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休閑方式

聽聽《天氣預(yù)報》也好

今天的人們，一周可以休息兩天，一年還有好幾個肥肥大大的長假，比起從前簡直是吊兒郎當(dāng)，閑得冒油。今天的“休閑”方式因而也多如牛毛，你就是天底下最不會“休閑”的人，起碼還可以窩在沙發(fā)里擺弄擺弄電視，幾十個頻道夠你消受的了。我們小時候可不行，下午放學(xué)回到家，做完作業(yè)踢完毽子，只有電匣子(收音機)可聽。聽什么?聽評書，聽電影錄音剪輯，節(jié)日再聽聽相聲大會。有時候這些節(jié)目都沒了，電匣子還舍不得關(guān)上，就是聽聽《天氣預(yù)報》也比聾子一樣閑著耳朵強啊。有一年三八婦女節(jié)，我們在家里溫習(xí)功課，匣子里開始了婦女節(jié)目，一位嗓子比脖子還要粗的大叔忽然說：“姐妹們你們好!今天是……”我和哥哥們撇下作業(yè)，放聲大笑。電臺的阿姨們大概都去過節(jié)了，剩下大叔們逗我們開心。我們都笑倒在地板上。

評書大約在晚上六點半，每次只半個鐘頭，我們聽得神情恍惚，靈魂出竅，恨不得一晚上便知道全部結(jié)局。我們最愛聽的是李鑫泉的《林海雪原》、《平原槍聲》和《紅巖》，老先生說書像今天的單田芳，慢言細語，筋筋道道，特別的勾魂。一提起戰(zhàn)事，老先生便要說：“只聽得嘎啦啦啦一陣槍響……”一說起哪個壞人在樓梯上被革命英雄一腳踢翻又要說：“那家伙嘰啦咕嚕一滾兒倆滾兒仨滾兒……滾樓下去了”。一部大型評書總要講個把月，最后一集時間往往把握不準，很可能講一個多鐘頭才結(jié)束，那會兒我們可過了癮了，同時也像送親人上火車站一樣，對那部大書依依難舍。幾部評書的最后一句結(jié)束語我還牢牢記得，李鑫泉先生慷慨激昂地說道：“小分隊的同志們終于又回到人民的懷抱，《林海雪原》到此結(jié)束!”“東方升起了紅太陽，《紅巖》到此結(jié)束!”那時刻，我們的眼淚都要下來了，真想將那聲音深藏懷中。但是休流淚莫悲傷，下一部絕妙好書已開始預(yù)告。

聽評書的時候，大人們耳朵豎起來，手上腳下卻繼續(xù)忙著，摟草打兔子兩不耽誤。他們的業(yè)余時間短而又短，沒完沒了的家務(wù)活總不能扔在那兒等著神話中的仙女來干。母親們手中的鉤針和毛線飛快地舞動，父親們像螞蟻一樣左一趟右一趟，把什么東西搬來搬去。我們小孩子可不行，我是一定要搬一只椅子，正對著坐在收音機前面，兩只胳膊肘支在案臺上，腦袋恨不得塞進那鐵匣子里。我們家的收音機是蘇聯(lián)貨，咖啡色外殼，窄窄的調(diào)諧板是黃色的——不，是里面的小燈把它染黃的。調(diào)諧板上的數(shù)字和線條好像是綠色，或許是白色。我一面聽著評書，一面透過玻璃調(diào)諧板，癡癡盯著里面的各種零件。那里面就像今天的化工廠、核電站、機械加工車間、造紙廠的現(xiàn)代化流水線，可就是一點不像茫茫的雪原林海、山神廟、威虎廳、華鎣山、渣子洞、白公館、華北平原、鬼子炮樓、縣鎮(zhèn)集市、漢奸宅院。馬英、肖飛、楊子榮、雙槍老太婆、老鬼子中村、坐山雕、徐鵬飛、甫志高、許大馬棒，這些好人和壞人要是在這化工廠和核電站里手使雙槍、掄起東洋大戰(zhàn)刀，戰(zhàn)上幾十個回合，會是怎樣一幅圖景?

我們最迷戀的還是圖像，死的連環(huán)畫，活的電影。但電影一個星期頂多能看上一場，還不都是新片。老片子也成啊，在三流電影院花很少的錢看循環(huán)電影，對我們已經(jīng)是上好的“休閑”了。連續(xù)看上三場四場，情節(jié)都背下來了，人物一開口，我們便搶先替他把話說出來，這才打著呵欠，蓬頭垢面走出電影院。忽然意識到，已經(jīng)不是白天。

少年時代，我們還很喜歡看幻燈。提起那破玩意兒，今天的孩子們準會說：爸爸媽媽你們太可憐了我再不惹你們生氣啦。可那就是我們的“休閑”方式。星期天，有些單位組織放幻燈，窗戶用深色布簾遮得嚴嚴實實，前面墻上掛一方白布，后面點亮幻燈機，片子是能工巧匠用毛筆蘸顏色畫好圖案的一塊塊小玻璃，大多是“憶苦思甜”教材。配著樂，女工會活動積極分子在一旁如泣如訴地解說：“在那萬惡的舊社會，廣大貧下中農(nóng)在三座大山的壓迫下，房無一間，地?zé)o一壟，身無御寒衣，家無隔夜糧，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這是早期“西洋鏡”的發(fā)揚光大，觀眾不必哈著腰，用一只瞄準兒的眼睛往黑洞里瞧了。

幻燈也是死圖像，但曾有高人妙手神招，為死鏡頭加上動感效果。有一套片子放到“三座大山”被推翻了，天安門城樓升起紅太陽時，音樂大作，女解說員聲震屋瓦，畫面上忽有飄動的紅旗若隱若現(xiàn)，觀眾席里掌聲雷動。

卻是那位放映員老哥兒，在幻燈鏡頭前應(yīng)時地垂下一角紅紗巾，操著大蒲扇，輕輕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