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敷仁先生1899年出生于陜西咸陽縣一戶貧苦人家。1937年,他創辦《老百姓》報,名揚中外。但由此受到國民黨反動派的嚴密監視,不斷追蹤。1946年5月1日終于在西安被秘密綁架。在獄中,他正氣凜然,視死如歸。后被敵特押送咸陽秘密打兩槍,頭部重傷,幸未擊中要害,被我地下黨員營救,護送至陜甘寧邊區馬欄,后送往延安。1946年8月受到毛澤東主席接見。同年9月,邊區政府主席林伯渠任命李敷仁擔任延安大學校長。他繼續獻身人民教育事業,為黨培養了大批優秀青年干部。
我從1938年認識李敷仁先生,很喜歡看李先生編寫的《老百姓》報,并專門收集。本文記述了我了解的一些事實。
三次辦報
1945年4月,在陜西民盟領導楊明軒(后任陜甘寧邊區政府副主席)的具體指導下,成立了西北民主青年社,指定李敷仁、武伯綸、王維琪、張光遠、鄭竹逸組成五人小組,作為民主青年社的領導機構。1945年秋,民青成員集體加入民盟,加強了民盟的活力。李敷仁先生還是陶行知先生生活教育思想的崇拜者,陜西省生活教育社的領導人。
早在抗日戰爭開始,李敷仁先生已是中國共產黨員。在西安師范任教時,與該校著名教師郁達夫(《創造社》領導人之一)、武伯綸(歷史學家)、何寓楚以及西安二中教師張寒暉(著名歌曲《松花江上》詞作者)、張光遠、鄭竹逸、田克恭等共商創辦通俗報紙《老百姓》報,宗旨是為老百姓說話,說老百姓的事,把抗日戰爭、世界大事,老百姓的痛苦等等,簡明扼要地告訴老百姓。
辦這份報,困難很多,沒經費、沒房子。于是他們幾位省吃儉用,自掏腰包籌集資金。西安師范校長、人民教育家石雨琴為這份報紙進行個人捐資,并為辦報騰出房子,大力支持。李敷仁、武伯綸、郁達夫任編委,何寓楚任經理,田克恭任發行人。《老百姓》報于1937年11月12日在西安師范創刊,開始為旬刊,后改為周刊。
西師(西安師范簡稱)幾個學生也參加了編輯、出版、發行工作。
《老百姓》報的中心任務是反帝反封建,宣傳抗戰反對投降,宣傳民主團結,反對獨裁專制,反映老百姓的痛苦生活,從而受到廣大老百姓的熱愛。報紙銷往13個省和蘇、英、美、法、加、匈、瑞典等國。
在陜西,進步學生很喜歡這份報紙,組織宣傳團到各地農村時,帶上這份報紙,散發給廣大農民;有的學生到延安去,帶《老百姓》報,發到邊區。當時我在三原縣武字區做農村工作,常常買《老百姓》報,發給農村識字班和農民夜校,博得農民讀者的喜愛。我教農民順口溜“苜蓿牙兒拌拌湯,日本死到河岸上”(日寇打到黃河邊,企圖進犯陜西),唱歌中有“盼的是油潑辣子沾蒸饃,盼的是窮人改善生活……”,都是李先生編的詞,男女老少都會說會唱了。
《老百姓》報共出刊113期,由于國民黨反動派視《老百姓》報為眼中釘、肉中刺,于1940年4月被勒令停刊。
李先生不甘心,又出刊《農村導報》,只刊出6期又被查封停刊。接著,李先生主辦《民眾導報》,聘請了一批思想進步有名望的人士擔任“特邀兼編輯”,《老百姓》報又復活了。
日本投降后,內戰開始,李敷仁先生在西安國民黨統治區組織反內戰反饑餓的學生運動,國民黨特務給他的信中裝了一顆子彈。《老百姓》報的發起人之一武伯綸先生被捕了。1946年4月30日蔣介石來西安視察,在陳立夫、陳果夫領導下的陜西狗腿子王宗山,稟告蔣說:“《民眾導報》主編把一些青年學生都拉攏過去了……”于是大肆搜捕編輯人。《老百姓》報的編輯、西師學生常奮坐牢后生死不明;董鴻儒,共產黨員,為辦《老百姓》報費盡心血,1940年被捕,押在西安勞動營,他堅貞不屈,在獄中兩年多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出獄后就撒手人寰。
脫險進邊區
1946年5月1日,李敷仁先生在西安被特務秘密逮捕。李先生被捕后,正氣凜然,視死如歸,在敵人淫威下,不呻吟,不求饒。隨后押到咸陽二道塬上一個壕溝里,打了兩槍,還在他身上踢了兩腳,認為打死,便揚長而去。李先生夜間被當地群眾救出。
次日,消息傳至馬欄中共陜西省工委后,工委書記汪鋒即派韓夏存出外營救。
原來,1941年皖南事變后,國民黨區形勢惡化,省工委派韓夏存到西安聯絡暫時中斷的共產黨員關系時,給在西安的李敷仁當面說,要他記住,派人來找他時,只要說他就是李云實,就是他恢復關系的聯絡人;還告訴李先生:“我叫韓夏存,名字已改為唐磊,以后就用這個名字直接和你聯系。”李先生又驚又喜。韓是他的學生,稱贊韓是后起之秀,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此后,他倆之間一直保持著密切聯系,黨的重要指示,都是由唐磊傳達給李先生的。
李先生被槍擊后,韓夏存一路打探消息,和地下黨員王維琪見面知道消息后,趕到禮泉縣康家店地下黨員康子安家中卻被生人發現,遂轉到另一個地下黨員王章家中。李先生在危難中,忽然聽到唐磊的名字,兩人見面后悲喜交加,李萬萬沒有想到,韓夏存來到他的面前。他掙扎著想坐起,韓箭步到炕邊,按住他,不讓起來。韓緊緊握住李的手說:“你受苦了!”
為了掩人耳目,他們商定,買來一副棺材,找些知情人,舉行了吊唁儀式,把棺材埋了,以示李先生已喪命九泉,敵人就不會來找了。這件事傳遍關中,說這是共產黨反敵特的最高藝術創造。
接著,韓夏存向李先生傳達了省工委書記汪鋒的問候,傳達了陜西省民盟主要領導人杜斌丞和楊明軒的問候,還從西安帶來云南白藥、消炎散、藥棉、紗布等。李先生無限感激。
韓夏存,禮泉縣人,熟悉這一帶的敵情和地下黨組織的情況,即刻把李先生安頓在自己家中。已叫他在家的妹妹劉云購置了藥品,說是他未婚妻的父親要來。每天韓親自洗傷換藥,后來轉移到趙廷芳家。趙是禮泉縣國民黨保警大隊手槍班班長,韓的哥哥韓競存是縣保警大隊隊長,都是親屬,政治可靠。趙家住在往邊區去的淺山小村莊,人煙稀少。省工委派來了姜醫生為李治傷,靜養半月,傷口愈合,體力恢復,可以行走后又轉移到另一家。最后由韓夏存安排護送到邊區馬欄。
同年夏,蔣介石在廬山見到美國特使馬歇爾,馬歇爾問老蔣,說李敷仁在咸陽被暗殺已死,為何到了延安,問得老蔣張口結舌。
編寫現代《詩經》
抗日戰爭期間,李敷仁先生在西安國立興國中學教書,他的學生王泓,后來在北京寫作出版《人生漫記》,其中記錄了自己當年在興國中學幫助李敷仁先生整理民歌、民謠,結成親密師生的故事。
據王泓記錄,李先生在校講課、講演、寫文章,他的語言都很豐富、通俗、生動、幽默、簡練、潑辣,深入淺出,極富哲理,堪稱語言學家。
李先生說:我們要為老百姓說話,人民是源,官吏是流,萬不可包辦民意,強奸民意,人云亦云,本末倒置。報紙的讀者是老百姓,老百姓是社會的基礎,要辦好報紙,就要牢牢依靠這個基礎,與基礎共鳴。報紙辦得好不好,只能老百姓說了算,受老百姓的檢驗。要加強與讀者的聯系,文章、形式、語匯要讀者喜聞樂見。只要讀者支持,任何攻擊、壓制都不要畏懼,世上的事有對立面比沒有對立面好。
民間文學,蘇聯叫“口頭文學”,民間文學有散文、韻文之分。歌、謠、諺、謎、曲、歇后語都屬民間韻文。老百姓多愛韻文,好聽、好學、好記,這是李先生情有獨鐘的原因。
李先生在校講《公民》課時,說到“公民”是貼在人身上的政治標簽,使人想到封建時期的“順民”,日寇占領區的“良民”,而民者,普通老百姓也。人,要分清善惡邪正,要做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他說,古人把人分三等:一等是于世有益的人;二等是于世無害的人;三等是于世有害的人。這個等級,不是由地位高低,錢財多寡來決定的,而是由人格是否公正,是否善良,是否為了人類做好事謀利益來決定的。離開了這些,他的官再大,錢再多,即使是委員長,百萬富翁,只要你為私,邪而不正,你也是三等貨。
王泓在興國中學上學時,就知道李先生搜集民間歌謠的事,他們那一代學生幾乎人人都參與了這一活動,持續數年之久,這期間搜集民謠已達到高潮。一次作文課,題目是《論詩經》,王泓把李先生搜集的民謠和《詩經》的國風來自采風聯系起來寫,語文老師看后夸他的文章寫得好,他拿給李先生看,李也夸他寫得好,還了解到王泓喜歡民歌民謠,李先生便要王泓課余幫自己整理他已搜集好的民謠。王泓看到李先生搜集的民謠裝滿了一柜子,十分驚喜。從此,師生成為忘年交,王經常在深夜和假日整理、編排,有的重抄,有的拿到老百姓家調查核實,有的剔除封建迷信糟粕。王泓從而受到很大教育和鍛煉,影響了他的一生。
下面記錄了一段民謠:
尖尖帽,桃紅纓,娘說話來我不聽,媳婦說話笑盈盈,先撥火,后點燈,再給媳婦騷個情。親娘想吃水花梨,還沒錢買灶簍,媳婦想吃水花梨,備上鞍子騎毛驢,半夜起來就上集。一連上了三回集,才得買個水花梨。捅在袖筒里,拿在繡閣里,雙手遞給我的妻,妻呀妻呀你快吃,老娘看見生氣哩!娘呀娘呀別生氣,將心比心都一理,我爸在著也愛你,清油調進苦曲菜,誰的媳婦誰不愛。
多么生動、幽默、辛辣、上口啊!
當年談到民謠的起源時,李先生說:我國民間歌謠源遠流長。《古謠諺凡例》記載,歌謠在文字產生前就有了,只是有文字后才記錄下來。這種民間文學,內容極其豐富。《詩經》就是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其中的風詩主要是民間歌謠;《小雅》中也有歌謠。歌謠是《詩經》最重要的部分。民間歌謠的特點是:表達人們的思想、感情、意志、愿望,具有很強的現實性和戰斗性,歷來為人民所喜愛,常用來美化語言。先秦時代就重視收集民間歌謠,有的安排專人采風,有的設立“樂府”專門搜集民間歌謠,以了解民情、民心,因而流傳下來《詩經》、《漢樂府》等多種文化瑰寶。古人云:“謠者,民口也,明鏡也”,把民間歌謠看作政治的一面鏡子,這在古代和現代都十分必要。特別在缺乏言論自由的國家和時代,民心、民意、民情唯有通過這種特殊形式折射,或針砭時弊、或自我解嘲,都反映出時代的風貌。民眾的聰明才華,也從這些口頭創作中得到展示,某些作品甚至具有永恒的價值。
李先生把整理出的民謠民歌分類集中起來,比如,兒歌、夫歌、妻歌;人生、家庭、社會、國家;農業、經濟、文教、行業等等。他發表過《歌謠起源論》、《諺語起源論》等文章,還打算將收集起來的民歌民謠分冊出書,并考慮先出一冊人生方面的書,按人生的生老病死編輯,最終匯編成一部現代《詩經》。這個美好的愿望,后來由于他身處逆境,原稿大量丟失,終于未能實現而遺恨千古。
繼續獻身教育事業
李敷仁先生到達馬欄的當天,省工委書記汪鋒、統戰部長呂劍人、組織部長王俊等迎接他。他激動地說:“黨和同志們這樣關心我,我遇刺后,沒想到黨組織很快就知道了,第三天就派人來營救我,我終生難忘!”
敵人殺害他的子彈在身上尚未取出。黨中央很快從延安派來中央醫院院長徐根竹(后擔任關中警備司令部衛生部部長)專程到馬欄給他動手術,取出身上的子彈,治療槍傷。黨中央還發出電報慰問他,囑咐他:“要好好休息療養,恢復健康,然后到延安。”
1946年6月下旬,省工委用兩匹強壯的騾子,綁成架窩子,請李先生臥在里面,派人送他到達延安。
到延安后,7月24日,邊區政府為李敷仁先生舉行了盛大的歡迎會。7月31日李先生致函民盟中央,揭露西安反動派妄圖暗殺他的罪行,要求審判兇犯。同時,他把國民黨反動派逮捕民主進步人士和他的學生常奮、董鴻儒等被關進監獄慘死的事件寫出,刊登在延安《解放日報》上。
8月的一天,毛澤東主席親自接見李敷仁先生,高度贊揚他“堅持正義、堅持民主、不怕犧牲、為老百姓辦報的精神”,勉勵他養好身體,繼續為革命奮斗。他感動地說:“黨是我的再生父母……我的血沒有白流!今后民盟與中共合作,要為中國人民的民主事業繼續奮斗到底!”
9月,陜甘寧邊區政府主席林伯渠任命李敷仁為延安大學校長。他以極大的熱情與毅力,在延安大學培養了眾多的優秀年青干部。他們畢業后奔赴各地,深入實際,深入群眾,為新中國建設貢獻青春活力,為共產主義事業英勇奮斗。
1958年2月19日,李敷仁先生病逝,享年59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