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見陳獨秀在安慶的墓,是在1998年。那時我到安慶市開會,會后,集體到北郊十里埠參觀。那個墓實在是簡樸、荒涼。在一片小樹林里,有一個小小的土丘,立著一塊小小的墓碑,碑的正面只有“陳獨秀之墓”五個字,背面刻著陳的生卒年月及與原配高夫人合葬等字。這個簡單的小碑,有一件事引起了我們的驚訝。
在那不到一平方米的碑石上,正面、反面、側(cè)面都密密麻麻地寫了上百條題辭,鋼筆的、鉛筆的、圓珠筆的,字跡不同,縱橫交錯。
“一代偉人!”“人民懷念你!”“歷史將作出評價!”……全是簡短而肯定的贊頌之辭。
我在墓前坐了很久,心頭不禁涌出幾行詩句:
密密麻麻的小樹,環(huán)繞著你寂寞的墳。
密密麻麻的題字,撫慰著你寂寞的靈魂。
晚上回到招待所,心里還在翻騰。我想起了漢高祖劉邦稱帝后,為陳勝修墓,并設(shè)置了20戶人家為之守墓,以紀念其“首義”之功。陳獨秀作為“五·四”運動的急先鋒,又是共產(chǎn)黨的創(chuàng)建元勛,其“首義”之功還趕不上陳勝嗎?他的墓葬規(guī)格很低,是1981年黨中央決定的,因為他犯過路線錯誤。但他的路線錯得多大,誰認真調(diào)查研究過?難道比反右、反右傾、文化大革命三個加在一起還要嚴重嗎?對他的“待遇”,老百姓感到不平,那些墓碑上的題辭,都是一些“不平之鳴”啊。
1999年是陳獨秀的120周年誕辰,《百年潮》第11期發(fā)表了袁鷹先生的文章《悵望一座墓園》,作者所曾悵望過的,正是我前面寫的那座小墳。袁鷹先生為陳獨秀說話,立論非常透徹,文字也很動人。讀后極為感佩。最后一段關(guān)于墓的見識,也極高明。他寫道:“……獲悉,安慶市已決定重新修葺陳獨秀墓地,這真是一條好消息。……對他來說,真正的豐碑不在安慶市長江畔,而在千秋青史中,在億萬人心頭,多少云霧煙雨都掩蓋不住的”。
這條“重新修葺”的消息,引起我的關(guān)注。我特地委托一位家在安慶的親戚去打聽。2000年5月25日,親戚訪問了陳獨秀第三子陳松年的三女兒陳長璞。陳女士說陳獨秀在安慶的墓已修建四次。第一次在1947年,陳松年將其父靈柩自江津運回安慶,草草安葬。原江津的墓已改為衣冠冢。第二次是1979年陳獨秀誕辰100周年之時,安徽省委批文以家屬名義對陳墓加以修葺。因為是家屬名義,碑上就有了“子松年泣立”的字樣,全然一座私家民墓了。1981年陳松年給鄧小平寫信請示修墓問題。根據(jù)鄧的指示,1984年安慶市再修陳墓,這是第三次。修出的墓就是前面所說的那個小土丘。因為碑文交待欠清楚,無事跡、評價,故被譏為“無字碑”。
根據(jù)各方面的意見,安慶市對陳獨秀墓有提高規(guī)格重新修建之意。并于1995年在墓附近設(shè)一小型資料室,以補“無字碑”之不足。1998年有老同志給中央寫信,談及陳獨秀故居及墳?zāi)箚栴},中央決定第四次修墓。1999年舉行了有國家、省、市三級專家參加的修墓方案論證會。會后開始了第四次修建。
2001年5月,我去安慶瞻仰了陳獨秀的新墓。規(guī)格比上次的高多了,全是混凝土澆注的,基底達40米見方。附近還開辟了一個總面積約200平方米的二層小樓作為資料室,計劃五個展室,已開放三個。
我看了很高興。又不禁有些浮想。
從陳墓遷到安慶起,約五十年間,修了四次,攪得老先生不得安眠了吧。一般人換了大房子都會高興的,陳獨秀呢?此公的性格,熱情而倔強,這在他同鄉(xiāng)老友朱蘊山的一首詩中有很好的刻畫:
掀起江樓百丈潮,當(dāng)年志氣怒沖霄。
暮年蕭瑟殊難解,夜雨江津憾未消。
他最大的“憾”,恐怕還是“吾道不行”,“空文自老”吧。而這種“憾”,又豈是換一個墓所能消解的呢。
但我要誠懇地告訴墓中人,不能小看了這座墓。雖說墓并不重要,墓和人也難得做到匹配,“小人睡大墓”,“大人睡小墓”的現(xiàn)象充斥著歷史。正如袁鷹所說,“真正的豐碑在千秋青史中,在千萬人心頭”。但是,他陳獨秀墓的改造,乃是民意推進的結(jié)果,說明公道自在人心;又是學(xué)者們深入“禁區(qū)”、“半禁區(qū)”(蕭克將軍語),對陳獨秀認真研究、客觀評價的結(jié)果;也是黨的領(lǐng)導(dǎo)人,20余年來,在撥亂反正中逐漸走出歷史上對“路線斗爭”的理解的一系列誤區(qū)的結(jié)果。所以,陳獨秀墓的重修,是有著特定的意義的。它是時代進步的一個物化標(biāo)志。這總是值得告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