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朔
在王朔出世的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他給人們提供了一種令人愉悅的閱讀方式,一種據說是任性而為的寫作方式。這種閱讀與寫作,把作者尤其是把讀者從英雄、正義,甚至從真、善、美的理想主義和形式主義中解救了出來。在這個過程中,他明顯地把相當一部分假正經和假崇高拉下了馬,比如一本正經的表白,比如雪白的后脖子,比如評獎、比賽,比如學者,比如哲學名詞,讓人們有理由懷疑,在過去相當長的一段生活中,自己是否一直在上當受騙?就像中世紀的歐洲,代表著上帝、道德與良知的教會人士等大倡禁欲,又像封建時代的中國,所有上流人物的嘴邊都在大叫倫理道德。于是,以德為美的下層民眾嚴格遵守著,甚至為這些付出了生命,上層人物卻在一邊風流快活,一邊竊笑不已。西歐教會不是出現過第一流的教會人士同時擁一對母女為情人,并在權力斗爭中殺死自己外甥的事嗎?
時至今日,還有不少人認為王朔的寫作手法和寫作態度是一種風景。然而王朔是取舍分明的,從來不寫雜文或更為理性一點的文章,至多是在文化圈內打情罵俏,盡管掀起的浪一波不如一波。由此,一般人便認為他缺乏社會正義感,沒有同情心,屬于皇城根文化下的明哲保身行為。但是,王朔的文化自閹,也存在這樣一種可能,其本人或許認為,以飄浮為特點的淺表文化人的油控,想攪動整個社會,那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在今天,也正是從這個角度出發,才可以更確切地觀察王朔及其現象。也許某些社會學家曾經想到過,也許連普通民眾也會想到,在我們這個民族的一部分人(包括王朔)迅速富起來的時候,我們卻不得不面對那么多的負面效應,那么多的骯臟和卑劣,那么多的失望和沮喪……而恰恰在這時,王朔仍然大行快樂與享受之道,于駝鳥遇險藏身之愛好讓世人哈哈大笑,以君子愛財取之文化的變戲法手段膨脹著自己的財富,以極度的玩世來告訴人們生存的意義在于玩心跳,及時行樂,過把癮就死……凡此種種,必然在一個非常大的文化背景下,引發關于文化的社會功能之討論。盡管有著這樣那樣的區別,但這一點頗像五四時期的問題與主義之爭,提倡幽默閑適還是提倡橫眉冷對之斗。這樣的結果,應該才是王朔之流在更深層次上的意義──使提倡社會良知和社會正義者有了放槍的靶子,有了一個合適的文化背景,也更有了說服力:我們的國家正處在猶如創世紀的關鍵階段,我們的民族正處于思想轉型的前夜,如果從來沒有人愿意或敢于進行實質性的思考,民族精神定然會萎縮的。試想,假如沒有王朔者流,假如沒有“一點正經也沒有”的年輕一代,假如沒有整天嘻嘻哈哈的這一“族”那一“族”的,這樣的批評,這樣的深層憂慮,恐怕連一個落腳點都沒有!因為沒有王朔,我們還真以為我們的民族、我們的國家、我們的人民還在“文革”的思痛中深沉反思,在傷痛文學的感染下以淚洗面,在現代民主法制的旗幟下奮勇前進呢!卻沒有想到,一眨眼的功夫,怎么社會上凈是些“小資”、POP、IT、宜家、玩車一族……要不就是人家幾億人觀看的電視臺都播出節目了,比如野蠻拆遷隊、殘酷收容所、處女強奸犯之類的,然后雜文家們才蜂擁而上——唉,其實都是從王朔者流那里搬過來的同類型低級幽默?。≈皇沁@等幽默讓人哭笑不得。于是有人在那里笑道:我們已經甘愿當成靶子了,你們就不能來點別的節目嗎?
王小波
這個已經逝去的人,用自己的文筆告訴人們,優秀的思想還有一種更妙的表達方式。當然他的思想也有很不好的一面。他的雜文是寫得很捧,所倡導的價值觀頗有慧眼獨到之處,但正確了一大堆,并不意味著事事正確。若奉為神明,則觸王小波心靈者幾稀。王小波的價值觀主要體現在以下幾處:一者叫自由思想;二者叫科學;三者叫文明的生活方式。關于自由思想,王小波說得很到位。而關于科學和所謂文明的生活方式,則離真理越來越遠了。
王小波對科學的看法是,科學這東西不騙人,不會玩虛弄假的,比如拿刀片做超聲波,結果卻收割了一茬茬的屁股;比如拿土爐煉鋼,結果卻煉出了牛屎。這笑話那年月的人都知道,但他是說走了題的。自從五四以來,中國人總是迷信科學,科學卻從來沒有認真地回報中國人。關于這東西的真理總是在變,在哥白尼之前,地心說是真理;在日心說被推翻之前,哥白尼也是真理;在牛頓以前,亞里斯多德是真理;在愛因斯坦之前,牛頓是真理;愛因斯坦也被推翻之后呢?當然也可以這么說:科學無止境,人類總在不斷進步??墒俏覀優槭裁纯傇谝粋€接一個地犯錯誤呢?而且,科學作為一把雙刃劍,都架在每個人脖子上了,為什么這個號稱崇尚自由思想的人卻渾然不覺?如此看來,一個大力宣稱自由思想的人,也可能不自覺地陷入某種框定的圈內,癡迷于其中,洋洋自得。故此,我們也就看到在王小波文中總是不斷地重復著一模一樣的觀點和話語。比如羅素那句“須知參差不齊,乃是幸福的本源”,就說了有二十多次。
此外,關于科學,他還說過一些更為出奇的話。他認為,工業生產不會造成環境污染,農業生產也不會造成環境污染,能造成環境污染的是這個:人們只糟蹋不收拾。依我看來,他說的不是環境污染,只是自家的廁所和樓道里那點臭氣。至于那點臭氣,臭臭也無大礙,更要命的是那些廣泛存在的東西:大氣污染、水體污染、食品污染、核污染。眾所周知,工業,尤其是在我國遍地都是的初級生產,絕對會造成污染。如果照王小波的邏輯,污染是怪人們只糟蹋不收拾,那么工業污染的現實恰恰是:它只會糟蹋,不會收拾。根本就不是愿不愿收拾的問題,而是根本無法收拾!一個自稱喜歡人文知識的理科生,卻因為理科生的癡妄而時時背棄人文,這不能不令人感到遺憾。這其實也可以理解,在王小波的知識體系里,除了理科那一套外,主要是羅素等理性主義的著作,當然也有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但我奇怪的是,他只看到了其反烏托邦的一面,為什么就沒有看到其中所藏匿的對科學的深深恐懼?在西方世界,在盧梭的筆下,在馬爾庫塞(他也提到過這個名字,但語焉不詳)、弗洛姆和哈貝馬斯的筆下,到處都描述著科學的可怕,一個熱衷科學的人怎么能不看看那些反科學的說法是否正確呢?這和那些喜歡某某主義、卻不允許別人指出某某主義有哪些缺點的人,究竟有何區別?
關于所謂文明的生活方式,一個在大學校園里長大的孩子,一個在高知家庭氛圍下養大的胖小子,常常會不由自主地譏諷農民的生活方式,這很正常。但這種譏諷出于王小波筆下,似乎就有點不正常了。然而細一想,還是挺正常。當然,該種譏諷是在無意間流露出來的,從那些關心民生疾苦的話語中流露出來的。我不止一次聽到過那些知青們叫喚:那(下鄉時的農村)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可是他們想過沒有,給他們提供糧食、種植蔬菜的農民,一輩子都是呆在那種地方,入土方安!
王小波也談到過人不能呆在那種地方,但他附加了一句:人應該改變這種生活狀態和生活方式,而不是被動地適應它。站著說話果然不腰疼。這是非常淺顯的常識:每一個人都想改變那種生活方式,只不過苦于無路可逃。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才出現了兩種結果:一是他們把苦難當成了一種習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揀破爛,拾拉圾,下礦坑,收拾那一畝三分地,養那一口豬,直到把自己也變成了一片地、一口豬、一堆垃圾;二是走出大山,到北京、上海、廣州等大城市變成民工或盲流,受盡歧視和凌辱。連王小波不也是在說,在某條胡同,住著外地來京人員,臟、亂、差的水平可稱為蒼蠅樂園。連現在的北京人,也說北京人的素質多高多妙,治安不好全是因為外地人。沒想到天底下還有這么一群不講良心的人,他們吃了偏飯,還要說別人餓得亂搶,不守秩序。歷史上有個白癡晉惠帝特仁慈,聽說國家有餓死的人時問道:他們為什么不吃點肉呢?在王小波這里,我看到了類似的話:他們為什么不懂得整潔呢?
捎帶談談到那個什么“王小波走狗同盟”,王小波一定不喜歡聽到這樣的話,還是散了為妙。為什么呢?一個人固然喜歡讓別人崇拜,但是崇拜成這種模樣,和追星的感覺類似,一頭栽在別人消化過的糞池子里,自身還會有什么建樹?還能有什么“思維的樂趣”?中國有句古話叫“狡兔死,走狗烹”,王小波去了,狡兔卻沒去──民主法制建設、真正的科學意識建設、文明生活方式建設,都還需要我們去奮力追擊。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如果要做一條走狗,就做一條民主法制的走狗,真正科學意識的走狗,文明生活方式的走狗,簡言之,別做哪個人的走狗,一定要做真理的走狗。
王小波的存在,逼迫我們進行如下的思考:一是,居于文化首善區的知識階層,他們關心下層民眾的思考,為什么總是差之毫厘,謬以千里?二是,他的小說,他的雜文,為什么一直以來,不被思想界所接受和關注?不被文學界關注和接受?這里面的癥結是什么?如果這種反思能從王小波和思想界同時進行,則善莫大焉。
朱學勤
朱學勤在中國學院派文人中具有代表性。在當下的中國,把碩士帽、博士帽僅僅當成一頂帽子收購與兜售的風尚之下,如果一旦有個把象牙塔內人居然還會說幾句俏皮話,那就和發現了活寶差不多。在此流俗之下,朱學勤頻頻出沒于流行報刊,實在是再正常不過。
朱學勤在寫作上是頗為自得的,有時還極力創造自己的術語。比如“在文化脂肪上搔癢”??上魏涡g語的產生,絕非如流行歌詞或俏皮話那么簡單,因為真正的術語都是搭建在體系大廈上的有機分子,并非無根飄蕩之物,也非銜草壘窩可比。
事實上,朱學勤把自己的文章稱為學術類和短線類,學術類就是指那本《道德理想國的覆滅》之類,而短線類即指高稿酬的千字或二千字文。朱學勤的文章,無論長短,其文風和思想都有值得稱道之處,哪怕只是一家之言,哪怕非要把盧梭看成是歐陸法統和法國革命血雨腥風的源頭……學術上的爭論,擱下不提。
唯學院味太濃,在知識的海洋里已不是泛舟,而是迷航。且看他設置的所謂“學術紀律的底線”:選題之前盡可能檢索中外文獻;論述觀點注意形式邏輯,不要前后矛盾;立論必須有據,概念必須界定,不能武斷臆測;引文必須注明出處;論著附有文件索引,涉及西學者,中西方索引齊備。讀此五條,不由讓人想起諸葛亮先生于江東舌戰群儒時所言:惟務雕蟲,專攻翰墨,青春作賦,皓首窮經;筆下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
再細一看,朱學勤自己先違反了第二條,前后矛盾之處多多。朱學勤曾談到清初的文字獄。正是由于清初文字獄橫行,使得諸多學人如閻若璩等專務于考據訓詁,吃故紙堆的本事足能氣死老鼠。可朱學勤的這般做法,難道是真的如他自己所說,要來一點世故,來一點狡猾,來一點什么什么嗎?其實觀其文,張揚之外另有顯學傾向,尤其對于英美傳統與法俄傳統之說,甚至有投懷送抱之嫌。由此觀朱學勤奮之為文可知三點:
一是,現在雖然外部文化環境大變,但承襲下來的文人陋習沒變,這些本應該建設如伏爾泰、盧梭之大業績者,卻本能地一頭鉆進故紙堆里,以為人生的至樂——以彰顯學院派之知識宏富,學養深厚。偶然抬頭看看世間,手也不知道該往哪伸,就只好在文化脂肪里面抹兩把。本以為是對文化的高超運作,卻不曾想,除了自己揩了兩手油之外,別無他效。他們要失去多少快樂啊,在搬弄古廁爛磚、梳理西洋鬈發的同時,定然會失去真正學問建樹的快樂。
二是,如果照朱學勤“學術底線”的說法,那么,莊子奔放,盧梭激昂,柏楊奇文,李敖妙筆,費孝通筆下的江村,弗洛伊德的醫書,因為都不是學院派筆法,就要被拒絕于象牙塔外矣。舉盧梭為例,朱學勤對盧梭頗多微詞,集中見于《道德理想國的覆滅——從盧梭到羅伯斯庇爾》。其實他要能真正走進盧梭的心里,就知道錯不在盧梭,錯在盧梭之思想有著“登臨意,無人會”的千古傷懷,遠非一句激進與保守、革命的不寬容(房龍語,特指暴政)所能了得??磥?,不懂盧梭真義者,遠不止羅伯斯庇爾一人。盧梭曾經說過:“當一個人高升到可以號令別人的時候,一切就來競相剝奪他的正義感和理性了。”而這句話,正是出自羅伯斯庇爾始終放在書桌上的《社會契約論》。以政府表現來懷疑該政府所舉的旗幟和思想來源,是最可笑的書生之見。斯大林的表現要怪馬克思嗎?蔣介石的表現要怪孫中山嗎?故爾,讓走出學問泥潭的人認為學問果真是無用的東西,讓走出學院樊籬的人再次笑得發顫!
三是,容易滋生出一種襠內文化,也就是人們通常說的圈內文化。圈內文化與襠內文化的共同點在于:襠內如何舒服,怎么美妙,只有其本人享受,與他人無關,但是,如果一時發暈,要是掏將出來,就鬧了大笑話了;圈內也一樣,如何舒服,怎么美妙,也只有圈內人知道,外人無從知曉,依舊做生意打牌看長長的電視劇,可有人還要掏將出來,一樣為世人所笑。換言之,一旦襠內居然形成文化,必見笑于販夫走卒——不就那點破事嗎?有什么文化可言?同樣,圈內一旦形成文化,必見笑于中學生乃至高年級小學生——不就是那點德先生與賽先生的余韻嗎?怎么老用一種腔調重復個沒完呢?
余 杰(并摩羅、孔慶東)
米松是柏拉圖在《智者》中提到的希臘七賢之一,他不愿為官掙錢,甘愿做一個農夫,浪跡于鄉下,與鳥獸山川為伍。另一位智者赫拉克里特,本是王位繼承人,熱愛知識甚于王位,于是將王位讓于兄弟。更有奇者如阿里克薩哥拉,竟然因為熱愛學術將財產分散他人。至于第歐根尼居住于木桶中的故事,則世人皆知。東方的佛陀和莊子,更是保持了其學問與生活的一致性。反觀現在的做學問者,以為自己心中充滿正義和義務,以為自己手中捧有道德與良知者,以同情下層和弱者自居者,無一不露了馬腳。
日本有一位篤愛佛學的名人,其關愛眾生、尊重自然、崇尚節儉的學說風行一時,然而其本人的居所豪華富麗,其本人亦穿著如現代紳士。這種可笑在現代社會上演不斷,靈與肉分離得殊為畸形,作文與作人必有一著棋是在騙人,這等做法,如何才能真正地有所建樹?觀余杰等人,正是如此。余杰搬進了他的新房子里,一邊和幾個哥們兒花著稿酬,一邊仍舊作新青年狀,繼續為勞苦大眾喊叫著正義與公平。
這也就罷了,更為奇特的是,余杰曾經為中國現代文學館不愿接納他這個北大“高材生”而憤憤不平,上書達萬言,似乎是一個強烈地要遠離體制、改變現狀的人,卻那么渴望成為體制內的一員,真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再觀其文,不鋪學問底子,過早地耍花槍的結果是,他們鉆入了自己的口袋里,然后扎緊口袋。這奇就奇在,扎緊口袋的,居然也是他們自己。他們的文章特點有二,一是在高度上可與中學作文相媲美,拿一把剪刀剪一段西方世界的軼事,或蘇聯時期的臭事,然后發一通類似“荔枝蜜為什么這么甜吶”或“我們民族的背負”之牢騷,則萬事大吉了。二是在廣度上具有極強的可模仿性,連三段論都算不上,一律只是“事實+述評”類的文章,把隨手都可揀到的事實往既定的套子里頭套吧,蒙死誰算誰!
所以,余杰等人存在,讓迷惑的大眾進行如下的思考:
一個國家也好,一個民族也好,整個世界也好,最可貴的品質之一乃是敢講真話。在這點上,文化人往往會站在時代的最前列。然而可悲復可惡的是,在我們這里,站在最前列的文化人往往只說一半的真話,有時甚至是滿紙謊言,卻要以真話的面目出現。有相當多的人著書立說,本來是沖著仕途名利去的,本來是搭一架憂國憂民的梯子準備爬上去的,本來是準備好了口袋要裝滿美名和金錢的,可他們卻偏偏把這一層意思給遮掩了,只提正義、良知和道德,只講自己的憂思與憤慨。亂花漸欲迷人眼,正是這些人,他們所惹起的滾滾煙塵,模糊了世人的視線,擋住了良知的足跡。
就說幾句真話吧,哪怕是“我想當官”、“我想成名”、“我想發財”一類的,也會可愛千百倍的,也是功績無量的。為什么呢?因為當人人都說真話時,就會讓人們發現,很多人的欲望原來是那樣尋常和自私。這個時候,請一定相信:定然會有真的智者,真的猛士,以驚天動地的姿態出現,橫掃那些偽裝在憂傷面孔后面的竊笑。理由是,從來沒有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竟然悲慘到連一個說真話的人也沒有,從來沒有!但是,當“偽真話”鋪天蓋地時,總是讓民眾處于一頭霧水中,就會看不到那些真的智者,真的猛士!朱學勤曾經請巴金講一兩句真話,余杰曾經逼著余秋雨懺悔,有更多的人在揭魯迅的短,為這個民族的流俗作著可恥的辯護,可當我們仔細一看時,朱學勤和余杰們原來也是前者的后來人,甚至都說不清是多少步笑多少步!
為什么我們沒有聽到過這樣一種發自內心的聲音:“對不起諸位,我有凡俗之心,我的境界還不夠,我還在為名利奔忙,包括我此前的所作所為,雖有為民族為大眾之心,但也不乏我的名利之想。但是,我在追求一種境界,等待一種拯救。”然而遺憾的是,從來沒有這樣的聲音,有的,只是互相吹捧的聲音,在這些吹捧中,讓我們誤以為冷不丁就有思想家再生,哲學家轉世。唐太宗曾經奇怪地問魏征:我讀《隋煬帝集》,文辭深奧廣博,美堯舜,斥暴君,為什么做事卻每每相反呢?同樣,現在的人們不禁也要奇怪,這些憂國憂民者的心底,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金 庸(并古龍、梁羽生)
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現狀,任何人,尤其是名人,只要沾了文化的邊,就都覺得自己有思想。尤其是金庸的武俠小說,背景設置一般為國恨家仇,動不動就與朝代更迭聯系在一起,仿佛一部沉甸甸的歷史,再加之神乎其神的蓋世武功,纏綿不已的愛情悲歌,清流蕩塵的古典竟境,讓讀者不由進入失重狀態。在此,且不說金庸在小說結構和故事情節上大量套用了大仲馬的著作,也不說其本人是一個享受著商業利潤和現代生活的人,只說其小說的流行和泛濫,對于閱讀者心靈的柔軟傷害和病態安慰就夠了。
其實金庸、古龍、梁羽生等人的小說完全可以當做一面鏡子來用,反照我們當下的心態:一曰無序,二曰無助,三曰無品。無序者,紛亂糟糟也。每逢歷史變革期,總是有很多人難以把握社會發展的方向,也找不到人生的坐標,他們處于身心雙重流浪狀態。尤其是作為下層民眾,只能小心翼翼地活著,提心吊膽地被這無序差使著。無助者,心情沉沉也。人生難免遭逢失意,這失意,有時是機緣巧合,更多的時候是來自于外部壓力,比如社會不公正。可是就在這心情沉沉的時候,突然劍光一閃,寒氣逼人,早有飛俠倚窗,問你為何不快樂?是否遇到人間不平事?不要緊,如果確實有冤,我給你取他項上人頭便是。此種意淫,真是妙極。只不過永遠于事無補,貽害無窮。無品者,劣跡斑斑也。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輕者斷骨損肢,重者一命歸西。這等黑社會的做法,在小說中比比皆是,且為讀者感到最暢快處。再就是例如“斷嚇一聲”、“大叫”等無修養之舉動已成為日常需要,居然還成為一種風度,真是匪夷所思。此種作法,于國民素質培養、于民風建設,會造成莫大的障礙。
此種小說流行一天,則只能說明“三無”心態還會繼續存在一天。
錢鐘書(并王蒙、余秋雨、謝冕)
學術界對錢鐘書的一般看法是,錢鐘書是一個在歷屆政治運動中基本上找不到整人記錄的文化人。假如這點是公允的,假如他與林非大打出手之事,昆侖之大有一點卵石之怒也是正常的,那么,面對極度的社會不公正,盡管我們不可以這樣問:如果你有正義感和良知,為什么不奮起抗爭?為什么沒有以死相謝,比如自縊、投湖或臥軌?但是,我們完全有權利這樣問: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學人學者,不,還作為一個很容易往道德體系上靠攏的人,在潔身自好與譚嗣同之間,在文化昆侖與秋瑾之間,究竟作過怎樣的選擇?
錢鐘書對蕓蕓眾生的做法,甚至于對同為文化泰斗諸大家的看法,更是讓人不敢尊敬。按常理,學問再大者,往往也就大在學問,僅此一端,離開學問做其他,比如炒菜,比如焊接,比如往銅錢里倒油,可能笨得要命!而且,學有專長,遇短如盲。以為自己學問大就看不起別人,本身就是人格上的缺陷。但錢鐘書又說,大抵學問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養之事,朝市之顯學必成俗學。這句話本身也夠俗了,民俗中就有這樣的話:若知朝中事,山中問野人(居于野處的人,而非探險家找尋之野人)。無論錢鐘書多么醉心于學問,多么無心于世俗,又有多么驚人的境界,難道臻于高妙之境就非得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嗎?難道楊絳是懂此高妙之絕無僅有之人?難道二人亦是薩特和波伏娃之絕代姻緣嗎?顯然未必?;仡^看看,會驚訝地發現,與錢鐘書交厚的人當中,有一個人的名字赫然在目:胡喬木。正是在胡喬木的推薦下,錢鐘書才不太情愿地當了一個“撐場面”的中國社科院副院長。做學問做到這個地步,讓人不由得要一連串地發問:平常心在何處呢?獨立的文士品格在何處呢?為人為文的雅量又在何處呢?因為在此可以對比一下,在錢鐘書眼里不上眼的角色至少有這么幾位:王國維、魯迅、陳寅恪、張愛玲、胡適、吳宓、梁實秋、林語堂……
不由讓人想起另外三人:王蒙、余秋雨、謝冕。此三人必將以如何對待同仁的批評而光耀千古。有一個叫王彬彬的年輕人曾把批評的矛頭直指王蒙等人,王蒙當時就不讓了,一下子把自己說過的“幽默”、“寬容”、“從容”等非常美好的字眼拋到了九霄云外,回應以“文革”式的語言——這種語言的特點是用直接下定義的方式,比如認為批評者是“黑駒”,更提到了黑駒的“下場”問題。此舉招致了很多人的激烈反應,王蒙一時成為眾矢之的。余秋雨曾是因為余杰等人翻起他“文革”時的老賬,竟然從各個角度進行了越描越黑、也頗為壯觀的恢復名譽的工作,結果自然可想而知。盡管其作品一直賣得挺好,但其本人卻疲憊不堪,一會與余杰談判,一會又與別人打官司,死活不承認自己在某些方面確實不行。人們不禁要問,如果沒有問題,你又何必談判?無論是在作人還是為文方面,一個號稱文化大家的人竟然容不得一點微詞,也稱得上是千古奇觀了。謝冕則是由于主編同樣類型的兩本書時,出現了自相矛盾的可笑之處。因為確有錯誤,韓石山發現了,并著文指出。對此,謝冕翻翻自己所編的書,皺皺眉頭也就過去了,可是謝冕卻作出了不應該的反應,他的幾位學生還攻擊了批評者韓石山,用的是“無知、無才、無德”等人身攻擊類字眼。這就把笑話鬧大了,笑到最后的肯定不是這群罵人者,這是鐵定的真理。
如今,回憶起以上三位面對批評的做法,真是愧對先人。春秋時,有一個叫高繚的人,在晏子手下當了三年的官,從無過失,晏子卻把他辭退了。左右問之,晏子說:高繚與我共事,三年都沒有指出我的過失,所以辭之。古代在談起一個人的度量時,曾有“唾面自干”的說法。故事說,對于一個陌生人哪怕是惡意的攻擊,比如無端在你臉上唾一口,你會怎么辦呢?拋開那些不入流者,能稱得上是“境界”的共分為三流,第三流的境界是默默擦干;第二流的境界是找一個暖和點的地方,比如太陽地里曬干;第一流的境界則是若無其事地晾干。事實上,連古代的一些帝王,比如唐太宗,不是也有找罵的器量嗎?再往大說,曹操計較張繡的出爾反爾了嗎?齊桓公計較管仲的那一箭了嗎?
聞過則喜,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這些在小學課本上就讓孩子學的小小德行,號稱文化大家者卻不遵守執行,以彰顯己德,純正民風,而是反應過敏,氣極傷人,真是咄咄怪事!我們可以這樣推想,批語謝冕者,在進入北大時會受到何種禮遇;批評王蒙者,在加入中國作協方面是否會受到影響,此正可成為測量氣度和胸懷的尺度。
假如人們大范圍地懷疑:文如其人真的是一句鬼話嗎?雅量究竟為何物?如果遭受損失的,僅僅是幾個文化人的英名,倒也不足為憂,讓人為此真正擔憂的是,大眾文化情緒的失落,會造成更嚴重的后果:文化荒漠化的可怕加速。
瓊 瑤(并池莉、衛慧等)
記得有人曾經提起過這樣的奇遇,在美國,與老外聊起中國當代文學,老外竟然答道:知道,不是有一本《上海寶貝》嗎?真是讓人啼笑皆非。由于陰差陽錯,老外居然以為《上海寶貝》可以代表中國當代文學,推而廣之,在他們的心中,中國的當代文化又會是什么鬼模樣呢?池莉近幾年的書名越來越惹火,以致出現了《有了快感你就喊》,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新婚必讀”類專業書呢!作品都這樣了,池莉還宣稱,作品賣出去,收了人家的碼洋,改成什么樣,就不管了。其言外之意是,我的小說格調還是蠻高的,但是拍電視劇的弄成什么樣,我可就無能為力了。是真是假,我們可以從她的作品名字一路聯想,沒準還真能聯想出若干格調來。在與影視接軌上,瓊瑤老姐姐做得最絕,竟然一路選演員,對自己的作品愛護有加,把自己作品中的想象人物變成水靈靈的大活人,更是關愛有加,生怕拍走了樣。確實,凡此種種流行文學的存在,是文化大軍中必不可少的文化神經,她們曾經讓很多人驚得一愣一愣的,笑得一歪一扭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能讓小學生們都“小燕子、小燕子”的叫個沒完,足見其魅力所在。
她們,以及更多的女性作家,除了極少數,雖然有著千恣百態的生存方式和寫作模式,但她們一直在不自覺地展示著這樣一個真理:女性,哪怕是作為時代前沿的文化女性,在整體上難以脫開封建余威下的性別角色,你放縱也罷,才女也罷,“小資”也罷,巨賈也罷,總是在自己悲哀的性別角色里徘徊。她們圍著男性轉,為男性喜,為男性悲,在男性的手心里自由地飛。她們之間所不同的是,有的人自得其樂,身處悲劇角色而不自知,比如樂呵呵地為丈夫做飯的農婦,比如等著丈夫送鮮花的“小資”;有的人則苦惱不堪,比如發現丈夫在外頭包二奶的怨婦,比如在不斷更換男人中尋求刺激與滿足的蕩女。但她們在本質上都是一樣的,她們永遠無法從情愛與奴性的幻景中走出來,她們永遠無法拋棄男性的慰藉,她們的人生,她們的作品,甚至于她們為了反抗男性而作的犧牲和變態……無論怎樣變幻,還是在書寫著一個角色,這角色,是從男性竊笑著的牙縫里擠出來的。
反觀西方的女性主義及女性文學,早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美國,男性作家中的“婦女形象”就受到了強烈批評,并著手建立真正的女性文學形象。在那里,女性形象不再是被歧視的、失去自我的,或者是依人型的,或者是妖魔化的,而是“找回生活應有地位”的一代。同時期的法國,女性理論者強調的是,女性的生活欲望并不從屬于男性的欲望。到了九十年代,1991年在柏林召開的“第一次歐洲婦女保障和合作會議”,列入的重要議題包括:人權與女權、民主化、自我決定權、經濟自給,等等。而在我們這里,女性潛能與作為“人”的角色存在,尚處在強大的黑暗中,女性文學則是這黑暗中的濃霧,看似發白,其實更增加了暗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