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海之歌》作者金敬邁的沉浮

第一次捧讀《歐陽海之歌》時，我才10歲?；貞涀x這部長篇小說的情景時，我還隱隱約約地記得，我的確被小說感動了好一陣子。記得我當年寫下的一篇《歐陽海之歌》的讀后感，還得到了三年級語文老師的一致好評呢。

一晃40年過去了，作家金敬邁又推出了一部新作《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這部帶有紀實性的作品，記述了他被送進秦城監獄后的囚禁生活。

一部《歐陽海之歌》，把作家推上了全國文藝界的領導崗位，又一下子把他拋向谷底。全國文藝界領導傾刻間變成了階下囚。在作家的身上，深深地打上了時代的烙印。

作家金敬邁就坐在我的對面，平靜地講述著他的故事。那平和的心態和平靜的語調，好像是他正在講述別人的經歷。

30萬字小說僅寫了28天為省17元妻子熬了十幾個通宵

作為一個話劇演員，金敬邁需要經常下基層體驗生活。在下去體驗生活的過程中，他聽到了這樣一件事。一個叫歐陽海的普通戰士，因為和指導員鬧矛盾，越級給軍區一位領導寫了信，信中詳盡講述了他和指導員鬧矛盾的由來和發展，后來這位戰士竟被火車軋死了。這個故事在金敬邁的內心引起了不小的震動。懷著極大的好奇心，以及對這個敢于抗上的普通戰士的尊敬，金敬邁深入到歐陽海所在的部隊采訪。短短五六天的采訪之后，金敬邁的內心充滿了創作的沖動。他以每天一萬多字的高速度，夜以繼日地筆耕著。僅僅用了28天，一部30萬字的長篇小說脫稿了。作品是經解放軍文藝出版社的一位領導審查的。這審查的方式也頗為獨特，作為話劇演員的金敬邁聲情并茂地朗讀著，那位首長靜靜地聽著，其結果是朗讀的人和傾聽的人都淚水漣漣。當金敬邁讀完小說的最后一章的最后一個自然段，那位文藝出版社負責人當即表示，小說可以立即交付印刷。

這時一位大首長發話了，讓金敬邁把歐陽海與指導員鬧矛盾的相關情節改動或刪去，理由很簡單，指導員是黨的代表，是基層政治思想工作的化身。那位首長的口氣很硬性，如果不改動或不刪去，小說不能出版。這部分內容是最觸動作者心靈的，金敬邁舍不得改，可不改書出不了，他只好硬著頭皮動筆修改。

又要對原稿進行修改，又要請上級領導審查，可作者手里只有一份手稿，怎么辦？只好請人重抄一遍。于是他找了幾位高中生，商定每萬字付酬2元的價格?？沙@30萬字也得60元呀！這60元錢從哪里來呢？金敬邁犯愁了。還是妻子從箱子底翻出了岳母送給他們的結婚禮物---一對金戒指。妻子把這對戒指送到了玉器商店，只賣了43元，其余17元還是沒法解決，妻子只好下班后自己動手，熬了十幾個通霄，重抄了小說的部分章節，為家里省下了那寶貴的17元。

小說印了兩三千萬冊僅得稿費2240元上繳黨費1700元只添了一臺新收音機

小說《歐陽海之歌》是先在上海的一家大型文學期刊《收獲》上發表的，那是1965年7月，同年10月，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了這本小說。小說一出版，北京王府井大街新華書店就排起了長隊。為一本新出版的小說排長隊，在國內的出版史上還極為少見。

小說出版后，全國許多報刊都紛紛連載，第一版就印了15萬冊。老一輩革命家劉少奇同志聽到這個消息后高興地說：\"這么好的作品，印1500萬冊也不多。\"

這本小說究竟印了多少，連作者本人也不知道?？傉尾课幕恐x鏜忠部長說查查《歐陽海之歌》究竟印了多少？可不能超過《毛澤東選集》呀！否則就要犯大錯誤了。檢查的結果讓他放心了，小說共印了兩千萬冊，具體的數字當時就無法查清了。小說印得如此之多，賣得如此之火，當然離不開特定的歷史條件，在改革開放，文藝全面繁榮的今天，一本頗為叫座的小說，出10萬冊已經不得了了。

小說印得如此之多，發行范圍如此之廣，作家本人究竟得了多少稿費呢？當作家平靜地說出了這個數字2240元，連后來的200元修改費也包括在其中了，著實令我吃了一驚。就是這一點點稿費，還被作者將其中的近四分之三交了黨費。作家給我算了這樣一筆賬，先是還了300多元的舊債，買了一臺收音機，余下的1700元錢全部交了黨費。幾年之后，當時的公安部長謝富治下令逮捕他時，還下令凍結他的銀行存款，其實他們全家唯一的存折上還有600多元。

十二年內三次修改創作自由從何談起

《歐陽海之歌》在出版后短短十幾年里，連續進行了四次修改。在修改了歐陽海與指導員鬧矛盾的內容之后，江青又通過總政文化部謝部長傳達她的指示，歐陽海犧牲前的心理活動那個段落必須改。這段內容許多老同志都比較贊賞，陳老總、陶鑄同志都認為很好，沒有再次修改的必要。陶鑄同志明確地告訴作者：\"不要一聽到什么意見就改。今后關于這本書的修改，你要先通過我，你是我的兵，我說了算！\"盡管有陳老總、陶鑄同志的肯定，迫于政治的壓力，金敬邁還是對小說作了修改。在歐陽海犧牲前的心理活動中，加進了幾段毛主席語錄，又怕過于突出個人，又加上了劉少奇同志《論共產黨員修養》里面的兩段話，起到了平衡的作用。作家怎么也沒想到，這一平衡不要緊，又被江青抓住了把柄。

作家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那是1967年春天，在北京的京西賓館。江青找他談了一次話，與其說是談話，不如說是訓斥。江青對他的這次修改很不滿意。一是說他小說的結尾，歐陽海犧牲前的那些情節，是蘇聯修正主義大毒草，影片《雁南飛》的翻版，二是誰指使他把黑《修養》里的兩段話加上去的，江青懷疑是陶鑄的指使，還說了許多陶鑄同志的壞話。在作家的眼里，江青并不像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的文藝旗手，倒像是一個搬弄是非的長舌婦。三是作家由于引用了毛主席、劉主席的兩個人的話，而且是同時引用，說他是在搞兩個司令部。這可把金敬邁嚇出了一身冷汗。一個從話劇演員成長起來的作家，僅僅因為同時引用了兩位領袖的話，怎么就成了要搞兩個司令部呢。這次的修改，他刪去了劉少奇同志的兩段話，干脆把歐陽海犧牲前最后四秒種的描寫統統刪去。

最后一次的修改是粉碎\"四人幫\"以后了。

1978年解放軍文藝出版社約作家對全書再一次進行修改。他勾掉了\"林副統帥\"的名字，這一點作家是通情達理的。六年前的那個秋天，這位\"副統帥\"早已灰飛煙滅了。作家再一次對\"最后的四秒鐘\"的情節做了完全符合原意的修改。令作家感到深深遺憾的是，關心過他的劉少奇、陳毅、陶鑄等老一輩革命家都不在了。

沾小說的光進了中央文革小組受江青的傷關進秦城監獄

僅僅因為一部《歐陽海之歌》，金敬邁從一位普通文藝戰士，一位班長都沒當過的小兵，一躍成為了中央文革小組文藝口負責人，接管了文化部。如果金敬邁不進中央文革小組，不接管文化部，也許他就不會遭此十余載的厄運了。

1967年6月，金敬邁剛剛接管文化部不久，一位電影口的女同志向他反映，中國電影家協會資料室里，有不少涉及20世紀30年代上海電影界的資料，很多當年的報刊上刊有江青的照片。這位女同志原來就在影協資料室工作過，她反映，紅衛兵進入這個協會后到處亂翻，他們也進入了影協資料室，說要翻閱當年的舊報紙，要從報上找《脫黨啟事》、《悔過聲明》，抓出隱藏在革命隊伍里的叛徒。那位女同志擔心紅衛兵看到江青的照片，看到有關江青的資料，怕影響不好，有損于毛主席的聲望。她建議先把這些資料收上來，金敬邁也同意了這種做法?？蛇@一收，讓紅衛兵發現了怎么辦？他們好奇心強，一定要問清為什么收？金敬邁心里也沒底，真不知道這事該怎么辦好。他就去請示戚本禹。兩人正說話間，江青進來了，問金敬邁說什么呢。見到江青，金敬邁緊張起來?？磥硎翘氯贿^去了，他只好吞吞吐吐道出事情的原委。本來是好心好意想辦好事，生性多疑的江青竟通過謝富治的一張《逮捕證》，把作家一下子投入到秦城監獄。

從中央文革文藝口的負責人，一下子淪為階下囚，從人生的頂端跌入人生的谷底，整個過程一共用了120多天。人生的落差如此之大！當時他的罪名是\"搜集中央領導同志黑材料\"，定性是\"現行反革命\"。作家被只透出一點光亮的鐵窗一關就是2684天，走出高墻電網后，他依然沒有獲得自由，又被勞改了485天，好容易獲得自由了，又被掛起來733天。入獄、勞改、掛起來的時間加在一起，竟長達11年之久。令作家感到欣慰的是，這樣的日子是一去不復返了。如今黨的文藝政策十分寬松。讓他欣慰的另一個方面是，他塑造的歐陽海這一藝術形象，沒有被歲月的風塵所覆蓋，歐陽海仍然是共和國億萬人民心目中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