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1927年,巴金先生就發愿要把被法國文豪法郎士稱為“俄國革命的貞德”的薇拉·妃格念爾所寫的《回憶錄》譯成中文。這本《獄中二十年》就是回憶錄的第二卷。巴金以他特有的筆調寫下這樣的話:“實在這部書像火一樣點燃了我獻身的熱望,鼓舞了我的崇高的感情。我每讀一遍,總感到勇氣百倍,同時又感到十分的慚愧。我覺得在這樣的女人的面前,我實在是太渺小了?!?/p>
這本書所寫的,是薇拉·妃格念爾對她在“俄國的巴士底”席呂塞爾堡監獄二十年的回憶。十九世紀八十年代是俄羅斯大地承受深重災難的時代。沙皇的專制一次次地殘暴鎮壓了一群充滿正義感與歷史良知的知識分子。“民意社”活動時期,當局就在席呂塞爾堡特地建立了一個可以容納四十人的監獄,專門囚禁民意社黨員,并且把這個小監獄變成一個充滿血腥氣味的巴士底獄。
有一位參觀席呂塞爾堡的官員曾經留下這樣一句話:“從這兒他們只有給人抬出去,他們決不會走出去的。”由此可見這個監獄的恐怖程度。席呂塞爾堡監獄頭幾年就死了十五個人,有的因反抗而被槍斃,有的為了引起外界注意而自焚,更多的是發了狂。即便是一些政治犯出獄之后,他們的生命力已經在監獄中耗盡,以致再也沒有辦法在自由世界中生存,不得不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是在這個監獄里,面對犯人絕食,從來沒有把犯人的牙齒敲掉以便灌食的記錄,面對女犯人,也沒有強奸的習慣,更加不會在執行死刑之前割掉犯人的喉管,或者挖出犯人鮮活的腎臟。薇拉·妃格念爾用令人窒息的筆調描述著她二十年的獄中生活,但在那冷硬如冰如鐵的獄旅生涯中,在那暗無天日的棺材一般的囚禁中,總是不時閃動著人性人道的光輝,就像密布的烏云之間透露出來的陽光,讓人在絕望之中看到一絲希望,在孤獨之中看到一絲溫暖。這對我們來說無比陌生的光輝,不是來自難友與同志,而是來自那個冷硬殘暴的制度中的人,來自站崗的憲兵,來自監獄中的監察長、獄醫乃至司令官。在薇拉的回憶錄中,并沒有漏過這群站在良心犯們的對立面的人身上體現出來的人性光輝,三十多章的《獄中二十年》,就把一章留給了席呂塞爾堡監獄的司令官韓加而特。
直到薇拉作為一個自由人撰寫她的回憶錄時,她對韓加而特仍然充滿感激。她說:“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他為了改善我們的生活的確做了很多的事情。我們想著他就不由得不充滿了感激。他曾經幫助我們度過了痛苦的時期,保全了力量,在他不能完全做主的條件之下這已經是他的極大的努力了。”
當薇拉即將被轉到席呂塞爾堡的時候,她狂暴地要典獄告訴她的母親:“告訴她不要傷心,我只要有書讀,我只要時時得到一點她的消息,這就是我所要的東西?!庇H人之愛與真理,是一個人活下去并且有尊嚴地活下去的動力。然而席呂塞爾堡一開始并沒有為她提供與母親通訊的任何機會,而給她以及她的難友們一個相對廣闊的閱讀空間的,則得賴于司令官韓加而特的努力。韓加而特為這些犯人們做得最有意義的事,就是添置獄中圖書館的書籍與研究資料。
薇拉剛被投進席呂塞爾堡的時候,監獄圖書館只有一百六十種書籍,根本不能滿足犯人們的基本閱讀需求。1894年薇拉試著向監獄司令官韓加而特提出一個要求:“既然獄中圖書館內書籍非常缺乏,他是否可以給我們向圣彼得堡的公立圖書館登記幾個名額,由憲兵代我們去借書還書。”這樣的要求在我們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因為一群與這個專制體制為敵,甚至刺殺沙皇,被判數十年乃至無期徒刑的革命分子,居然對獄中圖書館的存在還不知道滿足,而且要向首都圖書館借書!然而韓加而特卻回答說:“好吧,我會安排它。”幾天之后,一整箱犯人們挑選的書籍便被送進席呂塞爾堡的活棺材之中。當在這些書中讀到英國知識分子的合作運動的時候,薇拉寫道:“這事實不是可以鼓舞我們、溫暖我們的僵冷了的靈魂嗎?面對著這個蓬勃的生命和它那些為民眾謀幸福的新的分歧,我忘記了我的監獄,忘記了我的不能活動的處境,忘記了我自己個人?!眰€人的身體可以被囚禁,自由可以被限制,但是精神是不能被囚禁、限制的。書籍能夠推開任何人為的高墻,把人的精神與歷史、與社會、與已往的哲人的智慧聯結起來,在這一切交流中犯人們才能汲取生命的能源與力量,獲得活下去、戰斗下去的勇氣。然而,這種活棺材與公立圖書館的聯系兩三個月后就被警察總署禁止了。1896年,席呂塞爾堡的政治犯們又向韓加而特提出了一個要求:向圣彼得堡的流動博物館借用標本,以進行研究工作。在韓加而特的幫助下,他們不僅得到了研究所需的石頭、標本、儀器,更重要的是,博物館主動要求他們制作各種成套標本,以給中學和小學教學之用。于是,犯人們忙開了,他們做了幾百張說明花的各個不同部分的玻璃切片,收集了成套的巖石、礦石、生礦的標本,采集了大量昆蟲樣本。這樣的工作雖然并無革命意義可言,但是通過這樣的工作,活棺材與外面的自由世界取得了聯系。正如薇拉所說的:“博物館的工作結成了連系死人與活人的一根帶子。我們因自己毫無價值的生存而引起的痛苦也漸漸地消失了。我們因被人永久地從廣大世界拖開,知道我們永遠失去社會工作和社會目標而引起的始終無法排遣的悲哀也漸漸地平靜了?!睂τ谌魏我粋€失去人身自由的人來說,沒有什么比保持心靈自由、點燃心靈的明燈以對抗他所承受的黑暗與苦難更重要的了。一個人能否在無邊的黑暗中堅持自己的理想、信仰,根本上取決于他的意志是否足夠堅定。而書籍提供的精神資源,乃是點燃心中的火焰、確認心靈理想信仰的最大的力量,即使是純粹無關心靈的自然科學研究,也足以讓失去自由的人們轉移對自己的艱辛處境過多的注意力,保持身體與心靈的健康。法律以限制革命者的人身自由作為對革命者的懲罰,但是法律決不會規定必須徹底剝奪革命者的精神資源甚至把他們逼成瘋子。韓加而特的動人之處,就在于他在法律的范圍之內充分尊重革命者的權利和合法需要。
對于一個把自己的生命奉獻給自由、平等、博愛的社會事業的革命者來說,失去人身自由之后最難于承受的,是孤立無援的恐懼。即便一個正常的生命,要保持基本的健康,也必須進入社會,與他人交流。當薇拉被投進席呂塞爾堡監獄的時候,革命被鎮壓了,組織被破壞了,執行委員會被消滅了,他們看不到人民與社會的支持,只看到專制的死結牢不可解。他們甚至連自己的身體的支配權都失去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死,不知道怎么死去。這樣的絕望是徹底的,而最可怕的是精神崩潰。無論如何,對薇拉這樣的革命者而言,即使她被百般摧殘,甚至被處死,也是她的勝利。當自由、平等、博愛成為薇拉的宗教,肉體的消滅只能激發她殉道的激情,激發她的榮譽感、尊嚴感與勝利感。當一個人向整個社會、整個專制體制發起戰斗的時候,他只是在為他的尊嚴、信仰踐履自己的命運,這時失敗甚至肉體的消滅成了一種選擇,一種宿命。薇拉剛進席呂塞爾堡的時候,發現整個監獄就像個墳墓,每間監房都是活棺材,厚厚的石壁隔開了這群一起戰斗過的同志。在這死人般的靜寂中,他們用敲石壁的方式交流。敲壁的方法是按照俄文字母順序反復敲,直至組成單詞、短語、句子。供薇拉們散步和種花種菜的小園子也用雙層板壁分隔開來。而薇拉們則用工場的工具在雙層板壁上鑿開小口,這樣他們便可以自由地交談、見面。一些督察長與憲兵對這種破壞單獨禁錮的獄規的舉動大為不滿,然而司令官韓加而特并沒有把他們重新推進徹底的隔絕、徹底的孤寂的境地,相反他以園子里缺少陽光為由,向警察總署請求,將密實的板壁上面部分改裝為木格柵,這樣薇拉們便可以把長凳放在板壁前面,通過木格柵相互見面與交談,甚至相鄰兩三個院子的人還可以在一起學習。薇拉把這稱為“我們生活里的一個合法的革命”。
在薇拉的回憶中,二十年的席呂塞爾堡生涯,“韓加而特無疑地占了一個完全特殊的地位”,薇拉對韓加而特為他們所做的事情充滿感激。韓加而特作為席呂塞爾堡的一任司令官,他必須上對沙皇、警察總署負責并受其支配,下面對體制中的憲兵和這群被專政對象。在這夾縫中他是怎樣才能在保持良知的前提下處理好自己的角色的呢?
在斯陀夫人的著名小說《湯姆大叔的小屋》中,斯陀夫人說到,白人莊園主監督黑人奴隸的時候,常常會用黑人監工,這樣黑人監工往往更加得力,也更加殘暴。“我們常聽到,黑人監工比白人監工更殘暴,我們認為這種說法完全歪曲了黑人的本性。其實,這只說明,黑人的心靈比白人的心靈受到更大的摧殘和壓抑而已。這種現象不僅在黑人中如此,在世界上,一切受壓迫民族中都是如此。如果給他機會的話,一個奴隸常常會變成暴君?!睂V企w制中人與人的關系通常呈現為一種普遍的奴役關系。任何一個人只要掌握一點社會資源,掌握體制賦予的一點權力,掌握一點因資本而擁有的權力,便會最大限度的利用這一權力去滿足他無止境的欲望。奴隸主對奴隸擁有完全的人身支配權,而對處在奴隸主與奴隸之間的監工而言,一個黑人監工因被授予管理權而在他的同伴中凸現他的優越性,便必然更加苛刻地對待他的同伴。這一方面固然是滿足他自己扭曲的人性欲望,另一方面只有在他的主子劃定的限制奴隸的圈子中再圈一個更小的圈子,比他的主子更加嚴厲苛刻地限制奴隸的權利與自由,更加肆無忌憚地踐踏奴隸們的尊嚴,他才能萬無一失地保住他的監工的位置。在沙皇極其黑暗殘暴的統治下,俄羅斯傳統的人道主義精神卻為沙皇的專制政治注入一絲拯救的希望。不論是民眾,還是專制體制內的憲兵、司令官,他們都成為人道主義精神的承載者。專制主義的特征是不把人當人看,人的身份一旦被定為“臣”、“民”,便必須像國家機器的螺絲釘一樣服從他們的角色對他們的義務要求,一旦被定位為“階級敵人”、“牛鬼蛇神”,便從“人民”的陣營中被開除出去,從“人”的陣營中開除出去,成為“國民公敵”。而人道主義本來就凌駕于身份、階級、民族、國家之上,其特征是把人還原為人,把人當人看。在席呂塞爾堡的韓加而特看來,人首先應該是人,然后才是制度中的某一角色。因此他在看待監獄里的人們的時候,也同樣首先把他們當人看,當人尊重,然后再把他們當犯人看。他“總是設法不讓警察總署和內務大臣的復仇的手挨近我們”,“他認為,失去自由、工作、親戚朋友,這已經是重的處罰了,要是給我們加上什么,那就是過分的殘酷了”。甚至韓加而特曾當著這些政治犯的面向憲兵們發布命令,不準憲兵的手挨他們一下。作為監獄的司令官,韓加而特不一定贊同薇拉們的政治理念,更不可能贊同薇拉們的暗殺等革命活動,但他面對這些犯人,并沒有把他們從人的身份中開除掉。雖然國家法律限制了他們的人身自由并且對他們做出嚴厲的懲罰,但是韓加而特并沒有在這嚴厲的懲罰之上再推進一步,而是在國家制度法律不禁止的范圍內,充分尊重他們的尊嚴與權利——作為一個“人”的基本尊嚴與權利。無論如何,閱讀、交流,總是一個正常人的基本需要。而薇拉們卻面臨著這種需要也要進一步被剝奪的,以至精神萎死,乃至發瘋的危險。從來沒有一部法律規定必須把犯人逼瘋,從來沒有一部法律規定可以用扼殺精神的各種手段把犯人們推上自行了斷的深淵——即使最殘暴的暴君最嚴厲的審判也不會如此。但是制度的執行者則可能沿著制度的罪惡繼續推進,把犯人逼瘋,把犯人逼向自行了斷。一種專制制度之下,人有沒有人性殘存,有沒有人道主義的微光,就看這一制度的執行者,到底是在法律的殘暴之外以人性的光輝去緩解這種殘暴對人的尊嚴的摧殘,給人一絲活著的希望,還是在法律的制裁之后繼續沿著這種制裁更推進一步,把人逼成瘋子,把人逼向絕境。魯迅在《暴君的臣民》中曾經沉痛地寫下這樣的話:“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頭上,他卻看著高興,拿‘殘酷’做娛樂,拿‘他人的苦’做賞玩,做慰安。自己的本領只是‘幸免’?!薄皬摹颐狻杏诌x出犧牲,供給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渴血的欲望,但誰也不明白,死的說‘阿呀’,活的高興著。”當暗殺清廷大臣的徐錫麟在大清的刑場上引刀成一塊,奴才們把他的心肝炒了吃,口里咀嚼起徐錫麟的心肝,這個民族便已經走到了潰亡的邊緣。不要以為炒心肝、割喉管只是特殊的歷史時期的特殊事件,這些慘無人道的行為體現出來的,是整個社會的人性在一種無比惡劣的制度下的扭曲已經到了怎樣的程度,體現出來的是整個社會整個文化在捍衛人作為人的最基本最底的底線上已經是那樣蒼白無力,體現的是一種失去良知的制度下失去良知的人們在喪失人性的道路上已經走得很遠了。
在《良知的彈性》一文中,摩羅先生說到:“在一個傳統的專制社會中,人們所能得到的全部幸福和自由,都有賴于制度的執行者和承受者以自己們的共同努力,在制度的嚴密籠罩和殘酷壓制下形成一定的彈性。這么一點彈性才是人們繼續活下去的理由和希望所在,也為未來能夠爭得多一點的自由提供一點微茫的可能性?!币虼?,“看一個傳統的專制社會有沒有改變的希望,也就是看這個社會的民眾有沒有足夠的品質、素質和良知用以構成抵制殘酷制度的壓迫與戕害的彈性體系。這個彈性體系存在于人的內心,是人性中較為光明較為美好的那些因素的體現。它是從人們的良知中生長起來的一種力量,這種力量是對規范體系的戕害力的抗議與抵消”。在薇拉的席呂塞爾堡生涯中,她固然絕望于她的民意黨的消失,民眾、社會的不支持,但是正因為有了韓加而特們身上閃現出來的良知的微光,使他們不致于在慘無人道的專制制度下窒息而死。薇拉的母親祝福她入獄的女兒的時候說:“也許有朝一日你也會得到一件意外的快樂?!鞭崩涊d的兩件“意外的快樂”,一是一個軍官顯然不是無意地留下一張報紙,使這批政治犯在監獄的高墻中得到片刻的亮光。一是韓加而特為他們借到圣彼得堡公立圖書館的圖書,再次照亮難以承受的黑暗的獄旅生涯。這兩件“意外的快樂”,明顯都是來自制度維護者的有意松懈。在近于棺材的監獄中生存,說“快樂”還不如說是“尊嚴”。因為當一個人赤手空拳,甚至被戴上鐐銬與枷鎖,去面對一個正在使用專制權力的政權的時候,任何對他的精神的侵犯與肉體的摧殘,哪怕是語言上的威嚇、侮辱,都是對人的尊嚴的褻瀆。一種專制制度對其反對者的懲罰永遠只會止于自由與生命,而這種制度下權力者人性的扭曲,就會沿著制度的丑惡更進一步,在剝奪人的自由的時候還乘機展示他們人性中的骯臟、下流的一面,肆無忌憚地蹂躪人的尊嚴。因而,良知的彈性正在于使一個人守住做人的底線,把他的反對者視為人而不是非人進行懲罰。
俄羅斯是“知識階層”一詞的發源地,并且產生了一大批為了自己的理想、信念,為了人民的幸福而不惜與強權抗爭,不惜被送往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亞與世隔絕的席呂塞爾堡的知識分子。從諾維科夫、拉吉舍夫,到別林斯基、托爾斯泰、別爾嘉耶夫、索爾仁尼琴,一連串閃光的名字,既是俄羅斯的驕傲,也是全世界的驕傲。然而,我們在為這些巨人們驚嘆、激動的時候,不要忘記他們的背后站立著還有韓加而特們,不要忘記即使是在俄國的“巴士底獄”中還有那樣知道把人當人看,知道必須尊重人的尊嚴的韓加而特、小憲兵、獄醫們。沒有整個俄羅斯民族的文化精神土壤,這些巨人們都將黯淡無光。
(〔俄〕薇拉·妃格念爾著:《獄中二十年》,巴金譯,三聯書店1989年1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