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產隊長賀風生二進中南海

賀風生何許人

賀風生是湖南韶山人。他的祖母是毛澤東的姑母，他的父親賀曉秋和毛澤東是姑表兄弟，童年時代還和毛澤東同窗讀了五年多的孔孟之書，知書達禮。后來他們想一起去長沙讀書，賀曉秋的母親（毛澤東的姑姑）說：“現在的形勢是三天風四天雨，不能把文章放進鍋里煮?！泵珴蓶|只好一人去了長沙。但他們并未因此斷了聯系，仍時常在一起討論時局、探索真理、追求進步，賀風生還追隨毛澤東參加了韶山農民運動的一些活動。當反動勢力“圍剿”韶山農民運動，到處追捕毛澤東時，正是賀曉秋、文澗泉兩人扮成轎夫，冒著殺頭的危險把毛澤東送出了韶山。不久，賀曉秋也成了反動派追捕的對象，被迫攜妻帶子背井離鄉，逃往洞庭湖區，原有的３０畝良田也不得不丟棄。

１９２７年，與白色恐怖相伴而來的反動派的“圍剿”，迫使毛澤民的愛人王淑南帶著孩子，來到在南縣丁字堤居住的賀曉秋家。這時，毛澤東來湖南考察農民運動，也來到賀曉秋家，賀曉秋再次冒著生命危險，護送毛澤東脫險，還贈送光洋給毛澤東當路費。

這一切，在毛澤東的腦海中記憶猶新。

賀風生一進中南海

農歷１９６０年１１月２８日，賀風生來到北京中南海，這是他第一次到中南海。他對警衛戰士說：“我要找中共中央辦公廳，找毛澤東主席匯報工作。”邊說話邊遞上一張大隊介紹信。

“還有嗎？”警衛人員問。一個普通的生產隊長也要到北京來向中共中央主席匯報工作，警衛人員還是第一次聽說。

賀風生隨手又掏出一封信，警衛人員打開一看，信中寫道：

曉秋賢弟如見：

去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來信收到。感謝你的好意。所說各項工作缺點應當改正，如有所見，尚望隨時告我。接到曉明一信，我分不清誰是兄，誰是弟，請你來信說明。

此問安好

毛澤東

一九五零年四月十九日

這情真意切的書信，使賀風生得以邁進新華門，住進了中央辦公廳的闖橋招待所。

七天后，農歷臘月初四清晨，招待所所長對賀風生說：“主席剛從杭州視察回北京。他請您今晚去做客?！绷碛指嬖V他：中央辦公廳來電話，向毛主席匯報些什么，最好先寫個提綱。主席剛從外地回來，要處理的事情很多，時間十分寶貴。

賀風生聽后十分激動，同時認真思考著想要匯報的問題：

———老父彌留之際，叮囑他要把這幾年下面所發生的一切告訴毛主席，要讓毛主席了解一些基層的真實情況。賀風生就是抱此目的走進中南海的。

———毛主席那么忙，能有多少時間聽自己的匯報呢？是說真話還是嘮點家常呢？真情實話說多了，惹毛主席傷心，氣壞身體怎么辦？

賀風生想了一天，還沒拿定主意，小轎車已停在招待所門口了。

賀風生被接到了毛澤東的會客室。大約八點左右，毛澤東來了。賀風生趕忙迎了上去，握住那雙大而溫暖的手。

“來了位家鄉小客人。”毛澤東用很濃重的湘潭口音說：“你是我請來的客人，到了幾天？”

“我———到———到了七天。”賀風生激動得眼淚奪眶而出。

“坐下，坐下?！泵珴蓶|微笑著說：“我昨天才從杭州回來，聽秘書說有這么一位親戚要見我，我就告訴辦公廳，請你今晚來談談。接來的客人，豈有不見之理，何況你賀風生還有五十根頭發跟我姓毛呢，你也是毛家的根蒂喲?！闭f了這些風趣的話之后，毛澤東話鋒一轉：

“今天請你來，主要想聽聽你們那里的情況，聽聽你家里的情況，好的壞的都可以告訴我。１９２７年與你的父親賀曉秋分手后就一直沒有見到他了。后來他給我寫了一些信，提供了很多極有價值的情況和意見，非常感謝你的父親，鋒芒不減當年。你父親還健在吧，我還欠了他的光洋呢?！?/p>

賀風生回答說：“父親今年十月初八在岳陽賀林生哥哥家里去世了。那時我還在長沙治病。”

毛澤東說：“應該給我拍個電報嘛，起碼我可以發個唁電或送個花圈?！?/p>

“你父親是我的救命恩人呢，沒有他們這些人舍身相救，我毛澤東怕早就不在人世了?！泵珴蓶|指的是前文說過的賀曉秋兩次冒死相救之事。

“寄給你治病的錢收到了嗎？”毛澤東接著問。

“收到了。一次三百元，一次一百元。那錢是您私人的還是公家的？”

“當然是我自己的！”

“我不需要更多的錢，有工資有稿費，又不需要存錢，更何況你們有困難應該支持，共產黨人總不能忘恩負義吧?！?/p>

毛澤東說完這些話之后，看看手表，賀風生明白“主席還有更重要的公務要辦”?？墒侨艟痛烁鎰e，那自己干什么來了？想到此，他沖口說道：“主席，您曉得鄉里現在的情況吧？曉得下面刮‘五風’嗎？曉得現在有些干部的壞作風嗎？您想不想聽聽這方面的情況？”

“你先回去好好回憶一下，下次專門找個時間聽你談一次，越具體越好，要真實情況，不要摻水，是一說一，是二說二，罵娘也告訴我。只有賀曉秋的兒子才有這么好的禮物送給我。”

毛澤東又對身旁的工作人員羅光祿說：“交給你一個任務，安排好賀風生參觀北京，調動他的積極性，好給我提意見。”

羅光祿點頭答應。

過了幾天，賀風生又被接到中南海。毛澤東說：“今天只我們倆人談心，你不是說要向我反映下面的情況嗎，給你一小時，不！兩小時可以吧?！泵珴蓶|揮手示意警衛人員退下。于是留在客廳里的，只有毛澤東和賀風生這表叔侄倆了。

賀風生從布袋中掏出一大沓油印的集體食堂餐券，遞給毛澤東說：“我想請您到我們那里，去吃幾餐缽子飯。吃食堂餓死人啦！食堂不散我不回去了?！?/p>

賀風生話音剛落，毛澤東便風趣地說：“好一個開頭炮。講下去，講下去，我講過不管什么意見都可以提，罵娘也可以講給我聽?！?/p>

“下面真有人罵娘呢?！辟R風生說。

賀風生考慮得很全面，他先從解放初期談起：

“解放以后，共產黨派來了土改工作隊，貧下中農分了土地，自己當家做主了，肅反運動、互助組、初級社、合作化、高級社，一年都有一個新名堂，農民勁頭可大呢，干部情緒高，人民群眾生活好比芝麻開花節節高，都說感謝共產黨，感謝毛主席呢?！?/p>

賀風生說到這里，話鋒一轉：

“大躍進來了，要搞公社化。好不容易一家一戶有了房子，一夜之間，全部要拆了起居民點……

“小鐵鍋砸了煉鋼鐵，小灶拆了積土肥，筷子碗碟全部歸公，只允許一個中隊開一個食堂，大鍋飯、缽子飯、雙蒸飯，還沒有飽飯吃。餐餐蘿卜菜紅燒，沒得幾個油花花，吃得男人大肚子水腫，路也走不動，女人沒娃生，瘦得風都吹得起?！?/p>

“你這個生產隊長呢？”毛澤東以低沉的聲調問。

“生產隊長不也是普通社員，如今只有炊事員不餓肚子。有飽飯吃我就不來找您了，反正食堂不解散我就住在這里不回去！”

賀風生問毛澤東：“這些問題責任在誰，是不是下面一些干部在腰河里發水？”

毛澤東肯定地說：“不是腰河里發水，當時估計形勢高了一點，責任在中央。從高級社到人民公社……步子快了?！旅嬗行┣闆r，中央也不一定都清楚?！?/p>

賀風生接著說：“華容縣上那么多人去圍墾錢糧湖，幾十萬畝蘆洲，要改成良田，想一口吃成胖子……

“橫直要開十幾米寬的排洪溝，說是為華容人民創造財富挖金山，做法就不那么得人心?？谔柦小笥戤斝∮?，小雨當無雨，落雪當晴天，冰凍當好天’。俗話說，吃不得半斗米就莫來擔堤。可這里偏偏是擔堤的沒得飽飯吃，一餐不到半斤米，還要先完成任務?；^些的完得成，老實人只著得急，餓著肚子也要干。干部作風壞，冰天雪地時也要打赤膊干活才叫鼓干勁，你說缺德不缺德？

“現在的干部都興放衛星，實際上是浮夸衛星，不實事求是。搞假場合的是英雄，還可以升官。硬說是畝產幾千斤，說是大躍進帶來了大豐收，鬼都笑落牙齒。做假事說假話的是那些人，作官受表揚的也是那些人，吃好喝好的還是那些人。老百姓餓得要死，只有在背后沖天罵娘。”

毛澤東告訴賀風生共產黨是完全徹底為人民服務的，想不到會出現這些問題。有些問題雖然出在下面，中央確有責任?！爸醒胝郎蕚浣陂_個三級干部會，大約七千人，華容縣領導也要來，請他們來，要好好講講這個問題，白天出氣，晚上看戲，剎剎這股風。”

談話至此，賀風生心里想到一個不知該說不該說的問題。短暫猶豫之后，他還是說了：

“我們那里不少地方現在把人家的祖墳都挖掉了，說是為大躍進改造噸良田，也不事先出個安民告示，有些墳挖出來了沒人管，尸骨亂丟，不講人道。我娘的墳就被人給挖開了，到現在也找不到尸骨?！?/p>

毛澤東聽了賀風生的這一席話，頗感氣憤地說：“共產黨也講人道嘛。也是爹娘養的嘛。國民黨挖我的祖墳我也氣憤呢。這個問題要處理好，有機會的話，我也要上祖墳上看看呢！”

談話長達三個多小時，秘書三次來催毛澤東休息，這場難忘的會見才結束。

這次會見之后，賀風生在別人陪同下，游覽了天安門、故宮、頤和園、十三陵等許多名勝，大飽眼福。在他即將返回湖南前夕，毛澤東又一次接見了他。二人見面，毛澤東先問“玩得痛快不？”賀風生對毛澤東說：“主席，我過了年就回去?！?/p>

“你不是說食堂不散不回去嗎？”毛澤東笑問道。

毛澤東接著對賀風生說：你上次反映的情況，我已經和劉少奇主席、周恩來總理交換了意見，認為食堂要解散，浮夸風要制止，并鼓勵他說：“感謝你為中央提供了最有價值的情況，少奇、恩來同志和我都撈不到的真實情況呀！”

毛澤東又語重心長地對賀風生說：“你是一個生產隊長，大小也是一個帶長字號的人物。生產隊長也要管幾百人穿衣吃飯、生老病死，不容易呢。……共產黨員要真正不忘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不管什么長，首先要像家長那樣帶好一個班?！泵珴蓶|還關切地問賀風生：“你年輕時受了傷，身體發育不好，干基層工作吃得消嗎？”

“農民過得，我也過得?！辟R風生說。

“那我給你兩個權利，有困難可以隨時找我，有什么情況也要隨時告訴我?！?/p>

“那么，食堂散不散呢？”賀風生急著想知道。

“食堂是肯定要散的，我的意見還是大鍋改小鍋，大碗改小碗。要讓農民吃飽飯，不能風一陣，雨一陣，任何一級干部都不準搞假家伙。”毛澤東很難過地說：“你們華容縣那個錢糧湖圈墾，也有可能是個好工程。但下雪吃冰，下雨淋雨，使農民兄弟受苦就不太好了，對不起農民兄弟，請你代我向他們道個歉?！?/p>

談話將要結束時，毛澤東送給賀風生一塊上海手表，一條上海產羊毛圍巾，一頂東北狐皮帽，一支大號金星自來水筆，一個帶毛澤東朱德頭像的長征筆記本，２５斤全國糧票，５０元人民幣。

“滿足了吧?！泵珴蓶|說：“錢不能給得太多，給多了對你賀風生不利?！?/p>

賀風生連連點頭。

“好，不早了，就在這里和我一道吃晚飯吧?！?/p>

粉蒸肉，瘦肉片，紅燒鯉魚，炒白菜，炒雞，外加一個雞蛋湯，炒雞是特意為賀風生加的。

在北京化工實驗廠工作的文炳章，在晚飯之后來了，是毛澤東通知他來接賀風生的。

毛澤東拉著賀風生的手，送賀風生出新華門。

賀風生二進中南海

１９６６年國慶節后第二天，賀風生又一次乘火車進京。

真幸運，１０月７日，毛澤東接見了他。賀風生劈頭一句話便說：“主席，聽說文化大革命的烈火是您親自點燃的？”

“怎么啦？”毛澤東驚奇地問。

“下面又在罵娘呢。過去是土豪劣紳戴高帽子，如今我這個叫化子出身的貧雇農也搞了頂高帽子戴到腦殼上了。”

“你賀風生還是那樣可愛?！泵珴蓶|笑著說。

賀風生雖在談話之始，先講了自己的遭遇，但他是為反映民情而來，是為反映地方官的遭遇而來，是為毛澤東而來，所以他按捺不住繼續說：

“如今硬是亂了套，縣委書記看蘆葦，吊兒朗當的當司令，把您毛主席當作活菩薩敬，你曉得不？”

毛澤東已看出他那不能自持的激動心情，便對他說：“不要著急，不要著急，坐下來慢慢說嘛。”

“從社教以后，好多人學會了整人，好多人總是挨整的，搞壞了作風，人與人之間關系很緊張。怎么大小帶‘長’字的都成了走資派呢？凡是走資派就有戴高帽子的任務，就得站到臺上接受批斗。高帽子也是按大小‘長’字號來分，我這個生產隊長是華容最小的走資派，用那只洋鐵皮的喇叭筒糊上紙就成了現在的高帽子，我不肯戴，造反派可沒客氣講，白白打了我一頓?！?/p>

“那你們的縣委書記呢？”

“縣委書記當然是‘特殊待遇’，一頂幾十斤重的大鐵磬，就戴到了華容最大的走資派的頭上，人家腦殼磨破了皮，頭上鮮血冷汗直冒，造反派還哈哈大笑。這人，不是變得沒一點良心了么？”

“你沒有夸大吧？”毛澤東嚴肅地問。

“還怕我說假話？當官的挨整，不當官的也跑不脫?！彼v了一位老實農民的例子。這位老農，幾年來生活很好，逢人便說是托毛主席的福，可誰也沒料到他貼在堂屋中的主席像因被大風刮破會挨斗。

他還講了破四舊的情況：撕掉了神像是對的，可又在原來的神龕上，供上主席像、紅寶書和《毛澤東選集》，五保戶、瞎子家里也一律如此，他不理解。

他還告訴毛澤東：“農民最怕背語錄”，“可是如今干什么都要先背語錄”，“看病的要背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吃飯要背勤儉節約；開會記工分前要背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有些人吵架都背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能那樣文質彬彬……”，“背不出來，不但不能辦事，且要罰站，農民越站心越沒得神，越發背不出來……”

在賀風生滔滔不絕地說著時，毛澤東問他：

“你賀風生背得出好多語錄呢？”

“不瞞您老人家說，我寧愿去耕幾畝田，也不愿去背語錄，我也經常挨整?！?/p>

當賀風生告訴毛澤東“下面開始把您老人家當活菩薩在敬”時，毛澤東風趣地說：“難怪我天天打噴嚏，是你們在罵我呀！”毛澤東接著問：“你是什么態度？”

“我是程咬金明人不做暗事，一沒做寶書臺，二沒買石膏像，寶書倒發了一套，沒看過幾回，好多字認不出來。這個為人民服務的語錄牌我倒挺喜歡，一直戴在身上?！?/p>

毛澤東對賀風生反映的情況很感興趣，頻頻點頭，他感慨地說：“這些情況是十分重要的，……不碰上你賀風生，怕是沒有人敢向我提供這么多真實的情況了。”

毛澤東鼓勵賀風生說：“你賀風生比六零年那次來又進步多了，你要多學習，要多讀書，多為黨的事業擔重擔?！?/p>

賀風生說：“我的確要多讀書，多讀毛主席的書?！庇謫枺骸拔一厝ヒ院筮€干什么？”

“你也學會拍馬屁了，不是讀我的書，要多讀馬列的書?！?/p>

毛澤東最后說：“我看你還是當幾年支部書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