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湘如的長篇小說《美人坡》,以其精巧的藝術真實性和蘊藉的思想深刻性,給讀者的靈魂以強烈的震撼。惟其真實,它才深刻得令人信服;惟其深刻,它的真實才更具藝術價值。
作品中的人物、事件、環境都非常典型,把握得也很準確。而這些人物、事件、環境的藝術創造,又都閃射著人文關懷之光,啟發讀者種種思考,尤其是關于包括每位讀者在內的“人性”的思考,民族素質的思考。
首先,作品真誠地引導讀者去正視國民人性中極為丑惡的一面。它盡管“沒有自命清高,矯情做作,嘩眾取寵式地超越俗世之外,去指責人性和憤嫉人情”,但它的確是既真誠而又冷峻的,它在對人性淋漓的透視中,滲透著哀其丑惡、哀其不幸的情懷。作品中主人公辛方生的藝術形象與一群從美人坡走出來的女性藝術形象相互映襯。辛方生雖談不上高大完美,但畢竟是個比較自尊、良知未泯、有些節操的知識分子典型形象,算得上一個“窮則獨善其身”的文化人;特別是在社會轉型期,他的行業和崗位,也有著足以使他蛻變的條件和危險,但他的“迂腐”、“不通世故”恰好保全了他的人格。而王艷芳等人,起初也都是純潔可愛的,可惜后來未能自持自律,未能理智地抵制那些實際上可以擋得住的誘惑,以至于走向墮落,走向毀滅。“女人常常是一面鏡子,有時候,通過女人可以窺見一段歷史;有時候,通過女人可以窺見一個社會。她有時照出美;有時照出丑;有時照出人世的一切。”(第13節“五湖四海造反兵團”)作品正是別具匠心地借助女人這面“鏡子”,去透視國民人性的美丑,所以它看得分外的真切和深刻;哪怕是作品中兩個著墨不多的人物——常偉哥、章秋穎,也都成為這面“鏡子”中展示人性的標本。作品透視國民人性的深刻性,還表現在對于將近半個世紀的國民人性嬗變的某種規律和特征的認識上。作品在“自省”一節,通過王艷芳與辛方生的對話闡釋了這種規律和特征:中國是個封建積淀太深的社會,一遇到什么變化、波動、轉折,就會全泛起來。這里的“渣滓”如同希臘神話中“潘多拉寶盒”中的邪惡、禍害,這種渣滓的泛起,就是人性之惡的泛濫;有些人“瘋狂撈錢,瘋狂享樂”,“都好像過把癮就去死”似的。作品在“誘惑的季節”一節,又通過辛方生的親身感受,對這種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渣滓的泛起作了進一步概括:“‘錢’和‘性’的文明開始了,異味開始四處彌漫……變成更大的瘋狂。”馬克思有段名言:“吃、喝、性行為等等,固然也是真正的人的機能。但是,如果使這些機能脫離了人的其他活動,并使它們成為最后的和惟一的終極目的,那么,在這種抽象中,它們就是動物的機能。”上述惟“錢”是貪、惟“性”是貪的瘋狂,必然導致道德的缺失,價值的顛覆,人格的喪失,人性的異化。《美人坡》正形象地、沉重地揭示了這種群體性的、瘟疫式的人性悲劇。
其次,作品清醒地引導讀者去認識改造、凈化精神環境對于健康國民靈魂的重要性。“一個民族素質的提高,有待于個人精神反思和心理承受付出代價。這種迷惑,這種迷茫,這種苦悶在書中并找不到出路,惟有認清我們自身的弱點,才能有的放矢,慢慢地改變社會不良風氣,和國際上好的價值觀念接軌,喚起社會對個體的重視和尊重。”對于生命的個體來說,堅持“自省”、自尊,自然十分重要;但對于提高整個民族素質來說,單憑“個人精神反思和心理承受付出代價”還不夠。作品雖然沒有對于提高民族素質這一偉大系統工程指明什么“出路”,但它確乎認識到了關系這一工程成敗的某些社會因素。作品在“十八崗監獄”一節,通過閱世很深的龍維世的口說到這個話題:“……小人是我們這個社會體制的特有現象……總之是環境使他們成為小人、惡人甚至吃人的豺狼……”他把這社會比作一張“網”,“你不要去觸及它,不要硬撞它,更不要揭露它的存在,而要迎合它,順著它,最好能把自己作為這網中的一根絲,想方設法摸清它的規律,最后讓自己也織進去,成為網中的一個網眼,一根聯絡網頭的網絡成員。這樣,你就會逢兇化吉,事事亨通了……”作品在“同學聚會”一節,又借龍維世的口描述了這張扭曲人性之“網”下的畸形的人生狀態:“神靈缺席,妖魔狂歡,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人欲橫流,私心膨脹,權力招搖,銅臭熏天,名利益惑,女色泛濫,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罪惡橫行……人性的罪惡已在特定的時間地點得到充分的蔓延……”作品中“舞廳”、“美容廳”、“休閑中心”等等場所的“拍案驚奇”,撩開了這種環境嚴重污染的“冰山”一角,較之我們通常由媒體了解的所謂“掃黃”之“黃”、“反腐”之“腐”,更集中更典型更真實,也更令人觸目驚心。在這種惡劣的生存環境中,要想出污泥而不染,“活得更真實,更純潔,更誠信,更坦然”,活出個“人”樣,頗為不易。應當承認,在我們社會中,“有些必要的價值教化程序是缺失的”,“何謂人性,中國道德家們的解釋似乎就是那些批判中所呈現的。批評者們的聰明才智全在于絞盡腦汁地破壞,極盡批判挖苦之能事,這樣一來,反倒摧毀了人性,帶來更多人性的衰落和迷失。于是,茍且,卑微,容忍,趨炎附勢,靠凌辱別人來尋歡作樂,對不合流俗的人加以孤立,有時候連起碼的同情心都沒有。也許太多破壞,少有建設,使得一切卑鄙的行為都變得更加可以理解,可以容忍”。這種“太多破壞,少有建設”的人文環境,正好為打開“潘多拉的寶盒”、助長人性之惡提供了契機。關于這一點,作品處理得十分機智而含蓄,似乎留下了空白,盡在不言之中,實則運用了迂回、反襯的手法,言在彼而意在此。作品在《坡與網》一節,由深受無處不在的羅網之苦的人物道出一種求取生存的途徑:“有的人想改變人生,換一種生存方式,于是就出現了歷史上的圣哲,他們發明了一種拯救人的超然的力量……那兩個字叫‘宗教’……”作品最后一節“我們回去吧”與之呼應,濃墨渲染了龍山廟會的盛況,印證了人們企求那種“超然的力量”、尋找靈魂棲息凈土的心態。這一現實的畫面,不失為一種幽默,多少含有反諷的意味,它使當下僅僅作為裝飾、點綴而遠遠沒有深入人心以致收效甚微的精神文明建設黯然失色。作品中,國醫高手龍維生被特聘為“佛學顧問”,收徒學研佛學,以及他所撰寫的《杏林學子修身銘》,顯然也是個發人深省的暗示,它對那些只追求肉體享受、生理強健而忽視心靈衛生、精神疾病,以及那些侈談“人性”卻又肆意踐踏優秀傳統文化的人,的確是個富有禪意的“開示”。
總之,長篇小說《美人坡》對國民“人性”的透視及思考,“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魯迅);因其透視之敏銳、思考之深刻而稱之為一部“醒世巨著”,并不過分。所有敢于正視自己、直面人生的讀者,讀了它,都會有著醍醐灌頂的體會和憬悟。
注:凡未標明出處的引文均源自黃炎《<關人坡>序》
責任編輯 倪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