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中石先生是當代著名書法家,1928年出生在山東泰安。他自幼聰慧好學,六歲時就從師學書法,到十四時已能撰寫碑文了。但他沒有因眾人的夸贊而沾沾自喜,他深知天外有天,山外有山,決定外出拜師學藝,讓自己的書法功力更上一層樓。
經(jīng)家人和親朋的多方打探尋覓,終于訪得隱蟄在濟南市西門路北口古廟中的武巖和尚是一名書法高手。于是,歐陽中石便興沖沖地攜帶自己的習作,登門造訪武巖和尚。
已經(jīng)80歲高齡的武巖和尚,步履健朗,精神矍鑠,一雙明眸隱藏著無窮的智慧。歐陽中石心中竊喜:自己真的遇到了高人。不料,武巖法師看過歐陽中石的書法作品后搖搖頭道“你還不會寫字啊!”聽慣了贊譽的歐陽中石,第一次聽到這句評語,心里很不是滋味,可轉念一想,我要是會寫字了,還來拜你為師做啥?
武巖法師見歐陽中石默認了他的批評,認為“孺子可教”,于是說:“你要拜我為師可以,但有一個條件你須遵守:來我這兒學字,筆墨由我出,紙得由你自己出,并且要用好紙,得用宣紙。”
“是!”歐陽中石知道,武巖法師輕易是不收徒弟的,這回答應了,真是謝天謝地!他又想,市面上一張宣紙一毛二分錢,雖說家境拮據(jù),但咬咬牙,再節(jié)約一點用,還能勉強用得起。
武巖法師仿佛看透了歐陽中石的心思,補充道:“街面上賣的一毛二分一張的宣紙不行,要用好的。我這兒有好宣紙,五塊錢一張,你每次帶錢就行了。”
“五塊錢一張宣紙!”歐陽中石吃驚不小,當時一袋白面才兩塊錢,五塊錢差不多一個職員一個月的薪水了。自己家并不富裕,如何負擔得起如此昂貴的“學費”?
歐陽中石怏怏不樂地回到了家,把武巖法師的話跟母親學了一遍。母親早年讀過師范,是一位開明的知識女性,聽了兒子的敘述,她勸慰道:“武巖法師是書法高手,又不輕易收徒弟,他既然開口同意讓你拜他為師,機會實在難得,切不可錯失此良機。”
星期天,歐陽中石攥著母親給的五塊錢,邁著沉重的步伐進了古廟。
武巖法師收了歐陽中石的錢,就從案桌上抽出了一張宣紙,嚴肅地說:“你可看仔細了,我可不寫兩遍!”說罷,卷袖蘸墨掭筆,在宣紙上緩緩地寫了個“城”字,又抽出一張宣紙,往歐陽中石面前一放:“到那邊去寫吧!”
望著面前五塊錢一張的“天價紙”,歐陽中石握著筆的手直哆嗦——這——筆落下,五塊錢可就沒有了。他手握著筆看半天不肯落下,腦子在回憶著剛才武巖法師寫“崴”字的情景,眼睛盯著武巖法師寫的“崴”字,全神貫注地看,一筆一筆地琢磨,比劃了半天,終于沒有落下一筆。過了好久好久,武巖法師見他還沒下筆,便朗聲道:“今天的時間到了。以后每次授課—小時,你要抓緊時間。叫你寫,你不寫,我可跟你說,回家后可不準再寫字。聽清楚了嗎!”
頭一次,歐陽中石—字也沒練就回家了。一路上,嘴里無數(shù)遍地嘟囔著:“我回家練字你管得著嗎,不讓練,我偏要練!”一路上,回憶著老師寫的字,跨進家門,喊了—聲娘后,便急不可耐地要揮毫潑墨練起字來。揮筆一試,歐陽中石連自己也愣住了:自己的字怎么一下就變了樣兒呢?怎么跟老師寫的字差不多了呢?驚詫之后他已難于抑制自己的熱情了:老師的筆法我已摸著了,我定能把他的技藝“偷”到手。在極度亢奮中,歐陽中石一遍又一遍地寫著那個“崴”字,一點—劃,—橫一豎反復練習、反復琢磨、反復研究,競把記憶變成了落筆成字,他在一步一步地走近老師。
第二天去,歐陽中石照樣拿著母親給的那沉甸甸的五塊錢去見武巖法師,武巖法師照樣不客氣地收了錢。不同的是,歐陽中石不再那么惴惴不安了,他胸有成竹地看著老師抽紙,舉筆,他也不再沉默了,他對武巖法師說:“老師,我還是想學上次你寫的那個‘崴’字。”
武巖法師蘸墨掭筆揮毫,站在一旁的歐陽中石眼耳心手,—齊足力調(diào)動,在觀察、感受、吸收、攝取,恨不得把老師所有的技藝都“吃掉”。這一次把上次記憶中迷惘的地方得到了釋然,他變得一切仿佛都已了然于胸了,可是望著五塊錢一張的宣紙,依然不敢在宣紙上落筆。武巖法師又來嚇唬他了:“不寫,這張紙我可要收走了。”他當然舍不得,只得咬牙跺腳地大膽揮筆。這一回,筆落神顯,規(guī)度初具了。歐陽中石挺高興,想拿給老師看,不想老師的一只大手已按在了他的肩上,重重的,一股暖流悄然流遍全身,歐陽中石第一次看到老師的臉上漾起了一絲笑意。
原來,歐陽中石以為憑自己的刻苦學習,兩次能“吃掉”老師的技藝,可隨著學習的深入,歐陽中石發(fā)現(xiàn)自己高估了自己,他發(fā)覺武巖法師外拙而內(nèi)秀,肚子里裝的東西真不少,如果僅學兩次就再也不去,那實在是半途而總廢,因老師的許多“真經(jīng)”學不到手而會遺憾一輩子。因此,繼續(xù)每次從母親處拿著五塊錢,到武巖法師處學藝。
武巖和尚有一套自己的教學方法。每次歐陽中石去,他教的內(nèi)容全不同:這次學顏體,下次臨歐休,再一次摹北魏摩崖;技法也時時在變換:這一次講筆法,一小時基本掌握,下一次字法,再一次章法。就這樣,兩星期講授一種新內(nèi)容,大約經(jīng)過半年,換了五六十種帖,篆、隸、楷、行、方、圓、正、側各種技法都講了,都學了。武巖法師讓歐陽中石瀏覽了中國書法的各補流派風格,而每一種,只學寫—兩個范字,掌握其精髓。并且讓歐陽中石的兩眼從此變得很“毒”,一木帖子,拿來只瞧一眼,再臨摹,定能有個八九不離十。
正當歐陽中石忘我學習并漸漸掌握中國書法的各種流派風格特點及其奧義之時,一天,武巖法師突然對歐陽中石說“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較扎實的基本功,可以朝某一方面深入發(fā)展了。”并且建議他先攻魏碑,寫張猛龍碑。
之后不久,武巖和尚就悄然離開古廟云游他方去了。此后,歐陽中石再也沒有能見到恩師。
武巖法師走后不久,歐陽中石才從母親處得知:每次五塊錢一張的宣紙,其實武巖法師一文也沒有收。都是第一天收了五塊錢,第二天就派人送了回來。每次交錢,實際上是老師和母親“串通”好的,是做戲給他看的。那五塊錢,半年里都是在歐陽中石、武巖法師、母親手里循環(huán)著,只是歐陽中石被蒙在了鼓里。
后來,歐陽中石經(jīng)常向人們誹起這段“偷藝”的故事。他感觸很深地說“我的這位老師不但書法好,而且懂得教學法。武巖法師之所以讓我交五塊錢,就是借此給我施加壓力,激發(fā)我的學習熱情。我在他的指導下學習半年,效率很高,收獲很大。這樣高強度的訓練,既練了我的眼睛,使我一眼就能看清什么東西是好的,好在哪兒;又練了我的手,使我能把眼中所見的東西,通過筆墨表達出來,可以說使得我一生受益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