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芳像許多戴樓的姑娘一樣,穿一條絲光藍褲子,花格洋布褂,黑幫繡花鞋,頂一條綠頭巾,綠頭巾下霹出兩條黑辮子。
小芳不愛講話,高興時就笑一笑,不高興就誰也不理,最多的時候是靜靜地用兩只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看稀罕的事,看喜歡的人。
比如知青文杰。
文杰剛來的那天,偏僻閉塞的戴橫添了個白臉的“洋學生”,都跑來看。知青點那間茅屋擠滿了人。隊長李洪說,老少爺們都回去吧,反正從今天起文杰就是二隊的社員了,讓他歇歇喘口氣,再拾掇拾掇。于是一屋子人走光了。文杰掃憲地正要出門倒垃圾,一抬頭見一姑娘站在大門外,正悄悄地看他。喂,你是三隊的吧,進來吧。文杰友好地招呼。這一招呼把那姑娘羞得臉一紅,嘴一抿笑一笑,一閃身不見了。不一會兒來了位老漢,沒待文杰問,老漢就說,你是剛來的知識青年吧?隊長說了,你到我家吃派飯,吃三天哩。文杰隨老漢去了,到了老漢家,只見那姑娘正在鍋屋忙得一頭汗。見文杰來,姑娘又羞答答地笑一笑,隨手往灶膛里塞把柴,一拉風箱,火忽刺一下旺起來,映得姑娘像蒙了層云霞。老漢說,小芳,這是……對,你叫文杰吧?小芳,這是你文杰哥。姑娘便叫,文杰哥。文杰才知道,姑娘叫小芳。
三天派飯,小芳每天從自留地挖來新鮮的菜做給文杰吃。看文杰咬煎餅那副吃力的樣子,小芳就打來細面做面條,還偷偷地埋倆雞蛋在碗里。文杰一扒一愣,小芳忙使個眼色。文杰很感激,就說,小芳你去過徐州沒有?小芳笑笑搖搖頭。文杰說,什么時候我回家,你就跟我去玩幾天。小芳睜大眼驚喜地說,真的?見文杰誠懇地點頭,她猶豫一下,又搖搖頭說,那人家會昨說?
三天一過,文杰走時送給小芳一塊香肥皂,一盒百雀靈護膚膏。小芳用手絹包了幾層,裝進箱子里。
文杰大多在場上干活。小媳婦都愛跟文杰開玩笑、打閑呱,問文杰徐州是啥樣子,最高的樓有幾丈高,烙饃是咋烙的那么薄?這時的小芳就躲在小媳婦們身后,暗暗地看文杰。回到家里,小芳就默默地坐在自己屋里愣神兒,又打開箱子,拿出香皂和百雀靈聞一聞。爹看見了,背過臉去,搖了搖頭。爹看出了女兒的心事。
那晚,小芳收工回家拿了頂軍帽來,沒做飯就一水又一水的洗,還取出那塊香皂擦了又擦。爹說,往后,別人的東西別帶家里洗。爹看出那是文杰的帽子,自從到戴樓,文本就戴著軍帽。那些年,當過紅衛兵的知青都喜歡軍帽。小芳跟爹解釋說,幾個人在場上瘋,把文杰哥的帽子扔來轉去,掉到了牲口槽里,沾一帽子料沫。收罷工走在路上,我要過來的,別人文沒見。爹就嘆口氣,說,頭幾年,咱這也來過知青,后來都一個個走了。這次他們也不會待長的,橫豎得離開戴樓。小芳聽了,鉆進屋半天沒出來。
小芳想問問文杰哥,知青真的還回城嗎?但小芳始終沒問。她把屬于自己的秘密深深地埋在心底,把對文杰的純情和執拗的愛繡進一雙鞋墊,在夜里頂著月亮偷偷地塞進文杰的門縫,并小心地呵護著心思。
爹的話應驗了,幾年后文杰真的回了城。送文杰走的那天,隊里派了輛馬車,還隨行許多人。小芳獨自爬到東門高高的圩墻上,直到馬車在淚水中縮小、消失。
爹說,閨女大了就該嫁人。小芳說,我走了誰伺奉爹?爹說,爹不能留你一輩子,也不能老叫人家在背后嚼舌頭。爹后來拿出文杰的來信,說,你文杰哥還惦記著你這事。還讓你上徐州過幾天。爹把信給小芳看,信里還夾著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家三口的合影。小芳把信和照片捧在手里,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
小芳沒去徐州作客,卻去郵局寄了一包小孩的衣物給文杰。
小芳出嫁了。婚事辦得很熱鬧。男的長得高高大大。來迎親的那天,男的從小四輪車上下來,穿著西服,系著領帶,只是頭上戴了頂與西服不協調的帽子,不倫不類——那是頂軍帽。
爹知道,這是小芳對男方惟一的要求。爹心里難過,淚流滿面,怎么擦也擦不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