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悉穆青同志逝世,我萬分悲痛。2003年10月14日晨,我從西安尊德中學向穆青治喪委員會發去唁電,1小時后,新華社辦公廳來電答復,已將我獻的花圈敬放在穆青同志的靈堂。
穆青是原新華社社長,是我黨新聞工作的老前輩、著名的記者。幾十年來,他與全國著名的植棉模范吳吉昌有著深厚的友誼,作為吳吉昌植棉經驗寫作組組長,我曾是穆青與吳吉昌友誼的歷史見證人。如今,兩位老人已先后作古,往事的回憶,記憶猶新;深切的交往,終身難忘。
一
吳吉昌是從山西省聞喜縣涑水河畔棉花地里走出來的普通棉農,這個普通的棉農,憂國憂民,以驚人的毅力和頑強的鉆研精神,將整個身心都撲在了棉花事業上。
從1959年后,他先后摸索和創造出“冷床育苗”“芽苗移栽”等十多項植棉新技術,《人民日報》曾為他發表了《棉花栽培史上的一場革命》的社論。他的科研成果和輝煌成績,使他獲得全國科學大會科研成果獎,國務院授予他全國勞動模范的光榮稱號并授予他金質獎章。
1965年和1966年,周恩來總理兩次接見吳吉昌,要他研究棉花蕾鈴脫落的問題。吳吉昌的力量來自周總理的囑托。這囑托,似軍令,像沖鋒號,照亮吳吉昌坎坷的征途。一個棉農,赤手空拳,貧困交加,懷著周總理的囑托,與邪惡拼搏,與舊習慣決裂,不怕失敗,不顧挫折,專攻棉花蕾鈴脫落,何等豪邁,何等驚人……
1977年,中共運城地委農工部決定,由山西省棉花研究所、聞喜縣委和政府三方組成吳吉昌植棉經驗寫作組,地委農工部肖寒部長和杜耀生副部長讓我任組長,駐吳吉昌的涑陽村整整三年,我們寫成《吳吉昌談科學植棉》一書,由中國農業出版社出版,三次在全國發行15萬冊。后山西省科委又抽調我參加山西省籌備全國科學大會寫作組,我來往于北京、太原、棉科所和涑陽村,參加了吳吉昌的事跡寫作和科學大會科研材料的撰寫,期間,我與新華社記者陸拂為、廖由濱等住在涑陽和北京,目睹與見證了穆青寫吳吉昌的全過程。
二
1977年冬季至1978年三月中旬的這段時間,穆青在趕寫《為了周總理的囑托》的報告文學,期間,正是五屆人大召開的前夕,全國科學大會進入緊張的籌備階段。身為新華社社長的穆青,日理萬機,工作繁忙。但他始終保持著緊張有序的工作習慣,每日除參加中央與新華社的會議外,就是批閱文件,處理電訊,簽發稿件,常常到深夜12時才休息。在此期間,他多次找在京參加五屆人大的吳吉昌談心,談棉花生產,我多次在旁作陪,大部分談話都是在夜晚9時以后進行的。穆青說:“新華社的電訊發出了,我才得空閑……”
穆青為了寫吳吉昌,反復與陸拂為、廖由濱研究素材,了解吳吉昌的內心世界。那時,我住在新華社,穆社長每晚9時后,找廖由濱談話,也找我談話,了解吳吉昌的情況,穆青問得很細,吳吉昌的子女情況,吳吉昌的植棉精神,吳吉昌的朋友和領居,甚至連吳吉昌的院舍情況和門樓形狀,過年貼的門聯,豬圈的方位,飼養了幾只雞等等細節都要問得一清二楚。穆青看過我與廖由濱寫的初稿后,語重心長地說:“光喊空口號不是文章,寫人主要寫精神面貌,寫內心世界,公式化概念化要不得。作為一個記者,不能見到什么寫什么,要下苦功夫,多動腦筋,你們當記者的,只要一年能寫一篇對讀者有影響的好文章,就算不錯了。文章的質量,永遠是第一位的。”穆青同志的諄諄告誡,對記者、對文字工作者都是一次極好的教育。雖然穆老走了,但他的教導,錚錚金言,深入心田,鼓舞和鞭策著我們不斷前進。
穆青寫吳吉昌,全用事實說話,字字句句反復斟酌,他聚精會神,全力以赴,從夜晚9時開始寫作,有時要寫到深夜。廖由濱與我們寫的初稿叫《棒打不低頭,銀花遍地開》,陸拂為寫的二稿叫《偉大的使命》,三稿改為《莊嚴的使命》,穆青三易其稿,第四稿定為《為了周總理的囑托》。發稿前一天,穆社長對我說:“文章明天就要見報了。”
1978年3月14日,我與賈林章同志一大早就來到王府井人民日報社閱報架前,那里早已擠滿了讀者。《人民日報》頭版發表了穆青、陸拂為、廖由濱等三位新華社記者寫的報告文學《為了周總理的囑托》,我隨手買了500份當天的《人民日報》,因為吳吉昌在京相繼參加全國人大和全國科學大會,會內外人士、北京市民紛紛向吳吉昌索要報紙,會議未開完,報紙已經發完。穆青寫的《為了周總理的囑托》是我國報告文學的燦爛之花。穆青善于在采訪對象身上精雕細刻,去進行深層次的心靈探索,穆青傾注了大量心血,寫出了吳吉昌廣闊的內心世界。文章通過廣播像雪片一樣飛向全國,傳到大江南北,后又印成教科書,成為高中學生的必讀課文。在兩會期間,我和寫作組的同志在北京、太原兩地共接待全國各地的來訪者有數百名之多,僅回信就達一百七十余封。
穆青所追求的,不是五彩繽紛的辭藻,而是腳踏實地的文風。他的觀察力與他的文章充分顯示了他的智慧和才能。穆青在中原大地土生土長,踏著泥濘小道,穿過硝煙彌漫的戰場,從烈火和熱血中,從河南到山西,從延安到北京,年輕的生命與中國革命的命運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在漫長的記者生涯中,他艱苦跋涉,勤奮筆耕,一步一個起點,艱難而扎實地登上了光輝的文學殿堂。
三
幾十年來,穆青與吳吉昌結下了深厚的友誼。這友誼,是那樣的忠誠,是那樣的催人奮進。吳吉昌每次去北京,都要專門去看看穆青,看看穆青夫人續磊和孩子們。特別是吳吉昌動癌癥手術住腫瘤醫院期間,穆青常去看。吳吉昌將穆青送的水果送給醫護人員,他說:“新華送來的水果,大家都嘗嘗。”吳吉昌獨自一人把新華社稱為“新華”,新華社來電來信了,他說:“新華的信。”坐在火車上,旅客問他:“吳老去北京干啥?”他說:“一是開會,二看新華。”在黨員大會上,吳吉昌對村里的干部說:“你看人家新華,對人熱情,對棉農關心,咱們都要向新華學習!”左一個新華,右一個新華,吳吉昌嘴不離新華,心緊貼著新華。在彌留之際,吳吉昌強睜著眼,對醫護人員斷斷續續念叨:“請給新華,請給穆……棉花的事,我怕不行了。”這刻骨銘心的肺腑之言,是吳吉昌留給人世間的最后遺言。這遺言,表達著吳吉昌的心意;這遺言,滲透著穆青同志的心血。
吳吉昌上北京,照例要看看穆青一家。他帶去的是自己種的綠豆、花生、小米和玉米棒。這些土特產體現著吳吉昌對穆社長和新華社記者們的敬意。穆青呢?請吳吉昌參觀中南海毛澤東故居;請他參加國慶文藝晚會;親自陪他參觀新落成的新華社辦公大樓。有一次,穆青專門用稿費請吳吉昌和他的老伴湯素蓮吃西餐,吳吉昌逢人便說:“穆社長讓咱種棉人開開葷,學會用刀用家具,嘗嘗新鮮。”
1990年5月27日,穆青風塵仆仆來到聞喜縣涑陽村,來到吳吉昌家,專門來看望這位81歲的棉花老人。吳吉昌聽到汽車的動靜,急切地奔出家門,兩位老人在胡同口相遇了,兩雙熱手緊緊相握,四個眼圈都紅了,彼此的心靈深處埋著讓他們動情的往事,活像一對久別重逢的親兄弟。
當穆青要走時,吳吉昌怎么也不答應:“俺的飯再差,你新華也得吃。”沒有山珍海味,沒有名茶名酒,只有一杯注滿深情的柿子酒。這天,吳吉昌送給穆青的惟一紀念品是他種的二斤好棉花。“讓你裝個褥子,冬天暖和暖和。”穆青特意從北京給老漢帶來一大盒人參蜂王精和一瓶朝鮮通訊社送他的名貴高麗參酒,穆社長的話更平常:“你為棉花事業辛苦了一輩子,給你補補身子。”
這一天,是吳吉昌與穆青最幸福的一天,也是地、縣委領導、新華社記者和村里人最難忘的一天:吳吉昌與穆青談著談著,突然來了精神,80高齡的吳吉昌返老還童,“忽”地離開藤椅,滿懷激情地說:“穆社長來了,我實在憋不住了,給大家跳個舞,熱鬧熱鬧。”吳吉昌頭裹白毛巾,身穿黑布襖,神采飛揚地跳起了人們從未見過的舞蹈。穆青看到這一切,眼圈紅了,不由地離開座位,拼命地為吳老鼓掌。屋里院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和歡笑聲。在座的運城地委書記王學良說:“吳老真有兩下,專門給穆社長露一手。”這個難忘的場面,使在場的記者有的竟忘了搶鏡頭。
吳吉昌逝世后,穆青親筆為吳吉昌寫了一副挽聯,特派他的秘書高長富同志和時任新華社山西分社副社長的崔濟哲同志送到聞喜,貼到吳吉昌靈堂兩側:
謀求老百姓的幸福沐雨櫛風披星戴月一生艱辛從不曾謀私逐利
為了周總理的囑托嘔心瀝血鞠躬盡瘁滿腔心血都付于棉樹銀花
吳吉昌逝世后,我多次去北京,穆社長每次都特別關切地詢問吳吉昌逝世后的生活照顧和他老伴湯素蓮的身體和生活情況,詢問吳吉昌后代的工作和植棉情況……
穆青的文品和人品像一盞指路明燈一樣照耀著我們前進的道路,穆青和他筆下的歷史人物將永存史冊,光照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