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漠死了。他是跳樓死的。
下午放學后,有人在男生宿舍旁的小花園里發現了他。他面朝下,兩條胳臂別在身后,頭上有個拳頭大小的窟窿。當時,那窟窿還在汩汩地往外冒血,周圍地上紅的白的一片狼藉。
張漠的死像一記炸雷打破了死寂的校園。學校里認識與不認識的、知情與不知情的人,奔走相告,個個說得煞有介事,如親見一般。那兩個發現尸體的女生,在短暫的驚恐之后,馬上以第一目擊證人的身份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發布著最權威的陳述。
初聞者往往開始一臉嫌惡,繼而扼腕嘆息,最后都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興奮地用電話向散落在全國各地的同學報告:“我們這兒有個人,今天從樓上做自由落體運動了……”
第一個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是吳力,我的男朋友。
那天下午,我拿著飯盒坐在學生食堂里,還沒到開飯時間,食堂里寥寥晃動著幾個人。那時剛過四點半,太陽還很紅,離吃飯時間尚早。不過,學校里的作息時間總比外面快兩個小時,晚飯一般不到五點就開了。
也不是因為餓,但大多數學生一下課就直奔食堂而來,爭先恐后的。許多人碰上下午沒課,便會早早等在這里,大概這個時間也沒有什么別的地方可去。
那天,吳力來得很早,不到五點就端著飯盒坐在了我的對面:
“哎!知道嗎?張漠跳樓了!”
誰?哪個張漠?
還有哪個張漠?就是你那發小,我上鋪———張漠!
我一驚,拿著勺子的手僵在半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半晌才擠出幾個字,死了嗎?
“那還有不死的!6層跳下來……”吳力塞滿飯的嘴,含混不清地說著。我的耳朵嗡嗡直響,下面一句也沒有聽見。他見我直勾勾地盯著他,立刻住了口:“你……沒事吧?”
沒,沒有。太突然了!
其實,我當時并沒有太多悲痛,只是震驚。我從來也沒想到過“死”會跟我們這個年紀發生什么關系,可是突然之間它就來了,而且是以這么激烈的方式來了。我被弄懵了,腦皮一陣發麻,叨念著,他媽媽怎么受得了。
“說的是呀!平時看他蔫了巴幾的,居然敢跳樓!也不知道為什么。據說他腦袋撞在花園的假山上,發現他的那兩個女生當場就嚇暈了……”
雖然,吳力臉上盡量做出遺憾的表情,但我從那雙眼睛里看到,他漸漸抑制不住地興奮起來。我忽然感到滿心厭惡。
我與張漠認識很多年了。有10年,還是11年了?記不清了。只記得那一年秋天,剛開學,老師把一個男孩子帶進班,告訴同學們,他是剛轉到我們班的新同學。那男孩子很是瘦小,一身褪了色的運動服干凈整齊。他赧然地朝大家一笑,盡量使自己表現得大方一點,可臉上那兩塊不合時宜的皴兒紅,讓人一看便知,他跟我們不一樣。
十歲左右的孩子可能是最勢利,也最直接的。很快張漠成了大家消遣的對象。男孩子們圍著他起哄,說他的臉像猴屁股。女孩子則在背后竊竊私語,斷言他肯定是村兒里來的。不久,他就得了個外號———老冒兒。
那段時間,張漠在班里很孤立,形只影單的,也不多說話。但是遇到有人取笑他,或叫他外號,他也并不總是隱忍。鬧急了,也紅著眼睛向那些惡作劇的男生掄書包。他一急,男孩們也不敢造次。但他到底勢單力孤,總是處于劣勢。不過,孩子之間的嬉鬧畢竟當不得真。沒過多久,張漠臉上的皴兒紅退了,大家也轉移了玩笑的對象。慢慢他有了要好的朋友,人也開朗了。
但六年級臨近畢業時的一場變故,讓他徹底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直到現在,我都認為,在那之前,張漠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年。不太愛說話,但也并不孤僻;有時被同學欺負,卻也并不記仇;雖然永遠不會成為焦點人物,但在同學中也頗有人緣。對,他是這樣的人,平平常常,普普通通,不特別敏感,也沒有太多想法,就像所有十一二歲的男孩一樣,生活得簡單而輕松。如果沒有那件事,他一定還會這樣輕松正常地生活下去,跟大多數北京男孩一樣,像棵小樹似的,沒心沒肺地瘋長。
可是就在那個風和日麗的午后,一聲刺耳的剎車,改變了這一切。他父親的身體像個紙鳶一樣被輕飄飄地拋到了10米以外,悶聲落地,永遠地躺在了那里。之后,張漠的生活好像一列被人扳了道岔的火車,匆匆地拐到另一個方向去了。
那應該是出事的第二天早上,張漠沒有來上學。課間操時,老師神神秘秘地把我們幾個班干部叫到辦公室,當時我是班長。老師憂心忡忡地對我們說:“昨天張漠的爸爸出車禍了,還沒送到醫院就死了。你們作為班干部,以后要多關心幫助他,臨近畢業了,別讓他耽誤了升學考試。”幾個小孩,都一臉凝重地點著頭,感覺自己責任重大。
臨走時,老師又把我們叫了回來,叮囑說:“這事你們幾個知道就行了,別往外散。”可是,不到三天,全班人都知道了。
一個星期以后,張漠來上學了。他看上去跟以前沒什么兩樣,臉上很平靜,沒有太多哀傷,甚至胳臂上也沒帶黑紗。我們幾個重任在肩的班干部,沒有看到想像中他一臉悲痛,伏桌痛哭的情景。自然,期待已久的,拍著他肩膀溫言安慰的動人場面也沒有出現。一切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慢慢地大家也就淡忘了。
不過,細心的人還是可以發現張漠的變化。他開始變得沉默,整天趴在桌子上看書,很少笑。
張漠平時學習不好不壞,在班里也就是中等水平。但在最后小學升初中的考試中,他卻考了第一名。全班只有我和他兩個人被那所老師和同學奉若神明的重點中學錄取了。這件事瞬間在學校里傳開。老師們都感慨地說,這孩子真懂事呀!家里出這么大的事還能考這么好!真給他媽媽爭氣!張漠也成了學校里經久不衰的典范。
去學校領畢業證的時候,我見到了張漠的媽媽。那個喪偶的婦人看起來很愁苦,但一臉堅毅,并不自哀自憐。她一個勁兒地向老師道謝,多謝老師在危難中幫助了張漠,才使他有這么好的成績。老師說:“這都是他自己努力的結果。這孩子懂事,也是你的福氣。”
張漠媽媽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看了看身邊的兒子,說:“以后這個家就靠他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母親,印象中她是黑白的。
他們母子走后,老師跟我們幾個人閑聊,我才知道,張漠的父母都是在內蒙古插隊的知青,他們在內蒙古結了婚,生了張漠。一家人費盡周折,90年代初才輾轉回了北京。直到現在,他母親仍然沒有正式工作。張漠父親生前在城建公司工作,工作辛苦且收入微薄,是家里唯一的經濟來源。出意外后,城建公司體恤他們家困難,臨時安排他母親一個給建筑工地工人做飯的活兒。這工作很辛苦,經常是起早貪黑。難怪張漠早上總是叼著個油餅來上學。
一個失了依靠的婦人,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了兒子身上。所幸兒子很爭氣,像變了個人似的,再也不跟小伙伴們到外面瘋跑了,每天就是上學,放學,看書,睡覺。
初中的時候我們倆分在一個班,他更加沉默寡言,發奮苦讀了。臉上經常沒有一點表情,問他三句話通常只得到一句回答。同學中視他為異類。不過,我知道隱情,一直很同情,有什么活動,也老是攛掇他參加。通常張漠都是有禮貌地謝絕,但初二夏天我的生日派對,他還是經不住再三地勸說,參加了。那天我們玩得很瘋,生日蛋糕誰都沒吃著,奶油抹了每人一頭一臉。張漠自然不能幸免。雖然,從始至終他都像個局外人似的站著,但還是被抹了一身。第二天上學,張漠穿了條長褲。那時已經是30多度的高溫,全學校大概只有他一個人穿長褲。我打趣他,他默然。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天派對后,他被母親罰跪了,膝蓋都跪腫了。不過他一直說,那是他的錯,他對不起媽媽。不應該不好好學習跟同學瞎玩。他說,那天媽媽哭了,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媽媽哭,父親走的時候媽媽都沒有哭。可是那天,她哭了……
從那以后他便絕了與所有人的往來,只悶頭讀書。漸漸地,我們也形同陌路了。
張漠不算聰明,不過以勤補拙,學習成績也算中等偏上。但可想而知,這遠沒有達到他媽媽的要求。
高中我們還在一個學校,但不是一個班,彼此知之甚少。我只偶爾在學校里看見他低著頭神情漠然地匆匆走過。
高考結束了,我們考進了同一所大學。這消息我還是從他那沒頭沒腦的電話中才知道的。電話那邊他羞澀地報出自己的名字。我一驚,沒想到會是他。在我頭腦中,張漠這個人抽象得只剩下個名字了。
電話那邊,他小心翼翼地告訴我,我們考上同一所大學,只不過他在數學系,而我是中文系。
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我們又可以做同學了。
他吞吞吐吐地說:“是啊!有什么事盡管找我……”
我敷衍道,一定一定,便匆匆掛機了。
報到那天,學校里人山人海,真不知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他笨手笨腳地跟在我后面,好像想幫我干點什么,但始終沒插上手。弄得我媽媽神秘兮兮地在背后問我,這是誰呀?同屋的幾個女孩也心照不宣地在一邊竊笑。
我心里說不出的別扭,畢竟有這么個呆頭呆腦的男孩兒在自己周圍轉來轉去,是夠丟人的。不過,看他那怯生生的樣子,又讓我有些不忍。
大學生活遠沒有我想像中的那么浪漫美好。每天,教室、食堂、宿舍,周而復始。
上課時,上百人的大教室里,亂哄哄地聚在一起。老師捧著講義蚊子一樣,自顧自地在臺上念,偶爾穿插幾個不可笑的笑話,大家也都敷衍地笑笑,然后各忙各的。
同屋的幾個女孩子都比較隨和,可是班里僅有的幾個男生就有些慘不忍睹了。不是說話細聲細氣,伸手蘭花指,就是褲腳挽得老高,像剛從田里干活回來。
大學里,再也沒有成堆要做的卷子和終日監督的老師了,有的是大把大把可供自己支配的時間。經歷了高考的折磨,突然閑下來,大家都有些不適應,像支沒有了敵手的軍隊,滿腔斗志不知該往哪使才好,心里空落落的。男生們吃飽了就到操場上跑圈,女生們則成群結隊地去軋馬路。
說來也怪,偌大的校園,我卻總能在某個角落與張漠不期而遇。每次他都紅著臉過來跟我打招呼,彼此寒暄幾句,便各奔東西了。開始幾次,他結結巴巴,極不自然,漸漸地也從容了。見面時我們的談話,慢慢從詢問對方“吃了嗎?”開始有了些別的內容。
一次,他紅著臉,支支吾吾地向我要宿舍電話。我告訴了他,作為禮貌也要了他的電話。不過我是永遠也不會打的。我想他也不會打吧!沒事給女孩打電話,可不像是他干的事。
但我錯了。一個星期以后,我接到了他的電話。他居然要請我吃飯。當時我覺得挺滑稽。心想,上了大學是不一樣啊,連這種老實人也知道約女孩吃飯了。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懷著怎樣的一種心理接受他的邀請的。大概是寂寞吧,或是空虛,不過肯定與喜歡無關。
老實說,跟張漠吃飯是一件挺痛苦的事,從第一次我就發現了。他不怎么說話,總是很誠懇地等著我找話題。其實我知道他不是不想主動說點什么,只是實在力不從心。我想,大概他需要啟發一下。于是,我開始懷舊。從小學時的陳谷子爛芝麻,到以前同學的動態;從宿舍里其她女孩子的家長里短,到學校里的奇聞趣事,無所不談。直到有一天,我連“巴以局勢”都談到了,他還是那么一幅誠懇的,認真傾聽的樣子時,我放棄了。
我說,你說點什么好嗎?
我實在找不出話題了,但倆人對坐著,自顧自吃飯,太尷尬了。
他停住筷子,望著天花板,艱難地想了半天,然后一臉茫然地說:“給我起個頭行嗎?”
那場面確實有點滑稽,我開始自責不應該這么擠對一個老實人。忙說,算了,算了,不難為你了。
他著急起來了,“你別不高興……我……我……”
我有些不忍,忙說,我沒不高興。可我知道,如果不給他個話題,他是不會安心的。我想了想,說,就說說今天你都干什么了吧!。
他松了一口氣,開始流水賬似地跟我匯報起來。
“早上我六點起床,去出操,跑了半個小時步,回宿舍洗漱,然后吃早飯。上午有四節課,下課我就往食堂趕,可還是沒什么好吃的了。中午我睡了個午覺,下午沒課,就去自習室上自習了。下自習我回宿舍的時候,我下鋪的吳力又把他的寶劍扔我床上了。哦,對。他是武術隊的,功夫不錯,就是總喜歡用別人東西……”
就這樣,每次他像匯報工作一樣,向我匯報他都做過什么,他們同屋的人都做過什么,就連他同屋早起丟了一只襪子我都了如指掌。漸漸的,我發現他的絮叨比沉默更讓人無法忍受。
輪到我一言不發了。我把頭轉向窗外,看著那些來來往往的行人。正值下班時間,街上熙熙攘攘的,人們都行色匆匆,各自低頭走自己的路,誰也不去理誰。他們都有自己的目的地。
我跟張漠的會面還在繼續,那些乏味的交談也在繼續。有時我們去學校對面的飯館吃飯,有時我們只在校園里四處逛逛。對這一切,我感到無聊至極。但每次他約我,我還是去了。
他從沒提到過他的家,他的母親,還有他的生活。他知道我多少是了解的,所以小心地回避著。我也不去問。準確地說,我根本沒想起來要問。那對于我來說是太遙遠的事了。
直到有一天,在學校門口,我看到了他和他母親。多年沒見,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是他的母親。她老多了,頭發白了一大半,但臉上那股堅毅還是沒有變,讓人一看便知是她。
她手里提著一大兜水果,跟兒子說著什么,對面的兒子不住地點頭。忽然,她把水果交到兒子手中,蹲下身,把兒子已經松散的鞋帶重新系好,然后站起來為他理了理頭發。張漠順從地接受著這一切,就像個小孩子。在一旁冷眼看著的我,很驚訝。我從沒見過一個母親這樣對待自己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好像他還是個孩子。
見面時,我說,那天我在學校門口看到你媽媽了。
他很警覺,忙問:“在哪兒?”
我知道他是擔心我看到那一幕,便撒謊說是在車站。
我說,你媽老多了,不過我看她身體還挺好的。
他說:“是呀。媽媽老多了。”
我說,你媽一個人帶著你挺不容易的吧!
他說:“是呀。媽媽很不容易。”
提到母親,他總是叫媽媽,字正腔圓的,絲毫不敢怠慢。有時候我會覺得好笑,因為很少有男孩叫得這么奶聲奶氣。我打趣他。他說:“是嗎?這倒沒注意,從小習慣了。”
我能感覺到,母親于他意味著什么。他說,母親對他一直很嚴厲,學習成績必須是前三名。中學的時候,他的日程是以分鐘計算的,有嚴格規定。不過,很對不起媽媽,自己不夠聰明,無論怎么努力也沒能達到她的要求。可能是因為他住校吧,大學以后,母親對他的控制松懈下來了。母親不讓他老往家跑,說耽誤學習。她自己也很少來學校看他,好像很忌諱來大學似的。
他的一切都由母親一手操辦。他順著母親為他設計的這條路走得很安心,并沒覺得有什么不妥。不過好像也不盡然,他好像也想改變一些,只是很朦朧。
有時候他也會提到父親,但很平靜,看不出悲戚的表情。關于他的家庭,他盡量回避著,能不提就不提。
這樣的“約會”持續了一年,我們已經走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兩個人經常一言不發,也失去了尋找話題的心情,只是漫無目的在學校里亂走。直到那天,我看到了吳力。
那是一個下午,我跟張漠走到籃球場。一個籃球飛過來險些砸著我們。
一個身材偉岸的男孩從場內跑過來,嘴里呼喝著:“嘿!張漠,幫我撿下球!”
張漠忙追起球來,但三追兩追也沒能撿到。這時,那男孩已跑到近前,不耐煩地說:“得,得,我自己來吧!不麻煩您了!”
撿起球他并沒有走,說:“操,你怎么不來看比賽呀?咱們班都輸了。”
不等張漠回答,他朝我笑笑,問道:“這位是誰呀?”
張漠連忙介紹:“這是我的中學同學。”
男孩大方地跟我打招呼:“你好!我叫吳力,是張漠同屋。”
我微笑著說,聽張漠說過,不過只聽說你是武林高手,不知道你還會打籃球。
“咳!瞎玩唄!”吳力說著,轉身把手里的籃球投了出去,球穩穩地落入籃筐。他轉過身,朝我得意地一笑,一臉陽光。我知道,他是在向我炫技,也會心地笑了。
吳力是一個典型的北京男孩,快樂,直爽,雷厲風行。第二天,我們就開始約會了。
我想他一定是從張漠那兒知道我的電話的。他約我看電影,我欣然同意。看完電影,我們在街上逛了很久。他很會講笑話,我樂不可支。直逛到宿舍快都要關門了,我們才依依不舍地分手。
他站在女生宿舍門口,目送著我。我剛要踏進門,他在背后喊了我一聲。我回過頭,含笑看著他。他說,過來。我故作不情愿地一邊走一邊說,干嗎呀?走到跟前,他一把把我拉過去,不由分說地吻了上來。這是我的初吻,熱烈,火辣,充滿了霸氣。我完全暈了。從那以后,眼里便只有一個他了。
后來,吳力對這個吻十分得意。他經常說:“操,要不是我那大啵兒,你能這么快就就范?”我笑罵著用拳頭捶他,說他惡俗。
他一臉壞笑:“俗?不俗你能看上我嗎?”
真是這樣嗎?我自問著。
不得不承認,吳力身上的某種特質一開始就吸引了我。他總是陽光燦爛的,好像從來沒有心事;他有一種北京男孩特有的玩世不恭,說起話來臟話連篇,好像故意要讓自己顯出痞樣兒來。我總不讓他說臟字。
他卻振振有詞:“操!不說臟話能叫男人嗎?張漠那‘面瓜’倒是不說臟話,你怎么不跟他呀?”
他總是叫張漠“面瓜”,提起他來一臉鄙夷。我說,你別老這么叫人家。他說:“本來嘛!男人就得干凈利落脆,像他那樣,黏黏糊糊的,算什么男人?”
提到張漠,我忽然意識到,自從認識吳力以后,他就消失了。我問吳力,他壞笑著說:“人家另有新歡了吧?”
沒想到,吳力的話應驗了。一個星期五,我和吳力在學校里看到張漠跟個女孩走在一起,神色親昵。
那天,我們倆正打算到學校對面的飯館大吃一頓———這是我們每周末的固定節目。還沒走到學校門口,我依稀看到張漠和一個女孩子遠遠走過來。那女孩打扮得很夸張,一頭火紅的長發披散兩肩,雖然已是隆冬季節,卻穿了一條超短裙,露出兩條肉感的白腿。張漠手里提著個白色的坤包,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露出一臉幸福的笑。
我用胳膊肘捅了捅身邊的吳力說,瞧,張漠!
“哪兒呢?”吳力找了一圈也沒看見。
我向張漠過來的方向努了努嘴說,那不是!
“那哪兒是呀?”吳力瞇著眼睛看了半天,才自言自語似的說,“操!還真是。他身邊那小妖精是誰呀?”
我說,不知道,就是你說的“新歡”吧!
吳力說:“有人會看上他?”
我說,你還別瞧不起人家。
吳力不以為然,搖著頭說:“不可能!不可能!”
我們一路說到飯館,落了座,吳力還在搖著頭說:“不可能,不可能。”就在這時,張漠跟那女孩也進來了。
我說,喲!“不可能”來了。你自己問問,可不可能。
吳力忙起身,故作熱情地招呼他們。張漠看到我們,一驚,愣在那里。吳力邀請他們跟我們一起坐。張漠不知所措地偷眼看身旁的女孩。女孩朝我們一笑,問張漠:“你朋友啊?怎么不給我介紹?”
張漠連忙向她作了介紹。她很大方地向我們問好,并自報家門道:“我叫韓麗萍,張漠的女朋友。既然大家認識,就一起吃吧!”
不等張漠反應過來,她已坐到我們的桌子旁。
這頓飯吃得不尷不尬的,特別是張漠,在那里如坐針氈,眼睛一直不離身邊的女友。韓麗萍很開朗,嘴不停地說,還時不時發出旁若無人的笑聲。弄得一直自詡“自來熟”的吳力都有點犯愣。吃完飯,韓麗萍使了個眼色。張漠馬上搶著把賬結了。我們都說,這不合適。韓麗萍卻很大方地說:“這有什么。”臨走的時候,她還熱情地對我們說:“有空一起玩。”
他們倆走后,吳力一直嘖嘖稱奇:“操!可以啊,張漠!真是蔫人出豹子。居然能搞這么一‘紅毛’!”
我有點酸溜溜的,說,怎么,看上了?
吳力連忙一臉不屑,說:“饒了我吧!”
我說,張漠他們家挺困難的,怎么現在花錢這么大方。原來我們倆吃飯,總是AA。
吳力說:“這就是愛情的力量。”
我撇撇嘴。
他又一臉預言家似的說:“瞧著吧!有他好受的,這可不是個省油的燈。”
說是那么說,不過從那以后,吳力好像對張漠刮目相看了,從他嘴里經常能聽到張漠的動態:
操,張漠可以啊!開始不上課了。
操,張漠可以啊!開始夜不歸宿了!
操,張漠牛×了!都開始跟我探討那個了……
不過,我總是隱約覺得有什么地方出了問題。
忽然有一天,我接到韓麗萍的電話。電話里,她邀我一起逛街,她火一樣的熱情讓人沒法拒絕。我同意了。
我們在街上逛了一個下午,也沒有什么收獲。路過一個水吧,她說:“進去歇會兒,喝點東西吧!”我說好。
我們一邊喝東西,一邊閑聊,漸漸地她開始進入正題。
“聽張漠說你爸爸在外交部工作?”
一聽這話我便明白了三分,她一定是想跟我打聽出國的事,這種事我見多了,也不以為意。我說,是啊。
“能不能托你爸幫我打聽一下,去日本怎么辦?”
果然。
其實,她找錯了人,我向他解釋,外交部不管出國的事。
她說:“都一樣,都一樣。幫我打聽一下,別人我也不認識,你要不幫我,我可就沒轍了。”
說著說著,眼圈兒要紅。我嚇了一跳,連忙答應幫她問問。立刻,她又快活起來了。
我說,你走了,張漠怎么辦?看得出他很愛你。
“咳!”韓麗萍一臉無所謂的樣子。
張漠人不錯,特老實。我又說。
“也就這點優點了!”韓麗萍說。
傍晚時分,她說還有點兒事,我們便在學校門口分了手。隱約中,我看見她鉆進了路邊的一輛白色本田。
回來我把今天的事跟吳力說了。他搖頭晃腦地說,這個女人不簡單。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若有所思,一會兒神秘兮兮地說:“她肯定天天逼著張漠跟她干那個。”
我說,你別那么無聊。
他說:“你還不信。張漠那小臉都綠了,我猜他肯定自己偷偷吃火爆腰花來著。”
我說,你怎么那么惡心。
他撇嘴說我假正經。
說實話,我現在真有點受不了他。
此后,韓麗萍經常來找我,也不都說出國的事,有時逛逛街,有時帶我到她的小屋坐坐。那是一座簡易樓里的一居,陳設很簡單,只有一張雙人床和一個梳妝臺。她說她住不慣學校宿舍。
漸漸地,我知道她和張漠是在網上認識的。我很好奇,她怎么會喜歡張漠的,畢竟在我看來他們簡直是生活在兩個世界中的人。
韓麗萍笑笑說:“跟他在一起不用耍心眼兒。”說這話的時候,她一臉的落寞,那是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我好像從中讀出了什么,卻又很模糊。
但她真的是這么容易滿足的嗎?
其實她很少跟我提到張漠,說起他的時候,也多半是戲謔的口氣。有一次她很曖昧地看著我說:“真羨慕你!”我問為什么。她說:“吳力看起來很棒。”我知道她指什么,紅著臉說她胡說。她不以為然地笑了,說:“這有什么。”我知道她是開放的,人沒到日本,思想已經去了。后來她又說了幾回張漠“人貨軟”之類的話,看我沒有興趣便不提了。
有一天韓麗萍找到我,問我張漠家里的情況,臉色很是鄭重。我說,他沒跟你說過嗎?韓麗萍說:“沒仔細說過,我只知道他是單親。”我說是,他爸爸很早就出車禍死了。
韓麗萍突然問我:“他媽是不是有精神病?”
我一驚,說,沒有吧?他母親,我見過幾次,看不出有什么問題。
我見韓麗萍有點驚懼的樣子,便問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欲言又止,但經不住我再三追問便說出了原委。
事情發生在一周前。剛開學,正是公布上學期成績的日子。分數下來了,張漠的成績一塌糊涂,又掛了兩門。之前我早就從吳力嘴里聽說,他已經有兩門功課不及格了,加上這次的就是四門。按規定,他已經拿不到畢業證了。以前,他總是借了同屋一個人的成績單,偽造了給他媽看。但是這學期學校改變了方式,把每個有不及格科目學生的成績單直接寄回家。這個政策來得很突然,他知道的時候為時已晚。
那幾天,張漠整個兒人都呆了,不吃不喝,像個等待執行的死囚。可他媽媽那邊一直沒有訊息。他坐不住了,決定回家看看,再這樣下去他就要瘋了。
他的家離學校并不遠,走路不過一個小時。但那天,他們用了將近3個小時。張漠的家是平房,他把韓麗萍留在院門口,獨自進去了。過了好久,沒有動靜。韓麗萍耐不住了,探頭探腦地蹩進去。遠遠地,她看見門沒有關,張漠站在那兒,一動不動,里面似乎還有個人。
啊!血!到處都是血,地上、床上、桌子上,小河似的流成一片。韓麗萍尖聲叫著。張漠死人一樣站在那,定定地看著他的母親。那個頭發斑白的婦人,坐在那里,拿著一把水果刀在自己的手臂上一刀一刀地刻著,很專注,像制作一件藝術品。
血,順著一個個張著的小嘴往外流,滿身都是……
張漠站在那兒,看著這一切。他只是站著。
那事已經過去一個星期了,他們倆再沒有見面。韓麗萍驚恐地看著我,說:“我害怕……”
張漠和韓麗萍是怎么又聯系上的我不知道,但不久發生了一件事,讓我差一點跟吳力斷絕了聯系。
不知是我生性耐不住庸常的生活,還是吳力性格中為我不齒的地方漸漸表露出來,我們之間好像得了慢性病。我們依舊天天一起吃飯,一起自習,一起打發時間。偶爾我會去武術場看他練功,心情好的時候他也陪我逛逛街,但僅此而已,日子過得寡淡而乏味。我們彼此木然,再也懶于向對方表白,或者企圖去了解什么。
這樣說好像對吳力不太公平。其實,自始至終他都是那樣,快樂,無憂無慮。自始至終他也沒有試圖要了解我什么。生活,在他眼里就是這個樣子,沒有什么不對。他還會像以前那樣給我講些貧乏的笑話,還會在沒講完時,自己就先笑得前仰后合;還會興致盎然地說臟話;還會生龍活虎地奔馳于體育場上。這一切曾經是那么地讓我著迷,而現在卻像地攤上的處理貨那樣,讓人提不起興趣。
張漠也依然是他經常談論的話題,談到他怎樣愚笨,怎樣軟弱,怎樣讓女人指使得團團轉。說起這些時,他總是神采飛揚,很過癮,很解氣的樣子。有時候我很奇怪,他怎么會對張漠有這么大的敵意呢?說到底,張漠只是個可憐人而已,即便他有一個那么扎眼的女朋友,他也還是個可憐人。
一天下午,吃飯的時候,吳力對我說他的錢包丟了。我忙問,在哪丟的?里面多少錢。他說:“反正是學校里,沒多少錢。”說話的時候,他臉上露出一絲隱秘的笑容。我很奇怪,說,丟了錢還這么高興。他詭秘地說:“我能讓它自己蹦出來!”我聽出話里有話,問,你知道丟在哪兒了?他一笑,說:“你就等著看好戲吧!”
一個星期以后,吳力在我眼前晃動著錢包。沒想到他真的找回來了,我很驚訝。看他一臉志得意滿的樣子,我知道這里面肯定有事兒,就問他,說吧!怎么弄回來的?
其實吳力早就知道是張漠干的,從他剛丟錢包那一刻他就知道。那天中午他去上課的時候,沒有帶錢包,把它扔在床上了,他記得很清楚。下課回來,錢包已經不在了。還能有誰?當時屋里只有張漠一個人。而且,他知道張漠供這么一個女朋友,開銷很大。雖然他身兼多份家教,還是入不敷出。沒有別人,只能是他。
整治這個“面瓜”的時候到了,他竊喜。一個計劃,悄無聲息地進行著。
其實,他錢包里并沒有多少錢,一二百而已,另外就是一些證件和一張銀行卡。
他開始搜集證據了,暗地里問了幾個同學,眾口一詞,那天中午最后一個離開宿舍的是張漠,甚至對門逃課的人都記得,張漠直到下午三點才離開宿舍。他把這些證詞作了筆錄,還煞有介事的讓證人們都簽了名。同時,他開始打電話給他的哥兒們。很快,他借到了10000塊錢。他用存折,把這些錢全部存到了那張銀行卡里。三天后,等著一切都辦妥了,他徑直來到了系學生處。張漠偷錢,鐵證如山。
這一切做得是那么從容不迫,有條不紊。全系從老師到同學,幾乎每一個人都知道,張漠偷錢了;幾乎每一個人都知道,吳力已經拿到了證據,并打算把這事捅出去;幾乎每一個人都知道,張漠要倒霉了。只有張漠一個人蒙在鼓里,拿著那只錢包,在暗夜里惴惴不安。
到攤牌的時候了。一個早上,大家都上課去了,吳力留住了張漠。屋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吳力坐在床上,翹著二郎腿,斜眼打量著他的獵物。張漠被他瞧得有點不自在了,問:“有事嗎?”吳力不慌不忙,起身把門關上。張漠覺出氣氛的不對,有點慌了。
“拿來吧!”吳力開腔了。
“什……什么?”
“你丫甭跟我裝蒜啊!你說什么?錢包!”吳力二目圓睜。
“我……我沒拿你錢包呀!”張漠無力地辯駁著。
“你丫知道我里面有多少錢嗎?12000!你丫知道8000以上就可以判你丫嗎?你丫知道系里已經知道這事了嗎?”
“12000!沒有呀,哪兒有那么多錢?只有100多!”
“廢話!卡里的不是錢呀?”
“我沒動,我沒動,我真的沒動!”
吳力看著他,像看著一只待宰的羔羊。他說:“怎么辦吧?”張漠徹底垮了,頹然坐下說:“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吧!”
“這事兒要真捅到學校那兒,你就得卷包走人。要鬧到派出所,那你就更吃不了兜著走了。咱們這么多年同學,我也不想看你這么慘!”吳力作出一幅救世主的樣子。
張漠一聽有轉機,眼睛一亮。
吳力接著說:“不過你得答應我三個條件,系里我去給你說。老師們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張漠急切地點著頭,“你說!”
吳力說:“第一,你要到全系每個宿舍去承認,錢包是你偷的;第二,你補償我4000塊錢;第三,給我磕一個頭。”
到此,我已無法再聽下去。坐在我對面的這個人,他是我的男朋友,如此厚顏無恥地向我炫耀著;這個人,他是我的男朋友,他把這一切做得如此天衣無縫,有條不紊;這個人,他是我的男朋友,他如此殘忍地玩弄著掌中的獵物。我已無法再聽下去。
我伸出手說,錢呢?
他一臉得意:“你倒是急性子。宿舍里呢!”
還給他。
“憑什么呀?丫偷我的錢在小妞那兒擺闊,活該!”
你怎么這么無恥?
“我無恥?”
我站起身走了,不想再跟他說一句話。惡心。
他不同意跟我分手。低三下四地追了我幾天,還把那4000塊錢塞到我手里,讓我還給張漠。我說,與我無關。他說,他知道自己錯了,讓我給他一次機會。我說,與我無關。
他看出了我的決心,幾乎有些絕望了。最后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個籃球場邊,他看著我,久久地,自說自話似的叨念了一句:“我們在一起快兩年了……”
我的心突然一下子抽緊了,是啊,快兩年了。兩年的情意,說斷就斷了嗎?
他看出了我眼中的猶疑,走上前來,溫柔地扳過我的肩。不能否認,在拿捏時機這一點上,他一直做得很出色。
那4000塊錢是我交到張漠手中的。我知道4000塊錢,對他和他的母親意味著什么。本來我不想插手這件事,但是我信不過吳力,我知道他說錯了云云都是權宜之計,其實一直以來他都在為這件事而沾沾自喜。我不想再給他機會羞辱張漠。而且,我覺得我也應該跟張漠談談了,這樣下去,他就完了。
我約張漠在我們以前常去的那個餐館見面。到餐館時,張漠已經坐在那兒了。桌子上還有一瓶二鍋頭。他漫無目的地向窗外望去,直到我在他對面坐下,他才發現。我拿起了那瓶二鍋頭,只剩一半了。
張漠朝我笑了笑,說:“從來沒喝過酒,今天試試。”
他說話的時候很平靜,絲毫看不出酒氣。我吃了一驚,問,這都是你喝的?
他說:“對。都說二鍋頭勁兒大,我看也不過如此。喝了這么多,一點感覺也沒有。”
我摸著兜里的4000塊錢,不知該怎么開口。他也不問我為什么約他,只是坐在那兒,一言不發。沉默了很久,還是我先開了口。我掏出錢說,這錢你拿回去吧!都是吳力不好。他,太過分了……我不知道該怎樣措辭才能不讓他難堪。
張漠卻笑了笑,很自然地把錢放進自己包里,然后對我說:“沒什么,他沒有錯,是我的錯。這算不了什么。”
他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的印象里他好像從來沒這么從容地面對過什么事情。可是今天,他這么平靜,就像在談一件別人的事。我定定地看著他,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本來想勸勸他,但一下子竟開不了口了。
隔了一會兒,張漠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我很奇怪,認識這么多年,從沒聽他講過什么故事,特別是在今天這種情形之下,更顯得有點不可思議。
不等我有反應,他自言自語似的講起來了:
“從前,有一個男孩愛上了個女孩。那個女孩很美,性格也好,開朗,活潑。他非常非常愛她,并且相信女孩也一樣愛他。自從有了她,他的生活不一樣,變得豐富,明亮。他知道這一切都是這個女孩給他的。他向自己發誓要一輩子愛她,讓她快樂。
“他滿足女孩的一切要求。他知道她住不慣宿舍,就在學校附近給她租了間房子。房租很貴,但他不在乎。他找了很多兼職,把上課的時間都用在了掙錢上。整天四處奔波,學業也耽誤了。但是為了她,他在所不惜。他們互相愛著對方,在一起很快樂。可是有一天,他發現原來這只是他一廂情愿的想法。
“那天他不太舒服,回了他們的小屋。屋里沒人,這個時候通常是沒人的。他躺了一會兒覺得好些了,起身去廁所。這時,房門開了,她回來了。他剛想招呼,卻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洪亮,渾厚。聽起來是個中年人。
“他們沒有太多對話。一進門,就開始窸窸窣窣地脫衣服。然后,鉆進里屋,上了床。他從廁所虛掩著的門縫往外看。廁所的門正對著梳妝臺的大鏡子,鏡子里床上的那兩個人,一覽無余。他們互相撫摸,像餓鬼看見食物似的,恨不得把對方吞了。那兩個身體扭動著,蛇一樣纏繞在一起,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女孩叫起來了,聲音大得嚇人。那種聲音他從來沒有弄出來過,尖利而纏綿,充滿著欲望和滿足。那是他永遠也弄不出來的聲音。
“持續了很久,兩個人都累了,并排癱在床上,互相撫摸著。女孩把頭靠在那個寬闊的肩膀上,一會兒揚起臉,笑著說,真棒!那男人笑了,聲音穿破屋頂,充滿著自負。那時候他腦子里一片空白。
“過了一會兒,兩個人起身穿上衣服,商量著到哪兒吃飯,邊說邊出了門。自始至終也沒往廁所這邊看一眼。
“他一直站在那兒,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他覺得褲子里濕了一片,冰涼冰涼的。一摸,原來是尿……”
半天他不說話了,我如夢方醒。我看著他,從沒見到過他這副模樣,臉死灰著,目光散亂,整個兒人陷入到了另一個世界里。我有點心驚肉跳了,小心翼翼地說,你沒事兒吧?張漠。
他一激靈,空空洞洞地看著我,不知身在何地。我不知該說什么好,只不停地問,你沒事兒吧?
他看著我,半天搖了搖頭。那張石塑一般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桌子上的兩只手劇烈地顫抖著,扭在一起,像要掐出血來一樣。
那是我見張漠的最后一面。
這件事我沒有對任何人提起,我知道,這是他的隱私。但他佝僂著背的身影,卻不時浮現在我眼前。
一個星期以后,他自殺了。
關于張漠的死,各種說法莫衷一是。有的說他是因為學習吃力;有的說他是為情而死;甚至還有人說他是因為性無能。我無法判斷,也不想提起。吳力一直熱衷于向我傳遞著各種信息,語氣從小心,到流暢,繼而興奮起來。
看著他那張樂此不疲的臉,我厭惡之極。我說,吳力,我們分手吧!吳力正說到興頭上,聽了這話一驚:“為什么?我怎么了又?”
我本想說點什么,但看到他那一臉無辜的樣子,搖搖頭只說了兩個字:沒勁。
對于張漠的死,學校展開了曠日持久的大討論。
一節思想道德修養課。講臺上,麥克風發出刺耳的鳴叫,教室里坐滿了人,或背單詞,或聊天,亂作一團。
老師站在教室中間極力維持秩序,漸漸地喧鬧聲低了下去。老師進入正題:“同學們,估計大家都知道了,幾天前數學系的一個男同學跳樓自殺了。”
一句話,剛剛安靜下來的教室又炸了窩。
“大家靜一靜,靜一靜,聽我說。可能有些同學還不太了解這件事。我先簡單介紹一下。那天下午四點左右,兩個女同學路過男生宿舍樓旁邊的小花園時發現了他。據調查,他是從六樓跳下來的,頭磕在花園里的假山石上,當場就死了。
“據我們調查,那天下午本來有兩節課,他沒有上。從六樓陽臺上的腳印看,他在那里徘徊了很久。從兩點鐘到四點鐘,他才下定決心要死。我們可以看出其實他是很猶豫的。如果他死之前跟別的同學說一句話,或者在這兩個小時中他能碰到什么人開導他一句,他都不至于走上絕路。
“我們向他同宿舍的同學調查了一下,這位同學平時沉默寡言,不喜歡跟別人交流。他為什么自殺,大家都說不清。同學們,現在你們正處于身體和心理發生極大變化的時期,一定要注意心理健康……”
老師一番分析后,很多人都起來發言。有的指責張漠不負責任,置父母親友、社會責任于不顧;有的借機控訴學習壓力過重,人際關系緊張;還有的盛贊他有個性,有膽量。各抒己見,討論得不亦樂乎。
看著這些爭先恐后起來發言的人們,我眼前浮現出最后見張漠時,他那張死灰一般的臉。他當時是懷著怎樣的一種心情往下跳的呢?
那個下午,大家都上課去了,宿舍樓里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張漠順著樓梯往上爬,一層,兩層,三層……沒有一個人看見他。他走到了頂層,他的宿舍就在頂層。
宿舍里沒有人。午后的陽光明亮地從窗外透進來。他推開陽臺的門,站在那里。天氣真好啊!就像他父親出事的那天一樣。天透亮透亮的,陽光暖洋洋地照下來,微風徐徐吹著。學校里都是樹,初春季節,幾點新綠,點染其間。遠處是一棟棟教學樓,教一,教二……后面巍峨地矗立著的是新蓋的學術交流中心。再往遠,啊看不到了,他站得太低了。
他爬上陽臺的護欄,護欄是水泥的,有一個窄窄的沿。他爬了上去,順著邊沿來回來去地走。頭上是縷縷浮云,遠處有一抹淡淡的青山。他看著這一切,微微地笑了。周圍一片寂靜,沒有人比他再高了。道路縱橫交錯,路上的行人變成了一個個小圓點。從上面望下去,這一切既遙遠又真切,好像籠罩上了一層魔力,招呼著他,來吧,來吧,下來吧!
他張開雙臂,頭向后仰著,整個兒身子像漂在云中一樣。就這樣下去吧!迷蒙中他失去了平衡,他順勢躍了出去。他的身體沒有像小鳥那樣飛起來,而是義無反顧地跌落了。那過程非常短促,耳邊呼嘯著的是風聲,心臟好像被什么東西牽扯著,連同五臟六腑都留在半空,而那身體卻急速地落下去了。頭撞到假山石上,脆弱得像枚雞蛋,爆裂了。隨著那沉悶的爆裂聲,一切歸入寂滅。
抑或這一切并沒有這么復雜。樓里沒有人,他風風火火地徑直跑上六樓。他推開陽臺門,爬了上去,沒有一絲猶豫,嗡的一下,栽下去了……
我迷迷蒙蒙地遐想著,不知身在何處。突然,旁邊的同學捅了我一下,我一驚而醒。她問:“張漠是哪天死的?”
我腦子里一片混沌,一時想不起來,印象中好像是個星期四。我翻開錢包,看著里面的日歷:星期四,3月6日,農歷二月初四,驚蟄。
2003.4.5 清明
作者簡介:
黃加佳,女,1980年出生在北京,2002年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現為《北京日報》編輯。曾經寫過的文字除了學校里的作業和論文,就是新聞稿,寫小說并且投稿還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