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大林的女兒斯維特蘭娜·阿利盧耶娃的名字對中國人來說并不陌生。她的兩本書《致友人的二十封信》、《僅僅一年》早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便流傳于國內,引起國人甚至一些黨內人士的震動。
斯維特蘭娜在她的兩本書里,通過對家庭往事真誠痛切的追憶、反省,呈現出鐵幕政治下一個正常人追求人性時輾轉哀號的痛苦,以及她何以在中年拋子棄女,離開家國叛逃西方世界的精神歷程。身為“紅色公主”本可養尊處優,過一種特權階層的生活,她卻選擇了另一種生存方式,并為此而一生付出沉重代價。但她的選擇卻完成了一個人對自由理想價值精神的追尋。
這兩本書的價值意義,絕不僅為一部特殊的家史。其豐富而詳盡的資料,為歷史學家研究斯大林、斯大林主義時期,乃至前蘇聯的社會意識形態,留下了重要的材料。
昆德拉說過:“個人的悖論和歷史的悖論驚人的一致。”環境制約個人,現實格局人生,斯維特蘭娜命運的磨難也是歷史的荒謬和不幸。
自1924年列寧去世,斯大林掌握政權到其去世的前蘇聯時期,他到底殺了多少人?這恐怕永遠是一個歷史之謎。據有關資料披露,除早期的政治局委員托洛茨基、布哈林、加米涅夫、季洛維也夫被關的關、殺的殺而外,清除行動在1937年、1938年達到高峰。被消滅的光紅軍指揮員和政委就有幾萬人,被清除出黨的黨員有二百一十萬人,因政治原因逮捕的有五百多萬人。向一切想象中的敵人開戰,這便是蘇聯歷史上著名的大瘋狂時期。后來的俄羅斯歷史學家羅·梅德韋杰夫說:“被斯大林殺害的共產黨人,比科學社會主義問世以來各國反動派殺害的共產黨人加起來還要多。”很難想象,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共產黨總書記竟如此仇恨共產黨!從對肉體到精神的專政,讓每一個公民恐怖,把每一個人變成戰戰兢兢的奴隸,這是極權制度下最成功的政治。這種殺戮與恐懼甚至走進共和國的“第一家庭”。首先是斯大林年輕的妻子娜佳·阿利盧耶娃,于1932年神秘自殺。死前她給斯大林留下一封遺書,很快就被毀掉。據家里人后來告訴斯維特蘭娜,那是一封充滿了可怕控訴和譴責的信,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封政治決裂的信件。在此事以后不到十年的時間里,斯維特蘭娜的巴維爾舅舅自殺,斯瓦尼澤舅舅被捕幾年后被殺,瑪利亞舅母獄中聞訊死去,姨父雷斯登被捕殺,還有因為“知道得太多”的巴維爾孀妻被捕,安娜姨媽被關瘋,更不用說戰爭期間哥哥雅科夫之死和嫂嫂尤麗婭被關押。這一連串親人的黑色死亡,對青少年時期的斯維特蘭娜不能不留下巨大創痛的陰影。而心靈的陰影會跟隨人一生不可抹滅的,《致友人的二十封信》便是她中年成熟后寫成的。她在書中說到了母親和親人的死亡:
我常想,如果她沒有死,不會有什么好的命運等著她。早晚她會成為父親的敵人。當她看到她最好的老朋友,如布哈林、葉努基澤、斯瓦尼澤夫婦都一一死去,她是不會沉默的,她絕對熬不過去的……她是一只綁在戰車上戰戰兢兢的鹿。
在父親的周圍,好像被畫上了一個黑圈子,凡落入這個圈子的一切人,不是慘死,就是家破人亡,再就是從生活中消失。
關于斯大林的殘忍動機,著名的蘇聯歷史學家羅·梅德韋杰夫認為斯大林“主要動機是過分的貪圖功名和貪權”。追求榮譽、優越感,實現和擴張個人意志,其根植于人的靈魂深處的便是情欲的滿足,而情欲所特有的獸性就有著毀壞性的力量。正是權力把斯大林人性中的陰暗點放大成一場人類的巨大災難,使得權力不受約束,產生了這種“難以管教的公民”或超人,才是遭受恐怖政治的真正原因。從希特勒到中國秦始皇,他們都是制度的產物,他們都是一些出色的刀斧手而已。
斯維特蘭娜雖貴為“公主”,何嘗又不是刀斧下的一只羔羊?她十七歲那年,認識了一名猶太裔的電影藝術家,初次品嘗到人生最美好的初戀,僅僅才和藝術家在莫斯科大街上溜達了幾次,那位倒霉的戀人便以間諜罪被關押十年,永遠逐出了莫斯科。
像母親一樣,斯維特蘭娜有著俄羅斯女人的敏感、善良,她熱愛音樂、文學,在莫斯科大學學習歷史、語言學,為她日后成熟理性反省人生有極大幫助。成年以后,這位有著豐富人性的俄羅斯女兒越來越睜開眼睛,認清了社會的悲慘現實,靈魂與情感離開殘暴的父親漸行漸遠,直至徹底決裂。她三十七歲那年,在有兩次失敗婚姻的情形下,認識并嫁給了一位衰病的印度共產黨員辛格。辛格出身王公貴族,具有典型的理想主義知識分子氣質,并為她帶來了甘地“非暴力”、“堅持真理”、“不與人惡”的印度智慧,以及來自蘇聯以外世界各地的自由精神之氣息。這是一個和她父親完全異質的共產黨員:兇狠與善良、暴戾與寬厚、虛榮與樸實、權力的力量與靈魂的力量。也許是對比太強烈了,斯維特蘭娜被溫和略帶憂郁氣質的辛格深深吸引。就是這個辛格告訴她,世界其他地方正發生的一些事件,是法西斯的重演。此時斯大林去世已十年,斯維特蘭娜的身份卻并未有多大改變。而對他們的結合,蘇共當局以“國家利益“的名義極力阻攔,直到三年后辛格死去,也未正式批準斯維特蘭娜和辛格的婚姻。她的心靈又一次遭到制度粗暴的蹂躪。后來她在《僅僅一年》中寫道:“我們真沒想到,居然和國家干上了。‘青銅騎士’重重地掄起鐵拳,朝著那個安安靜靜帶角質眼鏡的人沖過去。在沉重的鐵蹄下我們是無處逃生的。”
馬克思說過:“專制制度具有獸性,和人性是不相容的。”家庭與個人生活的不幸,親人們的死亡,使斯維特蘭娜不無柔弱的心創深痛巨。她從自身血淚斑斑處,認識到了事情的本質緣由。待辛格死后,她借送骨灰回印度之機,叛離蘇聯,完成了對人性、自由生活的追尋回歸,難道不是情理之中的事么!
生活與現實,人性的邏輯,比任何冠冕堂皇的理論或主義更能照亮人的眼睛,打開通向真實的道路。當一種理論或主義的實踐致使千百萬人遭受痛苦和災難,它有什么理由要人依然供奉它如神明?人是萬物的尺度,生命的尊嚴、良知和道德的價值至高無上,世間難道還有什么事情比戕害無辜生靈更為罪惡卑鄙的呢!帕斯卡爾在《思想錄》里說:“是心靈領悟了上帝而不是理性。”斯維特蘭娜飽經辛酸,中年以后皈依了俄羅斯東正教,內心起了更大變化。宗教中對生命價值的肯定,“戒殺”的律令,還有對仁慈、謙恭、平等愛人的教義,使她找到真理、靈魂存在的力量。她在書中寫道:
小時候人家教我的好與壞現在交換了位置。別人教導我要把他們當成偉大人物的人在我眼前垮了。惡勢力的權威已不復存在——無論他打的是什么最崇高理想的旗號。變成好人的是那些默默無聞、善良真誠的人們,而不是靠鎮壓和戰功起家的鐵膽英雄。政治生活里的謊言和虛偽使人不能忍受。一切秘密、地下活動和偷偷摸摸的念頭都極可憎。對人、動物,對任何生命形式所采取的暴力行為都是不能容許的。
對于我,從精神囚禁中獲得解脫過程和其他人有所不同,這個過程頑強不懈進行著。真理滴水穿石,透過了花崗巖。我不僅逐步對父親的獨斷專行有所認識,而且也對他親手建立的、戕害了千百萬無辜犧牲者的血腥恐怖制度看得更清楚了。我也漸漸明白,不管那些同謀犯如何煞費心機,他們也不能逃脫罪責。這時,那座建筑在謊言基礎上的大廈,一下從上到下散了架。
野蠻也許可以打敗文明,暴戾也能殘害無辜,專制可以置異端于死地。然在謊言和暴力肆虐的同時,天地間有一清明之氣,我們仍然確信還有一種高于一切的力量,那就是對誠實、仁愛和真理的信仰。人類社會從來就是在這兩種力量的消長進退中艱難前進的。冥冥中,上帝找到一個女人為他的代言人,斯維特蘭娜的這兩本書便是人性戰勝暴力的宣言書。拒絕謊言,說出真相,為歷史留下一份特殊的證詞,她竭盡所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