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基博為人取名及其他

楊絳先生在《我們仨》中說：“我們的女兒已有名有號。祖父給她取名健汝，又因她生肖屬牛，他起了一個卦，‘牛麗于英’，所以號麗英。這個美麗的號，我們不能接受，而‘錢健汝’叫來拗口，又叫不響。我們隨時即興，給她種種諢名，最順口的是圓圓，圓圓成了她的小名。”〔１〕這里的祖父即是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錢基博，字子泉，號啞泉，別號潛廬，我國近代著名的國學大師、教育家，自稱“書非三代兩漢不讀，未為大雅；文在桐城陽湖之外，別辟一途”。老先生國學根基深厚，著述等身，自言“年五歲而受經于父。十歲，畢九經。十二歲，學為文章于先仲世父，性已顓愚”。“五歲從長兄子蘭先生受書；九歲畢《四書》、《易經》、《尚書》、《毛詩》、《周禮》、《禮記》、《春秋左氏傳》、《古文翼》，皆能背誦……”〔２〕主要著作有《周易解題及其讀法》、《四書解題及其讀法》等二十多種，另有各種單篇文章散見于各種刊物，可謂“著述等身，名不虛傳”〔３〕。錢穆先生晚年回憶說，他平生所見治學最勤、用力最劬的學者，就是錢基博。

錢老先生是個傳統型的文人，楊絳先生說他“一本正經”〔４〕。這從錢基博有板有眼的給孫女取名、“號”上就可看得出來。他給孫女取名“健汝”，健，有剛強、康強、強壯有力之意。錢基博熟讀經典，大約受《周易》啟發取了此字，因為在《周易》里“健”的這個意項提得就比較多。《易·乾》：“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剛健中正，純粹精也。”《易·彖》：“險在前也，剛健而不陷，其義不困窮矣。”《易·小畜》：“健而巽，剛中而志行，乃‘亨’。”《易·泰》：“內陽而外陰，內健而外順，內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長，小人道消也。”《易·同人》：“文明以健，中正而應，‘君子’正也。”《易·大畜》：“《彖》曰：《大畜》，剛健篤實，輝光日新。”《易·大有》：“其德剛健而文明，應乎天而時行，是以‘元亨’。”《易·系辭下傳》：“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險。”《易·說卦》：“乾，健也。”可見，名取“健”字，不但寓意吉祥，而且取的可能還是《周易》的首卦。汝，是古漢語中常見的第二人稱代詞（你），這樣，“健汝”一名就等于說希望孫女健健康康平平安安。這類似于鄉下大人給小孩以賤物取小名的意思。父母為了使小孩容易養育，避免嬌貴，就多以賤物為名，如阿狗、阿毛、鎖柱、鐵蛋等等，錢老先生這里只是文雅的用書面語概括表達了這種意思。正如《圍城》里方遯翁的茶友恭維他給孫子取的名字一樣，是“又別致，又渾成，不但典雅，而且洪亮”〔５〕。

錢基博還為孫女取號“麗英”：“因她生肖屬牛，他起了一個卦，‘牛麗于英’，所以號麗英。”這個“號”疑為“字”之所誤。按一般傳統習慣，名和字由長輩定，體現長者或尊者的意愿，但號一般不會是長者取。號分自號和人號。自號由本人決定，往往反映出一個人的思想、操守、志趣愛好或住所特征，是一種成人的個體行為；所謂人號，就是由他人對己的稱呼。而要值得讓人家稱號，就必須使自己具備受人尊敬的條件，如尊老、賢德等等。所以，一個剛出世不久的孩子怎么適合就給她個號呢？何況取號的人還是像錢基博這樣傳統文化思想深厚的人呢？這里“麗英”作“字”解可能更合理一些。當然，如果嚴格說來，古人取字時間是男子二十，女子十五，即是男子二十成人舉行冠禮時取字，女子十五歲許嫁舉行笄禮時取字〔６〕。近現代中國顯然已不太注重這個時間因素了。而字與名一般有意義上的聯系，即字是名的補充解釋，是和名相表里的，所以又叫作“表字”。《白虎通義 · 姓名》曰：“聞名即知其字，聞字即知其名。”對于名與字關系的認識，錢鍾書先生曾在《管錐編》中說：“字取有意，名求傳實；意義可了（ｍｅａｎｉｎｇｆｕｌ），字之職志也；真實不虛ｔｒｕｔｈｆｕｌ，名之祈向也。因字會意，文從理順，而控名責實，又無征不信……‘名’之與‘字’殊功異趣，豈可混為一談耶？”〔７〕這反映出他對名與字的重視。而“麗英”作“字”解和“健汝”一名也有一定意義上的聯系，大的范圍是他們都出自《周易》。楊絳先生說，“麗英”是錢老先生因他們的女兒生肖屬牛，“他起了一個卦，‘牛麗于英’，所以號麗英”，這個卦想必就出自《周易》。《易·離》（卦三十）曰：“《離》：利貞。亨。畜牝牛吉。”周振甫《周易譯注》釋此卦為：“《離》卦：占問有利。通順。養母牛吉。”〔８〕高亨《周易大傳今注》說：“筮遇此卦，乃有利之占問。”〔９〕可見此卦是一吉卦。此卦《彖》曰：“《離》，麗也。日月麗乎天，百谷草木麗乎土。重明以麗乎正，乃化成天下。柔麗乎中正，故‘亨’，是以‘畜牝牛吉’也。”（《周易譯注》釋為：“《離》卦，是附著。日月附著在天上，百谷草樹附著在地上。雙重光明附著在正確上，就化育成為天下萬物。柔而附著在上卦的中正，所以‘通順’，因此‘蓄母牛吉’。”〔１０〕）這里大概的意思為，“離”即是“麗”，是附著的意思；天地間的物體，必定附著在某種物體上，始得以存在。因為離卦與坎卦是陰陽爻完全相反的“錯卦”，遇險必須攀附，攀附才能脫險，交互為用，即《易·序卦》所謂“陷必有所麗，故受之以《離》”。但附著的對象必須正當，堅守正當才有利，才能亨通。母牛是極溫順的動物，比喻柔順的德性。《易·說卦》說：“坤，順也。……坤為牛。”亦即附著必須堅守正道，才能有利，亨通；但附著堅守必須具備柔順的德性，才能吉祥，故“畜牝牛吉”。所謂“牛麗于英”之“英”，大約指的是英國。故錢基博依占得之《離》卦取“麗英”一字仍寄寓了他作為祖父對孫女的期望，即于英國的孫女只要性格溫順聽話就可平安依附父母，所占得的就是吉卦。而“麗英”做名在民國時就有人使用過。柯伯年１９２５年２月在《民國日報》副刊《覺悟》上發表《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一文時，即以“麗英女士”做筆名，盡管本意不可知。

錢基博不僅為錢鍾書的女兒取名、“號”時引經據典的動用六經之首的《周易》，而且先前給兒子錢鍾書取字時也是有典有故。例如錢鍾書的字“默存”就是父親錢基博老先生后起的。按錢基博自己的說法，錢家自古一貫的傳統是“休明著作，百祖無殊”，即家學淵源，家教應是極為嚴格的。但錢鍾書自幼在伯父跟前長大，因伯父中年無子，對錢鍾書自然過于寬容和昵愛，致使少年錢鍾書“全沒正經”，專愛“胡說亂道”，一點沒有他母親的“沉默寡言、嚴肅謹慎”，以及他父親的“一本正經”〔１１〕。１９２０年，他的伯父去世后，十一歲的錢鍾書的教育就全由他的父親來承擔。“他父親因鍾書愛胡說亂道，為他改字‘默存’，叫他少說話的意思。”〔１２〕就這樣父親把錢鍾書原來的字“哲良”改作了“默存”〔１３〕。“默存”一稱可能也是從《周易》中得來的。《易·系辭上》曰：“……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例如，周振甫《周易譯注》就說：“靜默而作成它，不說而使民信化，在于德行。”〔１４〕《易·系辭上·傳》還有“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或默或語”之語。當然，這兩個字連用在《列子·周穆王》中就出現過，但釋意卻未必符合錢基博取字時的本意。《列子·周穆王》原文說：“化人復謁王同游，所及之處，仰不見日月，俯不見河海……既寤，所坐猶向者之處，侍御猶向者之人。視其前，則酒未清，肴未昲。王問所從來。左右曰：‘王默存耳。’”這里的“默存”意實為“形不動而神游”〔１５〕。按錢基博取字的本意，這里他當不僅希望兒子要少說話，還要做個敏于行而慎于言的謙謙君子了，正所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１６〕。現存錢老先生給兒子的一些信件可資參照。例如，１９３１年當錢基博得知北京大學溫寧源打算介紹錢鍾書到英國倫敦大學東方語文學院教中國語文時，于是就在給兒子的信中諄諄告誡他“勿太自喜”，因為“立身務正大，待人務忠恕”比“聲明大、地位高”更為重要。“不然，以汝之記丑而博，筆舌犀利而或操之以逆險之心，出之以僻堅之行，則汝之學力愈進，社會之危險愈大。”老先生說自己兄弟從“未嘗敢做一損人利己之事，未敢取一非分不義之財”，希望兒子能繼承家風。他對兒子說：“弟子中，自以汝與鍾韓為秀出，然鍾韓厚重少文，而好深沉之思，獨汝才辯縱橫，神采飛揚，而沉潛不足……汝頭角漸露，須認清路頭，故不得不為汝諄諄言之！”〔１７〕為父之苦心可見一斑。而據楊絳先生說，錢鍾書本人還是很喜歡“哲良”這個字的，“又哲又良——我閉上眼睛，還能看到伯伯給我寫在練習簿上的‘哲良’”〔１８〕。可以想見錢鍾書對其伯父思念與敬愛之深。

不難看出，錢基博取名喜用《周易》。這其實是對古人占卜取名習俗的一種延續。先秦時期古人命名，有灼龜觀兆的習俗。屈原在《離騷》的開篇之首就由其嫡裔、生辰說到自己的名和字：“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覽揆余初度兮，肇錫（賜）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他在詩中說自己乃顓頊的后代，在寅年寅月寅日這個很吉利的日子里降世；他父親在他初生的那天，就給他取了個美好的名字。這個名字就是通過灼龜卜兆而得。《九嘆·離世》篇說：“兆出名曰正則兮，卦發字曰靈均。”反映的也是這種情況。但后來此種風俗漸衰，雖有很多名字仍用占卜方法產生，卻非灼龜觀兆的老法〔１９〕。后世占卜取名自然多用《周易》。而最為人所樂道的一個例子就是唐茶圣陸羽名字的來由。據說陸羽是一個私生子，被遺棄以后漂流至竟陵城外的西湖之濱，為龍蓋寺的智積禪師所得，育為弟子。等長到懂事以后，陸羽又不愿做和尚了，因而備受勞役折磨；十一歲時，他逃出寺院，跑去學戲，就以《周易》自筮（也有說是智積禪師為他占卦取名的），得《易·漸》卦，云：“鴻漸于陸，其羽可以為儀，吉。”于是便以“陸”為姓，取名“羽”，字“鴻漸”。我們知道，這個“鴻漸”后來也被錢鍾書先生借到《圍城》里去了。

由錢基博取名一事我們還會自然聯想到《圍城》中方遯翁為孫子取名一節。《圍城》第四章說：

這阿丑是老二鵬圖的兒子，年紀有四歲了，下地的時候，相貌照例丑的可笑。鵬圖沒有做慣父親，對那一團略具五官七竅的紅肉，并不覺得創造者的驕傲和主有者的偏袒，三腳兩步到老子書房里去報告：“生下來一個妖怪。”方遯翁老先生抱孫心切，剛占了個周易神卦，求得 ，是“小畜”卦，什么“密云不雨”，“輿脫輻，夫妻反目”，“血去惕出無咎”。他看了《易經》的卦詞納悶，想莫非媳婦要難產或流產，正待虔誠再卜一卦，忽聽兒子沒頭沒腦的來一句，嚇得直跳起來：“別胡說！小孩子下地沒有？”鵬圖瞧老子氣色嚴重，忙規規矩矩道：“是個男孩子，母子都好。”方遯翁強忍著喜歡，教訓兒子道：“已經是做父親的人了，講話還那樣不正經，瞧你將來怎么教你兒子！”鵬圖解釋道：“那孩子的相貌實在丑——請爸爸起個名字。”“好，你說他長得丑，就叫他‘丑兒’得了。”方遯翁想起《荀子·非相》篇說古時大圣大賢的相貌都是奇丑，便索性跟孫子起個學名叫“非相”。方老太太也不懂什么非相是相，只嫌“丑兒”這名字不好，說：“小孩子相貌很好——初生的小孩子全是那樣的，誰說他丑呢？你還是改個名字罷。”這把方遯翁書袋底的積年陳貨全掏出來了：“你們都不懂這道理，要鴻漸在家，他就會明白。”一壁說，到書房里架子上揀出兩三部書，翻給兒子看，因為方老太太識字不多。方鵬圖瞧見書上說，人家小兒要易長育，每以賤名為小名，如犬羊狗馬之類，又知道司馬相如小字犬子，桓熙小字石頭，范曄小字磚兒，慕容農小字惡奴，元叉小字夜叉，更有什么斑獸、禿頭、龜兒、獾郎等等，才知道兒子叫“丑兒”還算有體面的。方遯翁當天上茶館跟大家談起這事，那些奉承他的茶友滿口道賀之外，還恭維他取的名字又別致，又渾成，不但典雅，而且洪亮。只有方老太太弄孫的時候，常常臉摩著臉，代他抗議道：“咱們相貌多漂亮！咱們是標致小寶貝心肝，為什么冤枉咱們丑？爺爺頂不講道理，去拉掉他胡子。”方鴻漸在外國也寫信回來，對侄兒的學名發表意見，說《封神榜》里的兩個開路鬼，哥哥叫方弼，兄弟叫方相，“方非相”的名字好像在跟鬼兄弟抬杠，還是趁早換了。方遯翁置之不理。去年戰事起了不多幾天，老三鳳儀的老婆也養個頭胎兒子，方遯翁深有感于“兵兇戰危”，觸景生情，叫他“阿兇”，據《墨子·非攻》篇為他取學名“非攻”。遯翁題名字上了癮，早想就十幾個排行的名字，只等媳婦們連一不二養下孩子來頂領，譬如男叫“非熊”，用姜太公的故事，女叫“非煙”，用唐人傳奇。〔２０〕

楊絳先生曾在《記錢鍾書與〈圍城〉》中說：“方遯翁是個復合體。讀者因為他是方鴻漸的父親，就確定他是鍾書的父親，其實方遯翁和他父親只有幾分相像。”〔２１〕這“幾分相像”會不會有他父親喜歡引經據典給子孫取名的“淵源”呢？

注釋：

〔１〕楊絳：《我們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２００３年版，第８８頁。

〔２〕〔３〕〔１７〕李洪巖：《錢鍾書與近代學人》，百花文藝出版社１９９８年版，第４、１１、２５頁。

〔４〕〔１１〕〔１２〕〔１８〕〔２１〕楊絳：《記錢鍾書與〈圍城〉》，《楊絳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１９９４年版，第１７５、１７５、１７６、１７６、１７０頁。

〔５〕〔２０〕錢鍾書：《圍城》，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２００２年版，第１２４、１２３～１２５頁。

〔６〕《禮記·曲禮上》：“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許嫁，笄而字。”《儀禮·士昏禮》：“女子許嫁，笄而醴之，稱字。”《禮記·冠義》：“已冠而字之，成人之道也。”《禮記·檀弓上》：“幼名，冠字。”孔穎達疏：“‘幼名，冠字’者，名以名質，生若無名，不可分別，故始生三月而加名，故云‘幼名’也。‘冠字’者，人年二十，有為人父之道，朋友等類，不可復呼其名，故冠而加字。”

〔７〕錢鍾書：《管錐編》第二冊，中華書局１９８６年版，第４０５頁。

〔８〕〔１０〕〔１４〕周振甫：《周易譯注》，中華書局１９９１年版，第１０５、１０５、２５０頁。

〔９〕高亨：《周易大傳今注》，齊魯書社１９９８年版，第２１２頁。

〔１３〕根據錢基厚《孫庵年譜》里記載：“宣統二年十月二十日申時，侄鍾書生，叔兄出也。適有人遺父以《常州先哲叢書》者，故為命名曰鍾書，小字阿先。以伯兄無子，奉父命，由伯兄夫婦攜室乳養。”他的伯父據此也為他另取名“仰先”，字“哲良”。“仰先”，自然有“仰望先哲”的含義，大伯父由于是“長房無子”，對出嗣過來的錢鍾書顯然也寄予了莫大的希望。

〔１５〕《漢語大詞典》（縮印本）下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１９９７年版，第７６８５頁。

〔１６〕李洲良：《古槐樹下的鐘聲——錢著管窺》，吉林人民出版社２００１年版，第９頁。

〔１９〕[馬來西亞]蕭遙天：《中國人名的研究》，國際文化出版公司１９８７年版，第１６２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