!
已近黃昏,在那一片山花爛漫的遠方上空,天邊緋紅的云霞輕輕飄蕩。或許它們也在靜謐中消散,用盡全身心的氣力等候黎明的到來。再看眼下的這片蘆葦蕩,正如亭亭玉立的少女,懷著美麗的夢。
3月29日晴宜動土、采摘,忌遠行
今天有些累,就呆在屋里靜靜地想—“想罷。
我沒有孤注一擲地往一個方向深思,而是井井有條地打開記憶的盒子,翻卷出那些珍貴并樸實的記憶碎片,慢慢拼湊,想著隨時可能迸發(fā)的思想的奇跡,便不覺莞爾。也許一個人只有學會了思考,才能在現實生活中懂得豁達和有所收獲。
在這本日記的扉頁上寫著:
凡人之氣,蕓蕓眾生;
過人之思,潺潺流水。
這兩句話已忘記是從哪里抄來的,也不知道是哪位學者寫的,,至少這讓我——直都感謝用文字傳達思想的人,讓找一直都有著看書的習慣。帶來的書不多,全是母親給我選的。信手捻來冰心先生的《繁星·春水》,里面赫然寫著:“死呵!起來頌揚他;是沉默的終歸,是永遠的安息。”——文采飛揚卻又傷感的一句。
合上書,腦子里全是哥哥的影子。哥哥,你有權利處理自己的生命,但惟一的錯是你叫我如此難過,難過,——又接著難過。我看著蘆絮紛飛的湖畔,輕輕嘆謂:一個人被另一個人的死所震撼——不是在想生命是如何倉促,而是對于萬物進行新的思考,面對生死坦然處之,付之一笑,灑灑脫脫。而那些生平美妙的思想傳承,成為還在生活的人用以治療心病的良劑,去探究追尋。
疲憊的身軀迫使我躺在床上。透過小小的窗口,我仰望著藍天。曠達的天際突然間猶如母親的面龐,她帶著安詳的微笑,說道:“孩子,生命拉開了新的序幕。能把你從陰郁中拯救出來的只有你無止盡的思想,堅強的思想。”
但我可以嗎?現在有的只是這樣幾天的傷心與希望一反反復復。
往外看,這片山林也靜默,仿佛一切就此打住。
往后看,我模糊地迷戀世間二十余載。
往前看,等待我的是時隱時現的未知世界。
我不敢往下想,那將使我再次面對塵世的紛擾,直面可怕的挫折。而我又要回到那個浮躁的城市,空氣中彌漫著迅速掠過的各種氣味:快餐、香水、汽油以及恐懼。想到這一切我禁不住落淚,心中便滿是狐疑。這狐疑或許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到對于明天的質疑。而后我亂作一團,沉沉地睡去。
不敢再想,不敢了。
3月30日晴宜出行、會友,忌婚嫁、動土
我把換下的衣服在湖邊洗刷,面對眼前黃綠的葦草似乎再也不能悸動不已。
總之,很亂。3月31日小雨轉晴諸事宜
原來感傷的沉思終會被憧憬拯救。
“乘著船兒羅,心爽朗喲;蘆葦叢中呀,魚滿塘啊……”
這樣質樸而不羈的聲音我生平第一次聽到。禁不住,我放下書,推開了門。一位老者坐在湖邊垂釣,他帶著斗笠,隱約可見他的白發(fā)。他仍舊唱著,堅定而有力。
“莫要停下羅,心蕩漾喲;蘆葦叢中呀,樂滿心啊……”
我倚在門欄上呆呆地望著。
突然,老翁麻利地站起身望望四周,又朝我走來。他搖搖手中的魚簍,笑道:“看,今天沒有收獲。沒有關系,明天再來。——年輕人,你住在這蘆葦蕩,收獲該很大吧。”
我只淺淺地笑了,禮節(jié)性地問道:“老伯您常來吧?”
“不常來,但我覺得只要能常想著這兒也就有了收獲。——我也該走了。——年輕人,真是羨慕你呀,還有這么好的年華。”
他讓我想到“白發(fā)三千丈”,但我卻并未看到“緣愁似個長”。
是啊,終究是要回到現實生活的,我這樣苦思冥想若沒有所得,這次旅行不就太沒意義了嗎?
其實,何必在乎生活的存在是怎么一回事,只要獨享年華就好。而哥哥的遭遇不正再一次驗證了生命的可貴嗎?所以,我沒有理由去拒絕讓希望和愛永駐我的生命。我意識到我正在用思想拯救自己的靈魂。
明天一定會好的,一定會好的。
4月1日 陰 宜馬動,大利西方
背上行囊,我踏上回家的旅途。
忍不住我回頭望了望:
和煦的風中,乍現眼簾的蘆草搖曳著英健的身軀,猶如生命的戀歌正被輕輕吟唱。一切又是那樣靜謐、自然、和諧。微波蕩漾的湖面沒有一絲劃痕,那兒只有一個青年種下的待來年怒放的葦草。
至今我的心中總是能看見那一片悠悠的蘆葦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