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安南行35里,穿過長安縣神禾塬大片綠盈盈的苞谷地,皇甫村便落在了眼里。9月的艷陽下,幾位老人坐在村口悠閑地聊天,在他們的身后,是長長的兩排紅瓦房。柳青的墓地就在紅瓦房的盡頭、神禾塬的崖畔上。墓地用一圈圍墻圍著,防護的鐵門上了鎖。透過鐵門,可以看到黑色的墓碑上寫著:中國共產黨黨員著名作家柳青同志之墓。為了創作表現中國農村社會主義革命的長篇小說《創業史》,1952年到1966年,柳青在皇甫村整整待了14年。
落戶皇甫村
全國解放不久,柳青擔任《中國青年報》文藝部第一任主編,住在團中央大院內一棟小洋樓里。當時的他已經完成了長篇小說《種谷記》《銅墻鐵壁》的創作,在文學界名聲漸響。但此時的他一心想的是“到群眾中去”,去汲取“最廣大最豐富”的創作源泉。1952年,柳青決定落戶皇甫村,以實際行動實踐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
“雖然父親沒對我們說什么,但我可以感覺到,他在文學上不斷地摸索,是想要攀登文學新高峰,他一直希望自己能創作一部反映農村社會主義革命全過程的著作。為了這,他連省作協主席都不肯當。”柳青的大女兒劉可風說。
放棄當作協主席后,文藝界開會常有人不點名地批評柳青,說他不關心政治,不過問政治,不參與文藝界和機關的政治斗爭,鉆在一個村子里不出來,走錯誤的路。對此,柳青并不太在意。
劉可風說,父親對于創作的熱愛深入骨髓,他根本無法容忍自己脫離實際的農村生活去進行所謂的“專業創作”。1943年春,為了創作《種谷記》,柳青就曾在陜北米脂縣呂家撿鄉的山溝溝里做了3年文書。
柳青到了皇甫村后,把村里的一座破廟修葺后當作住所,家庭生活水平也和農民差不多。但柳青顯得很高興。他經常指著家里的兩扇門跟朋友說,這兩扇門一扇是生活,一扇是藝術,出門是生活,進門可以創造藝術。
在皇甫村,柳青生活很簡樸,能拿得出手的“家當”就是一對舊沙發、一個破藤椅外加一張桌子、一張床。柳青有7個子女,除了長子長風和長女可風外,其他5個孩子都在皇甫村出生、長大。孩子們在農村上小學,和農家子弟一樣,每天早晨帶一個紅薯去學校。柳青要求孩子們把自己看作是普通農家的孩子,而他自己有事進城,也喜歡和妻子、孩子一塊兒擠公共汽車。
柳青住的破廟在神禾塬的崖畔下,1964年秋天,一場通宵大雨給他全家帶來了意外災難,他住處的后崖坍塌了一部分,倒下來的土和幾棵柏樹把他家的大小窯洞、井棚、廁所全部砸毀,院子圍墻也全部砸塌了。在給中國青年出版社編輯王維玲的信中,柳青描述了這場大雨帶來的災難,同時在信中寫道:“災難和干擾,只能挫敗缺乏自信的意志薄弱者。”
皇甫村“寫書的社員”
“要想寫作,就先生活。要想塑造英雄人物,就先塑造自己。”這是柳青的創作觀。一年的大部分時間里,柳青拄著根棍子在各村奔波。他參加了農業合作社各個階段的實際工作,全心全意地投入到當時火熱的農村生活中。
“皇甫村有三個‘非農’社員,一個是修自行車的,一個是鐵匠,另外一個就是我——‘寫書的社員’。”在皇甫村,一次接待越南來訪作家時,柳青這樣風趣地介紹自己。
“那時候,他總喜歡穿老百姓的衣服,對襟布衫、布底鞋,有時還戴著個瓜皮帽,戴著副深度近視眼鏡,看起來就像個有知識的老農民。”曾任《延河》雜志副總編輯的賀抒玉談起柳青當年來,忍不住地樂。為了熟悉農村集市上的賣糧情況,柳青學著農民的樣子,把手縮到袖筒里或是草帽底下,去和賣主捏指頭講價錢,那副莊稼漢打扮,還真把賣主給騙過去了。
在皇甫村,這個“寫書的社員”是個出了名的“百事管”,不但喜歡過問村里的事,還堅持要“問到底”。蛤蟆灘有幾個村子多年來流傳一種“粗脖子病”。當地人說,患了這種病,“一輩傻,二輩瓜(方言,傻的意思),三輩出來是啞巴”。柳青走門串戶多方打聽,分析病因可能是村里飲用水有問題,就想方設法解決飲水問題。最初柳青想從遠處引水到村里,他親自勘察走訪,提出引水方案。但引水一來路途遠,二來也沒有資金,只好作罷,改為打深水井。1964年皇甫四村勝利農業生產合作社主任王家斌(《創業史》中梁生寶的原型)帶著大隊群眾來打深井的時候,柳青每天都要到打井隊看看,當當參謀和幫手。有一天,打井出了問題,他跟群眾一起熬夜忙碌到第二天,連前一天的晚飯都忘了吃。
1953年,全國展開了學習黨在過渡時期的總路線的群眾運動。這一運動在農村進行的方式是向農民宣傳成立互助組的好處,說服農民把余糧賣給國家。按照當時的說法,這樣做農民就是幫助了國家的社會主義工業化,使富農和商人不能再剝削缺糧的農民,但群眾并不理解,“人們用鏡框子把土地證裝起來,掛在屋墻上毛主席像下面,卻打著自己的小算盤”。柳青為此想了很多辦法。
有一天晚上,柳青參加討論各村糧食計劃收購數字的支部大會,散會后,王家斌把柳青叫到沒人的街角,問柳青能不能參加他的互助組召開的討論會,說是想以互助組的名義首先賣余糧給國家。柳青覺得說服群眾的時機到了。在王家斌互助組的會上,柳青沒有說大道理小道理,而是給群眾算了一筆“豐產賬”:化學工廠制造的賽力散、硫酸銨和過磷酸鈣使農民多打了多少糧?農具工廠制造的解放牌水車代替了清朝傳下來的老式木斗水車,多澆了多少地、多打了多少糧?……而這些是誰給的呢?又是誰派人來住在村上提供技術指導的呢?
會議從吃完早飯一直開到晚上掌燈時分,討論也越來越深入和熱烈。村民們從柳青的“豐產賬”中有了答案,多余的糧食是黨、是政府、是工人階級給的,應該由國家拿合理的價錢收購。而賣了的糧食最終會變成更多、更便宜的化學肥料和新式農具,以及更多更能干的干部和技術人員。理論變成了很現實的利益關系,村民們理解起來容易得多了。最終,村民自動報了6004斤糧食,王家斌互助組所在的四村余糧收購任務才半個月就超額入倉了,各村互助組的工作也隨之出現了新局面,柳青感到很振奮,同時也體會到農村社會主義革命中的種種矛盾和不易。這些,后來都成了他創作的寶貴素材。
“精耕創業田”
1958年,柳青在皇甫村落戶6年了,中國青年出版社猜測柳青可能在醞釀大的作品,就在這年5月由編輯王維玲出面,給柳青寫了一封信,向柳青約稿。柳青在回信中承認自己正在完成一部小說,但謝絕了和出版社簽定約稿合同。
“他當時說小說的第三遍稿還沒有寫完,寫完后要發表,發表后才能談到出版問題。”王維玲在回憶文章中寫道,“這反映了他在文學創作上嚴肅認真而又鍥而不舍的精神,和對讀者極端負責的寫作態度。”
1959年4月,《創業史》第一部以《稻地風波》的名字在《延河》雜志發表時,柳青忽然發現有若干章要改寫或重寫,他毫不猶豫地決定推遲向出版社的交稿時間。柳青給出版社的解釋是:“故事的第一部,如果草率從事,出書后發現,遺憾很多,我如何能寫好以后的主要部分,心情如何能好,對讀者也是不負責任的,不尊重的。”
隨著《創業史》的連載,柳青和《延河》雜志社的來往多了起來。柳青要求《延河》雜志凡是看過稿子的編輯都要給他提意見。編輯們知道柳青工作作風嚴謹,每次閱讀完文章后,都會認真組織討論,詳細做記錄,然后派一兩位同志到皇甫村跟他面談。賀抒玉告訴記者,柳青覺得提得好的意見,聽到后會馬上給予贊揚,提出的意見中他不同意的,就說明不同意的理由。后來柳青告訴賀抒玉,有的意見雖然當時他不同意,但過后感到有道理的,也在出版時作了修改,有的章節甚至重新寫了一遍。
1960年,《創業史》第一部出版,這部作品真實反映了農村社會主義革命所引起的社會的、思想的、心理的激烈變化,作者嚴謹的創作態度以及賦予作品的真實感強烈地打動了讀者。
柳青原計劃將《創業史》寫四部,從互助組、初級農業生產合作社一直寫到高級農業生產合作社的成立。第一部修改過程中,柳青哮喘病發作,不得不到外地養病。動身前寫的《創業史》第二部的半章被全部推翻。在給王維玲的信中,他這樣寫道:“不能寫就不要寫,一直生活到能寫時再寫。寫壞了,也不要氣餒,重新生活了再寫。這是最妥實的路子。”
1967年柳青在皇甫村的家被造反派抄了后,家人不得不搬離皇甫村,柳青的創作也隨著“牛棚”生涯的到來而中止。1973年春節,柳青一家搬進了西安城內一套簡陋粗糙的“新房”,柳青寫了一首詩表達自己決定重新開始創作的心聲:
落戶皇甫志如鐵,謀事在人成在天。
災禍累累無望時,草藁還我有生機。
堆中三載顯氣節,棚里滿年試真金。
兒女侍翁登樓棲,晚秋精耕創業田。
在樓房里住了一年后,柳青打算回到皇甫村。經過文革浩劫,柳青原來居住的院落已經成了廢墟。無奈,柳青只好在第二年仲秋帶著全家搬到了距離皇甫村15里的長安縣韋曲鎮。
到韋曲第二天,太陽還沒出來柳青就把大女兒劉可風叫醒,讓她陪他到塬上轉轉。一路上,柳青心情好極了,碰到農民就上去拉拉話,問問生產,問問家常,再看看人家的豬圈、飼養室什么的。
一周后,柳青進入了創作狀態。《創業史》的第二部上卷就是在這時開始修改、后來陸續發表的。1976年,柳青的病情日益加重,不得不住進第四軍醫大學附屬醫院。在醫院里,他抓緊時間寫作,堆放著的稿紙旁經常擺著放冷了的飯菜。在病房的小圓桌旁,柳青常常是一只手握著筆寫文章,另一只手拿著止喘噴霧器,不時用上一下,他的鼻子上還拖著條氧氣管子,其景象看來令人心酸。
這年小麥揚花時節,柳青住進了北京朝陽醫院。此時,他已經拖著病體完成了《創業史》第二部上卷的創作,而他對農業生產合作社的態度,在1958年完成的中篇小說《狠透鐵》中充分反映出來。但《創業史》最終沒能把那個年代里農村創業者們的故事結局講完,成為柳青畢生的遺憾。一個月后,受盡病痛折磨的柳青離開了人世。去世前,他還在給女兒可風打氣:“等我好點了,能走動了,我們就到小湯山療養院去,那里有山、有水、有農村,上午你陪我到附近農村去散步,和社員們拉話,就像在皇甫村那樣……下午我寫《創業史》,你學習……”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柳青仍在惦記著自己的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