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國家和民族帶來巨大災難的“文革”,已經結束近30年。“往事依稀渾似夢”,那些瘋狂的日日夜夜,仿佛已是很遙遠的事。但我這個親歷了這場浩劫的過來人,卻不能把它忘卻,當我提筆寫這篇回憶文字的時候,往事不覺又一幕幕活生生地再現在我眼前。
這里,我寫的是自己親歷的幾個片斷。
一
“文革”的正式發難應當從何時算起?這有多種說法。有的說應當從1965年11月10日上海《文匯報》發表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算起。有的說應當從1966年5月16日中共中央發布《5·16通知》之日算起。但我的親身感受是,文革風暴,是從《人民日報》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那天起,才鋪天蓋地地刮起來的。那是1966年6月1日。
作為中國第一大報的《人民日報》,在社論發表前夕,已經處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境地。連我們這些一般工作人員,也都感到惶惶不可終日。
5月31日下午,一大溜小汽車駛進報社大門,來者全穿著軍裝,還帶來了10多個解放軍戰士。他們是來干什么的?我們瞧著這群神秘的來客,預感到災難即將降臨。
果然,過了不多會兒,廣播喇叭響了:“全社人員立即到五樓會議室參加大會。任何人不得請假。”我匆匆趕到五樓,會議室里已坐滿了人,主席臺上幾乎全是穿軍裝的人,坐在中心的是個其貌不揚的小矮個子,人們一眼就認出,他是當時正紅極一時的中央文革小組組長陳伯達。
陳伯達操著一口難懂的福建話宣布:“黨中央決定派工作組進駐人民日報社,負責領導報社的全部工作。”他眨著小眼睛,神秘地向會場掃了一眼,“我在你們報社搞了一個小小的政變。”
我頭腦嗡地一下,簡直被打蒙了。政變?共產黨在共產黨的機關報里搞政變?這是怎么回事?莫非真要改朝換代了嗎?
全場鴉雀無聲,連一點輕微的咳嗽聲都沒有,壓抑的氣氛讓人透不過氣來。
第二天,6月1日,《人民日報》在一版以通欄大標題和從未用過的大五號字刊出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這篇由陳伯達口授的殺氣騰騰的社論,實質上宣告全國“文化大革命”正式開始。
報社很快就亂開來了。不少革命熱情高漲的人響應偉大領袖“造反有理”的號召,紛紛揭竿而起,成立這樣那樣的“戰斗隊”,最大的造反組織叫“遵義紅旗”。顧名思義,是代表正確路線的,實際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不久,就由他們牽頭召開了名曰批斗走資派的斗爭大會,在我的記憶里,這是“文革”中報社的第一次大型批斗會,也是一次大打出手的武斗會。
那天,編輯部大樓里突然人聲喧嘩,口號聲與“當當”的敲打搪瓷臉盆聲此起彼落,一隊隊造反派戰士押著一個個“牛鬼蛇神”從樓道上走過來,向五樓會議室走去。隊伍里有個報社的副總編輯,手拎一個破臉盆,一邊敲,一邊大聲喊:“我是走資派!我是走資派!”這顯然是押著他的造反派逼著他如此表演的。
我只在門縫里張望了一下,就趕緊退回到辦公桌邊,我知道在這種場合躲得越遠越好。
離我辦公室不遠是文藝部,已經決定調出的原文藝部主任陳笑雨聽到樓道上的喧嘩聲,就走出辦公室探看究竟。
“走!你也不是個好東西!”幾個造反派一擁而上,抓住正在門口探望的陳笑雨,把他推進了正在游樓的“牛鬼蛇神”行列,一起押到五樓會議室。
這次批斗會是一次十分殘酷的打人會,造反勇士們對被斗對象一個個拳打腳踢,毫不留情。平時身體很棒的國際部“摘帽右派”胡騎,被一個耳光打倒在地,從此他的這只耳朵被打聾了。陳笑雨這個平時斯斯文文的知識分子,也被打得很兇,滿臉血痕,再也站立不住。
就在當天傍晚,飽受凌辱的陳笑雨投河自盡。這是“文革”期間人民日報社第一個自殺者。我與陳笑雨戰爭年代曾經在蘇北淮陰的《新華日報》(華中版)一起工作過一段時間,他是一個待人熱情、很有才華的同志,不幸成了“文革”的殉葬者之一。
批斗會上兇殘的打人場面,使報社廣大有良心的人深深受到震憾,一致譴責這種暴行。
可是那年頭,把階級敵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這是偉大領袖的教導,敢于打人正是造反精神強的表現。打人事件依然不斷出現。被押在報社印刷廠車間勞動的報社總編輯吳冷西,一天發現自己放在桌上的手表被人偷走了,他開始時不敢吭聲,后來只是對邊上的人低聲問了幾句,一個造反派聞聲過來,迎頭給了吳冷西一個耳光,打得吳踉蹌幾步,幾乎跌倒。
從那以后,大小批斗會沒完沒了地召開著。報社里一個最大的造反派組織,為了表現自己“最革命”,他們不滿足于只在社內批斗走資派,又想出了一個新招,決定把批斗對象擴大到社外。一天,報社的廣播喇叭發出通知,要全社人員立即去參加一個重要的批斗會。我走進五樓會場,才知道今天是批斗彭德懷和胡喬木,不覺吃了一驚。會場上有許多人的臉上都露出驚愕和不安。兩個被斗者是被先后押上臺的。彭德懷身材魁梧,依然不失軍人風度,只是多年來的無情折磨,使他顯得蒼老而憔悴。
批斗純粹是老一套,造反派勇士大聲吼道:“彭德懷,你為什么反對毛主席,必須老實交待!”
“我從來不反對毛主席!”彭老總的聲音洪亮,沉著,與其說是回答,不如說是對造反小丑的呵斥。
乏味的批斗就在這一問一答中進行。我相信會場上大多數人的心都向著彭老總。
接著批斗胡喬木。他本來個子不高,是個文弱書生,在造反派的推推搡搡下,幾乎栽倒在臺上。胡喬木是長期領導《人民日報》,深受全社員工愛戴的領導人,今天竟然被押到報社來,當眾凌辱他,這使許多同志都心如刀絞。從胡喬木被押上臺,我不忍看那場面,就低下頭去,直到會議基本結束。
造反派想從批斗彭德懷、胡喬木中撈一根稻草,結果只是使他們在社內更加聲名狼藉。
此時,報社內部兩個最大的造反派組織打開激烈的派仗,大字報鋪天蓋地,貼滿了所有樓道。我什么戰斗隊都不參加,當起了逍遙派,每天以讀大字報混日子。
二
亂哄哄的日子過得快。到1968年,中央文革小組提出要“清理階級隊伍”,據說是革命隊伍內部混進了各類壞人,必須一個不漏地揪出來,真正來個“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在人民日報社搞了一場小小“政變”的陳伯達,決定親臨階級斗爭第一線。他選定新成立的文革部作為清理階級隊伍的試點。
一天下午,我所在的文革部領導小組通知,今天下班后全部工作人員不準回家,晚上有重要活動。
大約到了八九點鐘,領導小組負責人陪著陳伯達和姚文元走進文革部辦公室。我們立即列隊站立,等候這兩位“文革”大紅人的訓話。
他們只是簡單地說了幾句,就開始對文革部人員進行審問式的對話。姚文元拿著一厚本文革部工作人員花名冊,站在陳伯達身邊,為他一個個點名,陳伯達就循著次序,挨個兒地向隊列里的人詢問,盤查他們的家庭成分,本人政治面貌,何時參加革命,過去犯過什么錯誤等,詢問得異常詳細。還不時提出些怪問題,要對方當場回答,誰回答得稍有遲緩,他更緊追不舍,接連發問,仿佛站在他面前的就是一個潛藏的反革命分子。
這情景,不免使大家感到緊張不安,誰知道會發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
盤問在一個又一個地進行,果然意想不到的怪事接連發生。當輪到文革部編輯白夜時,陳伯達靈機一動,發問:“你為什么叫白夜這個怪名字?”
白夜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
陳伯達翻了翻花名冊,發出一聲陰笑:“原來是地主家庭出身,怪不得叫這個怪名字,還不是不分白天黑夜地剝削貧下中農!”
盤問輪到另一個編輯趙近宇。這位年齡較大的同志新中國成立前曾在《益世報》等舊報紙工作過。陳伯達問到這里頓時來了精神。
“你在反動的《益世報》工作過嗎?”
“是的。”趙近宇有點緊張。
“你家里是不是藏著電臺?”
一向膽小的趙近宇一聽,嚇得面色發白,連忙解釋:“沒有這事,沒有這事。
陳伯達叮囑站在邊上的造反派頭頭,要他們認真查一查這件事。
當盤問到另一個女同志時,形勢就更緊張了。這位女同志的父親在敵偽時期曾經當過偽警察局長,她早就與反動父親劃清了界限,并如實向組織上作了交待。這時,陳伯達與姚文元低聲交談了幾句,轉身嚴厲地問:
“你父親當過警察局長?”
“是的。”
“哎喲,那可是個大官呀!”陳伯達裝出一副鬼臉,忽然蹦出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他可不要把我抓起來喲!”
陳伯達的怪論一出,我們禁不住都笑了起來。姚文元在旁頓時沉下了臉大聲訓斥:“這是嚴肅的無產階級政治,有什么好笑的!”
陳伯達不知是出于什么考慮,他的查問只進行了一半多一些,大概是認為自己已經做了示范,就宣布暫時停止,隨即離開了文革部辦公室。我不覺松了一口氣。
不久,“清理階級隊伍”在全報社展開了。采取的是“自報公議,人人過關”的形式,每個人在會上詳盡交待自己的歷史,聽候公眾評審。這就又一次挑起了群眾斗群眾。凡是有這樣那樣歷史問題,或者家庭出身不好的人,一個個被拉出來,坐到被告席上,聽候群眾審查。
本來已經紊亂不堪的報社內部,形勢變得越來越復雜。
三
清理階級隊伍真是“戰果輝煌”,一個個新的階級敵人被揪了出來,大部分押送進了不久前設立在圖書館地下室的“牛棚”。造反派選定了這個密不透風的地下室作為“牛棚”,是很高明的,這里只有一條樓道通到地面,要想從這里逃出去可不容易。被關進“牛棚”的所謂牛鬼蛇神,完全失去了自由,他們只能是早請示,晚匯報,像宗教信徒那樣背誦“最高指示”,余下就是交待自己的罪行。但就這樣看守嚴密的囚室,還是有人逃了出來,走上了自殺之路。她,就是群工部的一個普通干部趙湖。
人,在被逼得走投無路,處于絕望的時候,他們往往選擇了最后的一個解脫辦法,這就是自殺。
隨著清理階級隊伍的斗爭日趨激烈,自殺事件一個接一個地發生。
陳笑雨是報社第一個自殺的(鄧拓已調出報社,不算在內)。第二個自殺的就是趙湖這個不幸的媽媽。趙湖在敵偽統治時期曾經有過一段一般歷史問題,過去早已查得一清二楚。這次造反派卻翻出舊賬,狠狠批斗她,要她老實交待。趙湖為人老實巴交,不善言辭,批斗大會上造反派提出一個又一個不近情理的難題,要她回答,可憐她說的是一口濃重的山西土話,怎么說人們也聽不懂,于是會場上一片“趙湖必須低頭認罪”的斥責聲,夾雜著陣陣嘲笑聲,急得在臺上的趙湖不知如何是好。我坐在會場上,心想,這哪里是什么批斗會,分明是殘酷而下賤的對不幸者的戲弄。不久,趙湖被關進“牛棚”,成了“牛鬼蛇神”。
一天早晨,我正在二樓辦公室打掃衛生,忽聽外邊走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朝外一看,原來是趙湖正氣喘吁吁地奔過來,顯然是從“牛棚”逃出來的。
“趙湖怎么跑出來啦!她要干什么?”我驚異地想。走到門外,趙湖已經飛跑上了三樓,不一會兒。傳來一聲沉悶的震響,這個有著幾個孩子的母親,跳樓自殺了。
報社第三個自殺者是和我在同一辦公室的劉曉,一個在1957年的“擴大化”災難里被錯打成右派的老干部。抗日戰爭初期,他在去延安途中,曾經有過一段曲折的經歷。具體情節我已記不清楚了。大概他一度被國民黨軍隊抓住,后來他設法逃了出來,依然義無返顧地投奔延安。這段歷史過去早已查清,根本不是什么問題。可是這次在清理階級隊伍中,造反派不分青紅皂白,硬說他是國民黨派遣到延安的特務。劉曉為人老實厚道,完全不是那幫胡攪蠻纏的造反派的對手,憑他怎么解釋,也洗不清劈頭蓋臉地向他潑來的污水。在小組會上,他被造反派追問得瞠目結舌,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那絕望的神情,我在旁看了不禁心酸。
一天下午,辦公室的廣播喇叭響了:“明天下午兩點,在五樓會議室召開批斗右派分子劉曉大會。”
劉曉聽了,臉上登時白得像張紙,兩眼發直。我看他的臉色不對,估計他肯定受不了這巨大的打擊,便走過去安慰他說:“老劉,你不要緊張,沒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總是可以說清楚的,你要想得開,別胡思亂想。”我和劉曉是同命運的人,有共同語言,平時我們兩人最談得攏。我以為我的勸說也許能起些作用。
劉曉聽了我的話,沒有吱聲,仍然兩眼呆滯。
當天晚上,他回到家里默默地喝了一瓶“敵敵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人民日報社在“文革”期間究竟有多少人走上了自殺之路?我查不到確切數字,有的說七八個,有的說還要多些。
人,本來是生活的主人,他們理應受到尊重,受到呵護,受到關愛。俗話說,人命關天,難道還有比人的生命更寶貴的東西么?可是,在“文革”那個徹底顛倒了是非的瘋狂年代,人的生命被視為草芥,死幾個人如同踩死幾只螞蟻。
盡管社內不斷出現死人事件,可是禍國殃民的“文革”依然在照常進行。直到1976年“四人幫”覆滅,人民日報社才迎來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