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80年代的中前期,隨著整個國家命運的改變,我國在思想、文化、學術和文學藝術領域都出現了一個令人振奮的撥亂反正的新局面。在現當代文學研究領域,一批新銳的中青年學者自然也成了這一局面中的亮點。那時大家所做的,主要是重評的工作,即在過去被褒或被貶的作家、流派乃至理論主張的另一面去尋找被認為是更逼近對象的本真意義和價值。對象是大家久已熟悉的,但意義卻是嶄新的。這看似散點式的研究更新,里面事實上卻有一個共同的價值期待,那就是以“五四”時期的文化和文學價值觀,或者說至少是以它為價值建構起點的即時性理解,所完成的對政治化的學術研究模式和學術格局的解構與替代。一時間,因歷史的曲曲折折而暌違已久的“五四”,似乎又重新被大家找回,而在新時期如何重續和發揚這一歷史的文化精神傳統,也就成了一代學人為之激動和思考的基本問題。想想那個時候,一篇碩士或博士的學位論文就可以名噪天下,因為它們所帶給大家的,無一不是迥異于過去那種政治化研究的令人耳目一新的文化學術信息。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它們當時所起的作用,無異于破冰期在堅冰上引爆的一枚枚炸彈。
那時候,處在邊緣區的我自然也因此而無比激動,這樣的文章我幾乎是每篇必讀。這些新銳的學者大都是我的同輩人,有的比我年長些,有的則比我還要年輕很多。我深深地為這一代人作為新時期引領學術潮流的新一代學術主體的崛起與成長而振奮而驕傲,更為由其開拓的嶄新的學術局面所鼓舞。但慚愧的是,那時我并沒有寫出什么像樣子的文章來,相反地,多方叩問和思考的習慣卻使我陷入了更多更深的困惑。當時,困擾我的問題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如何才能算是回復到或者說把握住了對象及其意義存在的本真性;一是為什么近百年內在文化、文學乃至學術觀念的歷史發展中會數次發生自我否定性的反復回旋的現象?
我知道,要弄明白這些問題需要花費時日,而且,也不是僅憑對單一個學科歷史的了解所能解決的。但是,一旦有問題糾纏住你,不弄個明白,你自己也不會放過自己。于是,我也就不再急著去參與眼前的學術發言,而是把心沉靜下來,開始了自覺未免有幾分曠遠之感的學術之旅。似乎是一切都得從頭做起,一切都得重新做起,雖然過去也有了不少本專業和相關學科的學術積累,但到此時,忽然覺得它們都靠不住了。現在人們時興說“知識考古”、“田野調查”,其實如果不是拘泥于它們特定的學術性規范,而是更為寬泛地理解為對研究對象的發現性開掘、相對全面的資料搜集辨析,以及與其所進行的直接的對話與解讀,那它們就是對包括現當代文學在內的許多學科研究共同的要求。如果沒有為解決上述問題所經歷的長達五六年的類似的學術實踐,那我就既不會產生這一認識,也不會發出這樣的感慨。
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一直到90年代初,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對對象世界的完整修復與再現,我把它視之為“去蔽”的工作。在歷史發展中,任何一個過往時段的事物,都會因地理、歷史和人文的種種緣故而發生一種遮蔽,過往的作家和作品也會如此,其中有正常的原因也有非正常的原因。就文學歷史的發展而言,有些遮蔽是正常的,它是由接受流傳過程中擇優汰劣的客觀法則所決定的,經由后人所輯,即使叫做《全唐詩》、《全宋文》者也未必就能包容了當時的全部。而有些情況則是不正常甚至是很不正常的,譬如時間雖然過去還不久,或者說正因為其不久,但因擇取者方面政治的或文化價值觀方面的偏見,而采取的非個人性的排他行為。特別是當這種擇取者實際為政治權力和話語權力的持有者時,由其偏取偏解所形成的遮蔽則更為嚴重。歷史上是如此,20世紀也是如此。從當時研究者和學生們所能閱讀的出版物來看,當代時期對現代時期的遮蔽,相對于對近代或對當代自身的遮蔽更見嚴重。許多在當時很有影響的作家作品既不見有任何方式的再版重印,也不見于我們所習見的文學史的記述,致使像張愛玲、徐、無名氏、梅娘等現在已為人們所熟知的名字,那時連許多現當代文學研究者也不知為誰。即使是知道有這些人在,也沒有讀過他們的作品,所知道的不過僅僅是被偏見所強加給他們的惡謚而已。想想多少年來我們的研究乃至大學的文學教育,理論的政治化不說,就是研究對象也被一張大幕嚴重遮蔽,所展示給人們的只是對象世界的一部分,甚至還對其作了修剪處理,以這樣的前提提供給大家,其后果如何豈不可想而知。
看起來不過是資料的收集和篩選工作,可是做起來卻比預想的要艱難得多。有些過去私下看過的,要一一找出來重新審定;有些只是知道作家作品名目的,要千方百計地去搜求;而有些連名目也不知道的,就要從翻檢舊時的報章雜志中尋覓線索,再按圖索驥地各方尋找,當時參與我這一工作的有五六人,斷斷續續地為此用去了五六年的時間。這期間,北到東北三省,南到福建廣東,大家奔波于各地,足跡所至遍及大半個中國,有的資料還是托朋友從境外覓來,可謂辛苦備嘗。可是一旦帷幕揭開,大家也就驚喜地發現,原來現代文學竟是如此豐富的存在,尤其是40年代,過去一直覺得乏善可陳,沒想到它竟然也是一個色彩斑斕、意味深永的富礦,因此激動之情自然也難以言表。其間遇到的另一個難題是觀念的調整問題。問題很顯然,如果仍然執守政治的或者是啟蒙的理念,那么那些重新發掘出來的各具異彩的文學成果會依然難入我們的法眼,所謂“去蔽”最終也仍然是“排他”。所以也就是在這一過程里,我意識到了觀念調整的必要性并對自己的觀念作了必要的調整。這一幾近于嶄新的文學現實使我認識到,現代文學是一個多維性的結構,各方面的意義也都或者說只能發生于結構之中,任何簡單化絕對化的價值評議都會使你遠離對象。這項工作最后的成果應該既是被遮蔽作品的系列展示,同時也是一種新的文學史觀的展現,唯其如此,才能保證這一工作原初目的有效實現。90年代之初作為其最后成果的《中國現代文學補遺書系》終于出版了,雖然仍然帶有種種遺憾。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因為當時特定的社會氣氛恐怕這書將難以面世,而不得不于匆促之間將其付梓,如果時間再從容一點,那肯定會做得更好一些。可盡管如此,,這套書出版后,還是受到了好評和歡迎,每為海內外學界的朋友們所提及。
與此同時,我所做的另一件事,是對中國歷史現代轉型的具體過程,尤其是對其制導性變革行為變易特征的考察與思考。這是我寄希望于“揭秘”的一種努力。我一直堅信文學與歷史相關發生的原則。文學的相對獨立性,充分地表現在它獨有的那種審美創造的過程與方式,其成果蘊涵的兼具歷時性、共時性特質的豐富的精神情感內容,以及它對歷史的獨特感受和獨特的參與方式上,但這些都不足以動搖我們對這一原則的認同。顯見的事實是,如果沒有中國歷史的現代巨變,怎么會有現代文學思潮的波迭浪涌;如果不是歷史對文學的現實功利性要求所引發的文學的種種反應,又怎么會有文壇中層出不窮的復雜糾葛?再進一步說,文學現代品格的生成與發展,包括那些以審美現代性對峙與制衡歷史現代性的文學主張與實踐,其實無一例外地都是這段歷史活動所制造的結果。由此可見,這個道理應該是不難理解的。而也正是因為這個道理,要探究一段文學歷史的發展變化,尤其是像20世紀中國文學這樣充滿沖突和變革的時期,是不能單從文學自身的考察來進行的。倘若以為只從文學自身考察才算是維護了文學和文學史的獨立性,那就大錯而特錯了。作為對以往那種以政治取代文學、以政治史取代文學史的傾向的反撥,產生一種疏離性的心理,甚至標榜一種完全脫離歷史的文學史研究,是可以理解的,但這另一種傾向在學理和事實上的站不住腳,也應該早一點明白才好。
基于這一認識,我對中國歷史的現代轉型過程作了一番考察,對其中經濟、政治、文化等重要構成因素的起伏變化、關聯方式和制動作用都進行了較為認真的探究與揣摩,用現在時尚的話說,就是做了一點“交叉學科”的研究。當然,比起研究歷史包括研究經濟史、政治史、文化史的專家來,我所做的僅為皮毛,自然是自愧不如;但因為我是帶著一種多學科交叉聚焦的特殊目的來進行考察探索的,自覺倒是便于發現為人們所可能忽略的一些問題,而自有所得。結果我發現,在中國歷史現代轉型的過程中,經濟、政治、文化這三個重要歷史變革因素即歷史基元之間,存在著一種悖論性的結構特征。按道理來說,歷史的整體性轉型變化,是需要由這三個方面的變革來共同支撐和完成的。在其具體展開的過程中彼此之間會有不協調的現象發生,甚至是不可避免,但一般來說只能是表現于新與舊之間,即其中一項的變革與其原來的舊物以及與其他兩項的舊物之間的矛盾中。然而,在中國歷史的現代轉型變革中,這三項歷史基元的變革雖然在客觀上產生了極為重要的互動作用,但在歷史行動者的主觀認識和價值取向上卻是將彼此設置于對抗之中的。常見的模式是此項變革的出臺必是以對此前彼項變革的否定為前提,即以之作為自己深悟歷史要義并秉有充分合理性的基本依據。比如戊戌變法者對洋務運動的否定,梁啟超倡導啟蒙時對戊戌變政的反思,陳獨秀發動新文化運動時對政治革命的反撥,以及“革命文學”對“文學革命”的取代和階級政治革命對新文化運動價值立場的轉換等,都可以明顯見出這一特點。即使在其后,把政治與經濟與文化對立起來的傾向也是時有發生,對此,人們至今也還是記憶猶新的。
這種情況的發生說來也并不費解。中國歷史的現代轉型并不是由其身自足發展的結果,而是在列強步步緊逼國勢危如累卵之“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被動發生的。但也正是這種特定的歷史情勢,在有識之士中所激發出來的倒是越發峻急的強國之志和更為強烈的歷史功利之心。他們不可能也沒有條件對歷史的更新、國家的雄強或者說歷史現代性實現的總體要求作出全面統籌的綜合考慮,歷史給定的條件只能是對變革突破口的選擇與轉換。這樣,對某一歷史基元變革的意義鎖定和單向度選擇,也就成了實現歷史突破或者說“革命”的基本方式,而當這種排他性的單向度選擇在實踐中必然地要走向與全面變革歷史的原初目的嚴重背離時,具有另一新的覺悟的歷史行動者便又勢在必然地以對它的否定為前提,用一種新的選擇對其進行置換。對于這種選擇與轉換行進的方式,我也深感遺憾,因為它在推動歷史前行時又對歷史造成了傷害,但我卻并不能同意有的學者以假設為前提來對歷史進行評判的做法,因為那樣做,實際上是以西方即他者歷史發展的模式或者是以個人一廂情愿的構想,取代了歷史研究應從對象出發的基本要求,忽略甚至是抹殺了中國歷史發展的特殊性。所以,在與《中國現代文學補遺書系》同時出版的論文集《悖論與選擇》中,我在指出這一歷史結構的悖論性特征時,同時還提出了歷史發展的“自然法則”的問題,目的是標示出對歷史選擇必然性的尊重。一個具有科學態度的學者,應該充分重視歷史發展的個性,并有責任對已然性歷史現象作出實事求是的剖析研究。應該看到就這一段歷史而言,它所提供給我們的是前所未有的新范型、新內容和新的功能機制,這對我們這一代學人來說雖然是一種新的學術難題,但也未必不是一種新的學術機遇。
悖論性的結構,必然形成獨特的功能機制。倘若能把這個東西把握住,則無異于執住了牛耳,許多復雜的現象都將不難解釋。依我的理解,這是一種悖論性轉換和補償性調適發展的功能機制,歷史轉型的總體趨勢和需求在三個基元之間的悖論性轉換和補償性調適中得以實現,而文學觀念發展中左沖右突的種種現象的發生和回旋式運轉的基本軌跡,也正是在這一功能機制的掣動中衍生為現實的。雖然因為文學有其自身獨特的歷史理解和表現規律,不會完全服膺于歷史的現實性功利要求,但在林林總總的文壇現象中,即使是看起來最遠離歷史中心內容的文學主張,事實上也是在這種極具張力的功能性結構中應運而生的一種制衡性的補償因素,只不過是更增加了廣義性歷史構成的復雜性而已。而隨之而來的問題是,面對這樣一個多維性制衡發展的結構性現實,應如何對其進行價值判斷?為解決這一問題,我提出了一個對不同價值范疇(或價值層面)進行辨析研究的主張,并結合對某些個案的意義辨析進行了嘗試。我認為即使在某種文化、文學的強勢話語主導文壇時,共時性出現的不同主張之間事實上也存在著不同價值范疇的差異,有的比如表現為歷史功利主義傾向的更多地是在歷史價值范疇內彰顯出它的意義,而有的比如反歷史功利主義傾向的則更多地是在學理性價值范疇或藝術審美的層面上,表現出了前者所欠缺的合理性,對它們應該作出審慎的辨析。文學史研究不同于文學批評,它應該對特定歷史時期文學發展變化的內在歷史機制、文壇變動的原因及新的審美特征生成的價值一一作出闡釋。當然,搞文學批評的人也最好具有一定的史識,否則,就像從森林中拔起一棵樹放在你的面前,你所做的也只能就此樹論此樹而已。
自《中國現代文學補遺書系》和《悖論與選擇》出版后,我就開始著手于“20世紀中國文學史”的結撰工作了。其實此前所做的資料收集即對象修復的工作,以及相應的觀念重構,都是為這一想法所作的準備,自覺準備已經相當充分了,但是真到要做這件事的時候,卻發現原來還有不少問題有待于進一步解決。比如,在觀念建構上,就對兩個相關的關鍵性問題還不是十分自覺,也沒有取得明晰的認識。一個是對“五四”啟蒙文化觀的反思問題。雖然這之前特別強調過調整文化眼光的必要,而且事實上那已經是對“五四”文化觀念所作的質疑與反思,但畢竟還沒有把這個問題挑明了來說,更沒有作出更具實質性的評說。要知道,那個時候“五四”啟蒙的文化立場仍為現當代文學研究領域主導性的選擇,以質疑性立場觸及這個問題是多少有些不識相的。但以我的考察和思考所得出的認識,又確實不能違心地去附庸學界的人們所追趨的那種中心話語。起初我還是只管按自己的思路去思考問題,按自己的理解去結撰文學史,不想多什么嘴,但后來想想,有不同的想法還是應該講出來,不對的話供大家批評也好,所以終于寫出了總題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研究中的兩個問題》的兩篇文章,一篇是《走出歷史的峽谷》,一篇是《超越五四文化模式》,一起發表在《文學世界》1995年第2期上,后又為《新華文摘》全文轉發。在關于“五四”文化模式的那篇文章中,我對西方中心主義的價值立場和以西為今以中為古的文化認知模式的利弊得失進行了批評,并明確指出了在今天應該超越這一模式認識問題的必要性。而關于走出歷史峽谷的那篇文章,針對的則是觀念上的另一個問題。當時學界仍然存在的一種傾向,即走不出為歷史新拘囿的對啟蒙與救亡兩種立場的背反性選擇,這篇文章就是有感于此才寫的。我認為要推動現當代文學研究,特別是完成對文學史的重構,必須跳脫出歷史的拘牽,這樣,才有可能達至一個新的學術視野,上述目的才能實現。
在文學史的重構上,也有些問題。首先遇到的一個問題,就是其所賴以建構的核心概念即基本范疇該如何確定。過去,要么是以政治革命的歷史立場和價值觀念為本,要么則取其反,以文化啟蒙的歷史立場和價值觀念做立足點,而這兩種傾向在治史方面所表現出來的歷史局限性已越來越清楚地為大家所認識,如何辨析出一個更具超越性也更具包容性的立史的依據,已成為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自80年代中期以來,“重寫文學史”已成為學界極為關注也極具吸引力的宏大課題,但經歷了十年仍無令人滿意的成果出現,其根本原因我以為就是在這個問題上沒有出現實質性的突破。一直到90年代中后期,才陸續出現了幾種頗具新意的文學史著,大家各有特色地走出了新路。在這個問題上,我所努力的結果是推出了一個新的概念———文學的現代轉型,我認為這個概念比較契合中國文學現代轉型發展的歷史實際,它既能更為準確地復現這一轉型的完整過程,也能合理地拓展開這一過程中復雜多變的空間結構,用它來作為建構“20世紀中國文學史”的立足點,應該是比較合適而且是有效的。在實際的文學史重構中,我感覺正是因為明確了這一軸心,才使許多問題迎刃而解,新建構起來的史學理念和歷史對象的梳理整合也才能夠取得互為參證、契合無間的效果。
當然,具體的文學史結撰并沒有那么簡單,無論在時間的長度還是空間的結構上,對許多關節點要作出有說服力的論析,那是需要下很大功夫的。僅僅是為了拿出一個《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的寫作提綱,整整就用去了三年多的時間。這個近三萬字的提綱,對這部文學史的核心性概念和基本的史學理念,中國文學現代轉型的起點和發展過程的分期,每個時期的結構性特點及評價取向,都作了具體的規定與說明。為了盡早成為引玉之磚,而且我也深知僅靠自己一人在短時間內也難以完成,于是就邀請了一些朋友一起來做,全書得以于1997年春完稿,并于當年秋季出版。這部文學史面世后雖然引起了關注,好評也不少,不過說實話,在我是興奮與遺憾各居一半的。由于參撰者所做的是填空式書寫的工作,而各人的見解與學術準備又終不能一致,所以有些章節之間就難免顯得水平不一,對全書觀念架構的貼近凸顯也未必處處得力,這是我始終引以為憾的。但是,不管如何,為我所傾注心力的一種新的理解、新的建構終于成了人們能夠面對的東西,哪怕僅僅是一種啟發,于我愿也就足矣。與這部文學史同時出版的,還有論文集《走出歷史的峽谷》,其中收入的除文學史的《導論》之外,還有這一時期所寫的若干篇文章,既有對文學史個案的重新解讀,也有對文壇現實的關注和觀念剖析,由它們也都可以看出我在那一時期的所思所想。
在此后的一段時間內我又寫過一些文章,也是長則很長,短則很短,只要覺得有點意思的,也都收在了這個集子之中。在這幾年里,雖然寫下的文字不多,但卻又感覺頗有些收獲,不妨也在此作個交待。
對中國文學現代轉型的研究,至《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的出版似乎應該是告了一個段落,但在實際上卻又始終放它不下,有諸多問題縈繞心中,不由得你不再去想它。而事實上也的確是在一些基本問題甚至是某些關鍵性細節上,或者是認識更明晰更深刻了,或者是又萌生出了一些新的認識,比起前一段來有了發展或者可以說是超越。但在這一時期使我感到最受觸動也最讓我振奮的,還是對以下兩個問題的發現和思考。如果從兩個問題的相關性以及它們與中國現代啟蒙文化觀念之間的因果關系來看,實則是對這種文化觀念尤其是“五四”啟蒙文化觀的又一種或者說另一層面的反思。
一個是在啟蒙文化觀規約下人文文化的歷史處境及文學的現代性問題。人們都知道,所謂“文化”,其實是一個極具包容性的概念,對它進行分類,事實上存在著多種多樣既必要又不同的依據和方式,對科學文化與人文文化的界分就是其中一種具有特別意義內涵的類分角度。由此所確認的兩種指稱,實則是兩個既相通又不相同的類概念,把它們完全對立起來不妥,等同起來就更不妥。在歷史發展中所起的作用二者也是不相同的,彼此不能互為替代。一般說來,以對人類憑借自身的理性和創造力不斷認識和改造自然(包括社會)見長的科學精神,對于推動人類歷史的發展來說自然是須臾不可稍離的,不然的話人類將永遠走不出原始蒙昧的境地。而決非理性精神所能完全涵蓋,乃是以包蘊著人之生命智慧與情感在內的人文性內涵和指向為其特征的人文文化,則因其能夠有效地抑制歷史發展中不可避免要發生的生命、人性及其生存環境的異化傾向(其中也包括科學技術的發展所可能造成的異化),同樣為歷史的發展永遠地需要。人類社會一如萬物的發展,在其破舊立新的過程中每每會有所得也必有所失,而且縱觀中外歷史,每當歷史發生轉型變革的時期,首先受到輕慢甚至是破除揚棄的就是人文文化方面的東西。因為人文文化的發展不會像科學認識那樣快捷地更新,也不會像生產關系那樣隨著生產力的發展而否定,在“變”與“不變”的問題上,它常常被當作歷史前行的障礙物而予以否定。可愈是在這種時候,它作為對歷史不可或缺的作用愈是應該為人們所認識,因為在這時,它會以一種質疑性的因素介入歷史,起著制衡其發展的重要作用。可是在中國現代啟蒙、尤其是“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偏重于強調甚至被絕對起來的是“古 / 今、中 / 外”的歷史功利性文化意識,而人文文化與科學文化的類分和價值內涵的差異,基本上都不在其思考的范圍之內。當時并舉提出的“科學”與“民主”,實質上無不統一在科學精神即科學認識之內,并不是對科學與人文兩種文化根本性差異的標示。那時表現為科學主義傾向的對科學萬能的宣傳,實際上是把人文文化至少是其質疑科學萬能和線性進步歷史觀的那一大部分,被設置在了被絕對否定的對立面上。這從20年代初“科玄論戰”中胡適、陳獨秀等人所持的態度,即可明顯見出。這樣的傾向,對健全發展歷史意識和文化建設固然無益,對作為人文文化的文學藝術的發展,其負面的作用也是顯而易見的。
文學現代轉型的目標就是其“現代性”的實現。歷來人們談論“現代性”問題,更多地都是著眼于歷史現代性的要求,當然也會涉及文化乃至文學藝術問題,不過多數走的也是與歷史進步作意義同構性律定的思路。殊不知只要涉及這類對象,問題便會立時變得復雜起來。就文學而言,固然有表現為歷史功利主義傾向的創作,其創作主體追求的就是與歷史進步意義的同構,說它們具有與歷史現代性相一致的“現代性”內涵,也并非說不過去。但據我的理解,“現代性”本來就是屬于歷史范疇中的一個概念,其實并沒有多少必要非要拿它來做文學意義內涵和品位高下的判斷標準。當然,文學也有個歷時性發展的特征性呈現問題,但就是具備了最為“現代”的意義或表現方面的特征,也未必就是現代最好的作品。如果非要拿“現代性”來說事,那也應該更多地關注一下它們在“審美現代性”方面所作出的努力如何。“審美現代性”作為一個另具特指意義的概念,其獨特的內涵理解與要求,實則大不同于“歷史現代性”的基本規范,它并不專注于對歷史“現代性”發展的認同或追趨,而是著眼于“現代”之審美創造所應達到的無愧于時代也無愧于藝術的理想水準。由前面對人文文化的新的認識可知,“審美現代性”與“歷史現代性”之間既有其深在的相通性,但卻又是根本不同的兩種指稱,它們之間還經常表現為一種互動性的對峙關系。比如以沈從文為代表的京派文學,它們那種由質疑現代都市文明的立場所創造出來的美好的人性氛圍和藝術境界,難道不是現代時期“審美現代性”或一種創造的極好說明嗎?
另一個問題是文化與文學視域中“祛魅”與“返魅”的問題。現代啟蒙文化觀標榜的是理性,到“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更把這一認識推向了極端,凡是理性認識所不能把握的東西一概都在否定和掃蕩之列。對此,我們可以視之為“祛魅”的努力。這種做法在破除迷信、推進科學精神方面確實起了不小的積極作用,但作為一把雙刃劍,同時也發生了否定非理性文化的合理性和審美創造之想象特征的負面效果。這對文學創作相對獨立的豐富發展自然是極為不利的。作為對這一傾向的矯正,文學乃至文化方面都又出現了一個“返魅”的過程。從文化方面來看,有積極的成效,也有消極的后果,情況比較復雜。積極方面的成效,是在價值確認中擴大了文化的包容量,尤其是為人文文化的合理性存在開拓出了一定的空間。但消極性的后果也很顯然,在“五四”高倡“破壞偶像”數十年后,政治和文化學術領域中的造“神”活動仍時有發生,就是一個很好的說明。在文學方面的積極作用則更大一些,正是在“返魅”的過程中,新文學在表現內容的獨特性、豐富性和藝術魅力的展示方面的追求才變成了現實。倘若從這一角度回看20世紀中國文學的歷史長卷,其中所蘊涵的豐富內容和深刻啟示,也當在不少。
要說的話已基本說過,近20年來的情況大抵是如此。不管別人怎么看,反正是自己走過來的路,有幾分珍惜,也有幾分遺憾。其實感慨最深的,還不是學術建樹如何,而是自己的治學狀態和感受,給這多年來的生活所灌注的意義。學術乃天下之公器,《自選集》出版后,希望能聽各方面的批評,以冀將來能對自己有所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