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白
記得還是我在部隊當女兵的時候,從一本沒有封面卷了書頁的舊雜志上,讀到一個只有幾句話的外國小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公司職員,這一天他下班回家,發現鄰家的小孩正在他家的院子里挖一個大坑。小男孩對他說,我知道明天是您的生日,我還知道您的太太要送給您一棵樹,作為生日禮物。我也想送您一件禮物,可是我很窮,我沒有錢買禮物給您,這個樹坑就是我送給您的禮物。那位職員,被這孩子的行為深深地感動了。說起來,這已經是一段陳年往事了,但它使我深記心扉久久難以忘懷。之所以如此,因為我讀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正是中國“文革”年代,在大講階級斗爭的吶喊聲中,我感到那個小故事與斑斑血色相悖的干凈和清純。在某種意義上講,它讓我重新思考人生,我想,人和人之間除了階級感情,是不是還有別的情愫?隨著歲月年輪的增長,我知道了有一種超越血緣親情、兩性情愛的東西,它就是人間最最珍貴的博愛之情。
感謝命運,在我三十多歲的時候結識了一位作家,并與他朝夕相伴。十多年來,他的文學細胞啟迪了我的悟性,萌生了我的文學創作沖動。這是小說《西窗軼事》誕生的淵源所在。當然,文學的母體是生活,沒有生活感受,我也難于動筆。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在路邊發現一個賣存錢罐的小攤,小攤的主人是一位面孔黝黑、長著滿口白牙的外地小伙子。因為攤上的錢罐造形個個可愛,許多路過小攤的人圍著他討價還價,我也比原價少花了兩塊錢,買了一個憨態可掬的小熊錢罐。當我高興地抱著“小熊”離開攤位時,無意間看到小伙子的晚飯,僅僅是一碗面條,面條里沒有一片菜葉,沒有一點油滴……當時,我就為自己的討價行為感到不安和內疚了。我想:北京城里許多搶劫偷盜案,確實是外地打工者所為,如果我們城市中的每一個人,能給他們一些關愛,這種犯罪會不會少一些呢?這是直接牽動我寫作的思緒之一;之二,一位在美國的朋友告訴我,她在紐約認識的一個北京人,因為他一直沒能拿到綠卡,十年沒有回過家,現在他父母年歲也大了,“留守夫人”也離家而去了,他靠在唐人街上打工度日,還是沒有回來。由此,我聯想到成千上萬出國大軍中的不幸兒,他們與那些農民進城的打工族,只有地域上的差異,而無命運的不同,因而他們的情感渴望應該是相同的。《西窗軼事》中書琴和二秀——兩個毫無關聯、生活在兩個不同天地中的人物故事,就這么在頭腦中孕生了。
我初涉文學寫作,只想在小說中涂鴉人世間博愛的夢想。由于是新手上陣,文字中的缺憾是難免的。感謝《北京文學·精彩閱讀》對我的小說的關愛,并希望讀者朋友,能提出意見——雖然我是個蹣跚學步的新手,但懂得“讀者是上帝”這句話,是檢驗文學的永恒真理。
導讀:
書琴的丈夫去美國九年了,她每次看到樓下賣桃的二秀都會想起丈夫。二秀是一個從小失去了母親依靠嫂子的照顧長大的農村少年,在二秀眼里,書琴就像他的嫂子,書琴給了二秀親人的感覺。二秀在回老家的頭一天晚上爬上了書琴家的陽臺,結果,報警器響了,二秀被趕來的警察當作入室盜竊抓了。書琴內心焦灼不安,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救二秀……
一
西窗外炎陽高照,如火如荼。
書琴頂著正午的烈日關上西陽臺的大玻璃窗,拉嚴厚布窗簾。遠遠望去,西窗外不遠處的大樹下,那個一笑一口白牙賣桃的小伙子又在和邊上擺西瓜攤的大爺下棋。三伏天的日頭燒烤著大地,中午時分,大街上幾乎看不見走動著的人。除非必需,沒有人會冒著大太陽去買水果。因此,每到正午書琴關窗拉簾以避炎熱之時,總能看到那賣水果的一老一少在樹下擺棋攤。
自從西窗外添了這個桃攤,書琴一直在那個一笑一口白牙的小伙子那兒買桃。書琴的公公魯老院長從年輕的時候就愛吃桃,不僅自己吃,也讓全家一塊兒吃。在書琴的記憶里,每當桃子上市,家里就開始見得著桃。全家人每天午飯后必吃一個桃兒,從桃子上市吃到下市,桃子就是魯老院長家里夏秋季節午餐上必不可少的一道菜。不是有個叫王蒙的作家寫過一篇小說《堅硬的稀粥》嗎,說的是一家的早餐永遠少不了稀粥。書琴想,我們家真可以叫堅硬的桃兒了,好在家里還沒有人討厭桃子。因此,書琴每年夏天買得最多的水果不是西瓜而是桃子。
記得那是初夏的一天。書琴下班回家時,發現離家那幢樓西邊不遠的大樹枝杈上掛著一串大桃。走近一瞧,她幾乎笑出聲來,原來樹上掛著的不是真桃,而是用紅紙做成的桃,是用來招徠顧客的招兒,大樹下平板車上才是真桃。更讓書琴好笑的是賣桃的小伙子還別出心裁地在桃兒的前面放了一塊紙版,上面用墨筆整齊地寫了幾個大字:桃子說,我很甜,別捏我。書琴終于忍不住笑了,伸出去撿捏桃兒的手停了下來。
“十塊錢四斤,您來幾斤,大姐,我給您拿。保證個個甜似蜜。”平板車邊賣桃小伙子熱情地招呼著書琴。
“剛下的桃能好吃嗎?便宜點,我買四斤。”書琴說。
“您說多少錢合適。”小伙子恭敬地問書琴。
書琴心里也不知這桃應該多少錢一斤。書琴買東西不太會討價還價,買的東西常常較同事買的貴。閑聊時,大家在一起講起買個什么便宜貨,沒有書琴插話的份兒。同事們說:書琴有美元,不在乎幾個錢,咱們不能比,省一個是一個。書琴倒不是不在乎金錢,書琴只是覺得費那些口舌花時間討回一塊八毛的不太值得。當然,書琴的確也不在意那幾個錢。書琴帶著女兒京京長期和公公婆婆住在一塊,吃住不用花錢,京京的學費花銷爺爺奶奶全包干了。書琴給家里也就是買零星小吃和水果;偶然買個大點的,貴點的物件,公婆是一定要照價還錢的。不過和同事相比,書琴覺得自己日子過得太不細致。因此,書琴也盡量地試著討價還價。特別是現在的市場,一件衣服,一討價還真能便宜不少呢。
“兩塊錢一斤好不好,兩塊錢一斤,我買四斤。”書琴討著價。
“好吧。好吃,您以后再來啊!”小伙子倒也干脆,一面說著一面為書琴稱了四斤大桃。
“謝謝。”書琴伸手去接小伙子遞過來的桃。
“不謝,好吃您再來。”小伙子說著,遞桃的手卻停在半路,兩眼直直地看著書琴,倒把書琴嚇了一跳。
“怎么了?”書琴奇怪地問道。
“您咋和我嫂子一樣呢!”賣桃的小伙子二秀呆愣地看著書琴說,“不是,我是說您和我嫂子長得太像了!”
書琴想,這賣桃兒的小伙子挺逗樂,我買桃你賣桃,和你嫂子有啥關系,書琴覺得挺可笑。二秀看書琴笑了,也咧開嘴笑了。就在這一瞬間,書琴發現賣桃的小伙子笑的時候露出一口白牙是那種整齊,光亮,城里人都很少見到的健康潔凈的牙齒。
書琴居住的這幢樓是醫院新建的塔樓,和桃攤之間僅隔著小區的綠地。書琴的公公是醫院的老院長,雖已離休多年,可資格在醫院最老,級別也最高。因而,去年初冬大樓落成之后,院里請魯老院長先挑層次戶型。魯老院長之所以選中面朝西南的這一套,實在是因為這個又大又寬的陽臺。這個大陽臺從南面向西足足有十多平方米,冬日的陽光透過落地大窗,溫暖著陽臺的每一個角落。對比魯老院長原先難見太陽的舊屋好比換了人間。魯老院長立刻拍板要了這個大陽臺,并且堅持要了二層。“電梯停了怎么辦?”魯老院長如是說:“住得太高,電梯萬一停了,我們倆老人如何爬得上去?”
大樓的西邊沒有圍墻,樓的西墻就是院墻。書琴覺得住在二層不是很安全,何況魯老院長是不會答應在窗外安上防盜鐵窗的。魯老院長說,住在安有防盜窗的屋子里,就像解放前他坐過的國民黨監獄。所以,魯老院長家的窗口從無什么鐵框鐵條的遮擋。書琴知道,作為兒媳是不應該對魯老院長的決定指手畫腳的。況且沒有魯老院長,書琴和魯林在醫院哪能有這樣的住房。別說新樓,就憑他倆的資歷,一間平房也不會有的。好在院里還真為老院長著想,在陽臺通往客廳的落地大門里裝了一套紅外線報警設備。只要報警設備打開,一有人從陽臺跨進客廳,警笛立刻響起,聲音之大,能驚動好幾層的住戶。報警設備的終端與小區保安電話相連,這里響起警笛的同時,保安的值班電話也自動報警。書琴想,現在的辦法真是不錯,別說報警,就是這轟鳴的警笛也得嚇壞了入室的竊賊。家里人嫌麻煩,一般不打開。只有家里無人和開著窗的夜里打開它,才覺得睡覺踏實。
書琴在醫院護理部工作,中午不值班,她總是回來和公婆一起吃午飯。偶然有事不能回來,一定預先說好。否則兩位老人會一遍又一遍地熱飯熱菜等著兒媳歸來。因為獨生兒子魯林的原因,公婆心里總是覺得委屈了書琴,恨不能替兒子多做一些事情。魯林去美國的時候,京京剛剛滿月,今夏京京已是三年級的小學生了。在京京的腦海里,魯林只是一個符號,這個符號就是爸爸每逢周末的越洋電話和來自美國的相片。當然,還有一些美元。不過書琴至今沒有動用一分美元,她知道魯林掙錢不易,每每收到魯林的匯票,書琴都交由婆婆存放。婆婆常夸兒媳懂事孝順,也讓書琴放心,這家里的一切,除了他們一家三口繼承,還能留給誰。其實,對于書琴來說,不是放心不放心的事兒。書琴認為,人最重要的是精神生活,她和魯林之間還有更重要的東西,是什么呢,也許只是長相守中的那份恬靜。可九年前不是你們自己費了許多心事,魯林才能夠順利飛往大洋彼岸的嗎?現在想想真不如不去,難道美國是滿地黃金和學位就等著你去撿拾?出國前,盡管魯林沒有像魯老院長企盼的那樣是個優秀的醫生,但是一輩子當個放射科技師也沒什么不好,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在一起就是好。魯林只會看幾張X光片子,英語又不好,三十歲出頭的人,到了美國一切從頭開始,談何容易?九年過去了,魯林一邊打工一邊學習,有時甚至打一段時間的工,攢夠了學費再去念書。在美國拿不到學位就難拿綠卡,沒有綠卡,魯林若是回來了,是不可能簽證再返回美國了。那么,逝去的九年奮斗,還能剩下什么?現在回來等于半途而廢,前面的努力和吃的苦全白費了。可是九年了,魯林仍然沒有取得綠卡,九年就沒有回過家。當初魯老院長沒有阻擋兒子的美國夢,是指望魯林拼搏一下會有所成就,婆婆其實是舍不得兒子只身去闖美國的。很多年前,婆婆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如今兒子是否事業有成對她來說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兒子能夠守在她的身邊,不再分離。
書琴第二次去桃攤買桃是一個周末的傍晚,書琴和京京游泳之后回家路過小伙子的桃攤。因為是去游泳,書琴隨便地穿了一條牛仔短褲,上身是一件藍白相間的T恤衫,烏黑的長發松散地辮成一根大辮子。京京套著一件畫滿桃兒的連衣裙東張西望地跟在后邊。
“小伙子,我怕捏痛你的桃呢。你給我拿幾個軟些甜些的,我們回家就能吃的。”書琴走近桃攤對二秀說。
二秀放下晚飯,立刻上前應酬。
“您看那紙盒里的,一塊一斤,行不?”二秀指著地上的一個大紙盒對書琴說:“您看,這里的桃又軟又甜,回去吃正好。要不您給八毛……”
“行,一塊一斤,我買八個。”書琴急急地說,一面對京京說:“京京,快過來拎桃。”
書琴不是沒有注意到二秀想說八毛一斤。可是書琴看到二秀放在板車邊上的晚飯是兩個爛桃和一塊大餅時,不禁有些辛酸。書琴有時會想:魯林在紐約人生地不熟的,會不會也如同來北京打工的外地人一樣艱難困苦呢?魯林在美國什么沒干過,端盤子刷碗是常活了,他在紐約開過出租,他還蓋過房子。離開北京之前,書琴還和他一塊兒去了舊貨市場潘家園,買了不少十元一盒的鼻煙壺,準備到美國送人。“除此之外,沒飯吃的時候也許還能換點面包吃呢。”魯林笑著說,當時書琴聽著只當是魯林隨口說的笑話。可是這么些年過去了,書琴常常會想起這句話,想起魯林說這句話時的笑容,書琴覺得魯林的笑里都留著辛酸,可自己當初為什么就沒感覺到呢?也不知魯林剛到美國時,是不是真的賣過鼻煙壺維持生計?書琴從來不敢往下想,也從來沒敢問過魯林。想到這里,書琴真的有點憐惜這個外地小伙子。往家走的路上,書琴想到那天也是買這個一笑一口白牙小伙子的桃。本來十塊錢買四斤,因還了價,八塊買了四斤。現在想來,書琴真是有點后悔。因為那小伙子的晚飯太清苦了,半斤大餅才七毛錢,爛桃就代替水喝了。那天討價還價少花了兩塊錢,盡管書琴是工薪階層,這兩塊錢對書琴來說實在算不了什么,可對那賣桃的小伙子就有用多了。小伙子可以拿著兩塊錢買一盒方便面和一塊大餅,或買四個肉包子。如果把今晚買大餅的幾毛錢加進去,能吃一頓不錯的晚飯呢!書琴那天真不該討價還價讓那小伙子少收入兩塊錢。書琴想,原來討價還價帶來的并不全是快樂啊!
二秀是在書琴呼叫京京的時候,注意到書琴身后這個小尾巴的。“這個穿花裙子的小姑娘也叫晶晶,和我們家的晶晶一樣的名兒。”二秀看著蹦蹦跳跳遠去的京京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大哥的女兒晶晶。晶晶要是能活到現在,也該和北京這孩子差不多大了。還有那孩子的媽媽,真是像極了嫂子呢。嫂子可是鄉里的美人兒,夏季晚間從田里回來洗澡過后,也常穿一條短褲,烏黑的長發也是松散地編條辮子在腦后晃蕩。
大哥在二秀十歲那年,迎娶了美人嫂子為妻。嫂子的美麗遠近聞名,圍著嫂子獻殷勤的小伙子能夠坐滿一間堂屋。可嫂子只鐘情于打小一起長大的大憨。嫂子說:油頭粉面,花言巧語的男人靠不住,我就喜歡大憨的傻憨。嫂子的父母原指望依靠女兒的美麗能傍上個有錢有勢的人家。然而父母最終拗不過閨女,只好在聘禮上狠狠地要了一筆。那幾年,為了滿足嫂子娘家的要求,對得起嫂子,二秀一家起五更睡半夜,連二秀的學費也省下了才湊滿了聘禮。父親生怕委屈了嫂子,還借款蓋起了一溜兒瓦房,風風光光地迎回了十里八鄉的好姑娘。
二秀的母親生下二秀后不幸得了“產后風”,三天之后就離開人世。二秀是靠著父親和年長自己十歲的哥哥大憨用米湯灌大的。想來是沒奶吃的緣故,二秀小的時候清秀得就像個小姑娘。父親說,也好,老大就夠憨了,弟弟秀點兒好,就叫二秀吧!
二秀是有了嫂子之后,才漸漸挺拔起來的。二秀有了嫂子才知道了有家的溫暖。嫂子進家之后,就燒了二秀的拾糞筐。嫂子用陪嫁的新布給二秀縫制了一身新裝和一只嶄新的書包。嫂子親自把二秀送回村外學校繼續讀書。
“秀啊,從今往后,你只管讀書,家里的事有大哥還有嫂子。你大哥其實一點也不傻,就是沒有文化。你還小,還來得及讀書,嫂子今后賣房子賣地也不能再讓你荒了學業。”嫂子牽著二秀的手,在去學校的路上囑咐著二秀。
二秀美麗的嫂子就像畫上走下來的仙女,用她勤勞而智慧的雙手還有善良的心徹底改變著二秀一家的生活。二秀家的大院里有了雞鳴,有了狗跑,豬圈里的胖豬仰著鼻子打鼾,棗樹下的小羊咩咩地叫,沉悶的院子里有了女人甜笑。嫂子開口先叫人:爹,您歇息會兒,喝口茶;嫂子招呼著大憨:憨哥,下地吧,天熱,咱早去早回呢!嫂子放開嗓子囑咐二秀:秀啊,天涼了,加件衣裳去學校啊!嫂子腌制的白菜黃里透亮,脆生生,鮮滋滋。嫂子能用棒子面蒸出香甜的饃饃,嫂子搟的面條細溜得能夠穿針引線。從此以后,二秀一家老、大、小三個光頭告別了灰頭灰腦、破衣爛衫的日子。嫂子漿洗干凈了每一件衣裳,經過嫂子清洗修補的衣裳,即便是舊的,也整整齊齊,清清爽爽。二秀愛吃嫂子煮制的每一樣飯菜,二秀愛看嫂子晚間在燈下靜悄悄地縫補衣裳,二秀愛聽嫂子呼喚他“秀啊……”二秀在嫂子母親一般的關愛下讀書長大。
可惜二秀再也沒有嫂子了。
二秀十六歲那年,嫂子終于生了個小女兒。盡管是個女孩兒,全家也分外疼愛這個晚到的閨女,取名兒叫晶晶。企盼著這孩兒也如嫂子一般長得晶晶亮亮,聰明健康。
然而,生產后的嫂子奶水奇缺。嫂子給晶晶喂奶時,晶晶一頭汗,嫂子同樣滿身是汗,母女倆一樣地努力也一樣地失望。晶晶吸不到奶水,餓得放聲大哭,嫂子力不從心急得淚流滿面。聽老人說:喝魚湯是婦女下奶的最好辦法,大哥就開始想辦法要給嫂子喝魚湯下奶。
二秀的家鄉古老而封閉,祖祖輩輩,村里村外也很少有人想到吃魚,即便有人吃過魚,也不會有人去喝燒魚的湯。村子上的人難得吃一回雞,煮熟了,只知道吃雞的肉,卻把煮雞的湯倒進糞坑去漚肥。因此,七八年之前,對二秀家鄉的人來說,吃魚還要喝煮魚的湯,實在是件新鮮的事兒。可是晶晶一天一天在長大,對奶水的需求量也隨之增大。晶晶饑餓的哭叫聲牽動著全家的心。除了一如當初給二秀喝米湯一樣喂晶晶米湯之外,大憨就想給嫂子買魚燉湯下奶。
這一天,大憨終于在縣城的一個集市上買來了五六條小魚。大憨按照賣魚小販的指點,用買來的小魚煮了濃濃的一碗魚湯。大憨將魚肉扔進毛廁,讓嫂子捏著鼻子喝下了那碗魚湯。“怨不得咱們這里人不吃魚,這魚著實難吃。”嫂子喝完了魚湯還抱怨著說:“腥氣不說,還有一種說不清的味道,有點像爛了的大蒜呢。”
不幸的是,就是這碗帶有爛蒜味道的魚湯,給二秀一家帶來了滅頂之災。喝了魚湯的嫂子和喝了嫂子奶水的晶晶先后口吐白沫,手足抽搐,緊接著人事不省,抬到縣醫院時母女倆呼吸心跳全部停止了。醫生認為,嫂子和晶晶是明顯的中毒身亡,近期醫院已經發現了幾起誤食被農藥污染過的食物而中毒的事件,因此按規定報告了縣公安局。公安人員趕到二秀家里,帶走了嫂子用來喝魚湯的碗。經過化驗,在碗里的一點魚湯里查出高濃度的有機磷農藥。由此斷定,用來給嫂子煮湯的魚是在水里污染了有機磷農藥的死魚。嫂子是因農藥中毒而身亡,農藥又通過嫂子的奶水毒死了未滿月的晶晶。
嫂子就這樣匆匆地走了,帶走了晶晶,帶走了二秀一家有了起色的日子。嫂子就像飄在藍天上的一朵白云,靜悄悄地隨風而逝。嫂子就像劃過夜空的一顆流星,說消失就再也找不回來了。繁星滿天的晚上,二秀會在夜幕中仰首翹望。二秀相信,天邊那顆最亮的星星就是他的嫂子,邊上那顆眨著眼兒的小星星則是晶晶。都說嫂子是仙女下凡,那么,嫂子一定是回天上去了。
沒有人懷疑大憨有意毒害晶晶母女,沒有人不為晶晶母女的西去扼腕嘆息。嫂子娘家十多口人抗著鋤頭,拖著犁耙沖進二秀家的大院,要找大憨拼命的時候,大憨已經瘋癲得認不出爹,認不得二秀了。從此以后,大憨逢人便說,魚湯不喝,有毒,喝雞湯啊!
四年的悲苦過去了,爹和二秀賣光了家里能賣的一切東西,化了六年時間也沒能治好大憨的病,還欠下大筆的債。真是屋漏偏逢風雨天,連續兩年大旱顆粒無收,家里常常幾頓揭不開鍋。飽經滄桑的父親,五十歲出頭已是腰背彎曲,滿頭白發。村頭在京城賣西瓜的二大爺看著他們日子實在難過,今夏帶著二秀來到京城里賣桃兒。
二秀每天早晨天還沒亮,騎著板車去城外的果園里進桃,中午前后一準能趕回城里。馬馬虎虎填滿肚子,二秀就趕緊到大樹下擺攤賣桃。二秀本錢不大,又沒有存桃的地方,跑一趟也不敢多進,當天進的,當天必須賣完。如此下來,二秀就比較辛苦。好在二秀人厚道,二秀的桃又格外的新鮮,慢慢兒,附近小區的不少居民都愿意來買二秀的桃兒。一板車桃,有時等不到傍晚下班時就賣完了。不過二秀并不急于離開,二秀一直要等著,等到書琴下班來買桃。書琴每隔一天,下班時一準來買桃。到了這一天,無論桃兒賣得再好,二秀都會預先挑好八個好桃兒等著書琴來買。二秀常納悶兒,為啥,大姐歇一天買一回桃,每次只買八個?聽人說城里人吃啥都精細,吃桃也怕是要算好呢!二秀暗地里算計著:晶晶,晶晶媽還有晶晶她爸一天一人吃兩個還多出來兩個。一天一人吃三個又少一個呢。也不知晶晶爸是干啥的,長啥樣兒?是啥樣一個人娶了這個像嫂子一般俊俏的媳婦呢?在二秀眼里,除了城里人皮膚白凈之外,這位大姐真是像極了嫂子。嫂子若是活著,應該也是這般年紀。不僅如此,她們同樣有個年紀相仿,名兒一樣的閨女。二秀有時問自己:不能是嫂子和晶晶轉世變成城里人了吧?既然嫂子是下凡的仙女,仙女兒沒準轉世也快呢!很快二秀又推倒了自己的胡思亂想。二秀是讀過書的人,二秀不信這世上還真有魔鬼神仙。但無論怎樣,每當書琴來到桃攤買桃的時候,二秀的心里就十分的愉悅。大姐不僅長得酷似嫂子,而且也如嫂子一樣善良。那次二秀被桃筐的竹片割破了手,大姐正巧過來買桃,她立刻從兜里掏出一個叫創可貼的膠帶幫二秀裹上了傷口。下次買桃時,大姐特地又帶給二秀好幾個創可貼,囑咐二秀一天換一張,不要捂得化膿了。二秀落生時就失去了母親,除了嫂子,沒有人給過二秀女性溫暖細膩的愛。因此,書琴不經意的善良關愛,使得二秀分外感動。從那天開始,在二秀心里常掛念著這位大姐,還有那個也叫晶晶的小姑娘。二秀不再稱呼書琴大姐,每當書琴出現在二秀的桃攤邊,二秀就親切地叫她城里嫂子。
這個夏天,西窗外二秀的桃攤,對書琴來說是太方便太重要了,它的存在真是省了書琴不少時間和力氣,什么久保啊,蟠桃,綠化七號……書琴一夏買了至少八九個品種的桃子。還有那個賣桃的小伙子挺特別,和其他的小販不一樣。一般外來的打工族,無論大小都愛叫她們這樣年紀的女人大姐。可這個賣桃的小伙兒一口一個地叫她城里嫂子,好像要和他另一個農村嫂子相區別。書琴想,不過十八九歲一個農村孩子,無親無故地在這里做點小生意一定不容易。
記得有一回,書琴也是來買桃,正巧看到他的手指被桃筐上的竹片割得鮮血直流,小伙子隨便從板車上拿了張破紙捂也捂不住。幸好書琴平日小挎包里有為愛跑的京京預備著的創可貼,這才幫著小伙子止住了血。好像是從那之后,書琴每回去買桃時,小伙子已早早為她預備好了八個軟硬適中的桃。幾個創可貼算得了什么,誰見了這孩子鮮血直流,也會掏出身上的創可貼。難得的是他竟然記住了自己,記得自己買桃的規律。書琴心里挺不過意,常常找著借口多給小伙子一點兒錢。五塊三,書琴就給六塊。八塊九,書琴說是沒零票,給十元也不讓找。書琴說:“不用找了,我懶得拿那些毛票,我還來呢,下次再說。”下次書琴仍然變著法兒不讓小伙兒找零錢。當然,二秀往往要再給添個桃,書琴有時也不硬退回去,她不想傷了小伙子的自尊心。除此之外,書琴覺得賣桃的小伙子其實挺可愛。書琴愛看他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還有那真誠燦爛的笑。書琴在賣桃小伙子身上見到了城市青年人已經久違了的純樸、健康和真誠。
二
那是雨后的一個晚上,下完雨的城市更加悶熱。二秀收拾完桃攤,在租住鐵板房的自來水下沖了個涼水澡,就來到街頭看城里老頭兒擺棋攤。因為天熱,更多不愿早早回家的人們圍著老頭兒們擺在路邊的“戰場”看熱鬧。二秀伸出脖子瞧了半天也沒瞧見一個棋子兒,便放棄了觀棋,軋著馬路邊兒往前走。除了每天早晨運桃的馬路,二秀只認得天天賣桃兒的小區,二秀順著路邊的草地就溜達到賣桃的大樹附近。不經意間,二秀見到一個小姑娘舉著一個大大的雪糕從馬路對面飛跑而來。二秀定睛一瞧,那不是別的孩子,正是跟隨城里嫂子來買桃兒的晶晶———那個也和二秀死去的小侄女兒同名的孩子。小姑娘花蝴蝶一般地從二秀身邊飛過,轉眼間跑進路邊的一個有門衛的大門里。透過圍墻上的花磚,二秀看著她消失在西邊大樓的門洞里。“啊!原來她們住在這兒呢!”二秀不禁樂了。這棟大樓的西邊不遠處正是二秀天天賣桃兒的那棵大樹。二秀走到大樓的西墻下,從此處望去,天天為二秀遮陽擋雨的大樹也不過百米之遙。二秀不知不覺地伸出大手撫摸著大樓堅實的外墻抬頭望去,西墻根下的二秀仰著脖子也沒看清大樓有多高,有幾層。于是,二秀轉過身來一面倒退著走一面數著樓層。猛然間,西邊二層陽臺上晾曬的衣裳吸引了二秀的目光———那是一件藍白相間的T恤衫,旁邊還有一條印滿桃兒的花連衣裙隨著微風擺動。“這是不會錯的,”二秀兩眼看著藍白相間的T恤和印滿桃兒的花連衣裙,好像又看見那天穿著這藍天白云一樣衣裳的城里嫂子,還有花兒一樣的小姑娘晶晶來到了他的桃攤———啊,原來這就是她們的家,原來她們住的地方近在二秀的桃攤跟前呢!城里嫂子站立在窗前一定能見得到二秀的桃攤呢。不知不覺之中二秀的心里似有春風吹過,就像在這陌生的城市里見到了久別的親人一樣心花怒放。他知道了城里嫂子就住在離自己桃攤不到百米的大樓里,他仿佛看到城里嫂子站立在西窗里關注著他的桃攤,二秀覺得自己在大樹下賣桃不再孤獨。
從此以后,二秀每天起床更早,他騎著他的三輪板車最早趕到桃園,他購進當天最新鮮的桃,再飛一樣地趕回大樓西窗外的大樹下擺好他的桃攤。二秀興高采烈地招呼著每一位走近桃攤的買主,認認真真地賣著他的桃兒,從不短斤少兩,也不胡亂要價。那些常來買桃的大媽大爺們不再一點點地討價還價,得空時,還問長問短地和二秀嘮嗑,二秀總是恭恭敬敬地有問必答。知道了二秀賣桃是為了給哥哥治病,為了還債,好心的大媽們話語里充滿了憐憫。二秀突然覺得這個城市里的人不再高傲,二秀在西窗外的大樹下賣桃有了依戀。每隔一天,二秀在開張賣桃之前,都會精心地挑出八個桃兒放在一邊。二秀知道,當太陽西下的時分,城里嫂子一定會來到他的桃攤邊買桃。
可是二秀已經十來天沒見著城里嫂子前來買桃了。二秀曾在大樓西墻下多次朝二樓望去。然而,二秀很是失望,盡管二層大窗沒有像底層那樣在窗外安著防盜鐵窗,但是白天屋里黑外面亮,二秀什么也難瞧見。晚間外面黑了,可城里嫂子家的西窗又拉上了白色紗簾,仍然是里面看得到窗外,外邊瞧不清室內。二秀想,城里嫂子咋不吃桃了呢?城里嫂子吃了一夏的桃,咋的突然就一個不吃了呢?眼瞧著桃兒就要收完了,怕是連一個星期也堅持不到了。賣瓜的二大爺回家都有十天了,二秀也急著回鄉幫助父親做田里的活了。二秀恨不得跑上樓問問城里嫂子是咋回事。可城里嫂子家大門有穿制服的門衛把守,他們能讓二秀進去嗎?就是找尋到了城里嫂子,二秀又能說啥呢,說桃子快下市了,說二秀要回家了?不,二秀覺得怎么說都不合適。
這一天下晚,二秀收拾好桃攤又在大樓下轉悠,正巧碰上京京放學回家。小姑娘背上背著一個大書包,一邊蹦著跳著,一邊低著頭踢著地上的一塊小石頭子兒。“晶晶!”二秀忍不住大聲叫喚。京京聽到有人叫她便停止了蹦跳,站在路邊東張西望地看是啥人呼喊她呢。二秀笑著走了過去:
“晶晶……”
“您是叫我嗎,可我不認識您呀,您怎么知道我叫京京?”京京很有禮貌地說。
“是呢,我不但知道你的名兒,我還知道你就住在前面那棟大樓里,你媽媽不是常常在西邊我的桃攤上買桃給你吃嗎!”小姑娘聽二秀如此一說,似乎想起了什么,對著二秀點點頭,又搖搖頭,轉過身朝大樓走去。
二秀趕緊追上兩步,“晶晶,你別走啊,你們咋不吃桃了呢?你那么愛吃桃,連衣裙上都畫著我賣的桃,咋就不吃了?”小姑娘看了二秀一眼,黑黑的大眼睛里全是問號。
“您怎么知道我家住在大樓里,您怎么知道我的連衣裙上畫著桃?那可不是您賣的桃,那是我爸爸送給我的連衣裙,那桃兒是我爸爸的心呢。”
二秀想,城里人是真逗,這桃還能是心?我賣了一夏的桃,也沒想到桃子是代表心呢。京京看看二秀沒反應,又認真地對他說:
“這是我媽媽說的,您沒見桃子的形狀和心很像嗎?”
小姑娘說完后,一溜煙跑進了大樓里。京京一邊跑一面想:這不會是壞人吧,他怎么知道我們家住在樓里,知道我叫京京,還知道爸爸從美國托人給我帶來的裙子?奶奶說現在有些壞人專門跟著放學回家的小學生,跟隨他們到家,趁小朋友開家門的時候抓住小孩子,然后入室搶劫。媽媽到郊區開會就要回來了,我可得記著,告訴媽媽千萬別去這個人那里買桃子了。
轉眼之間四五天又過去了,二秀已經買好了車票,明天就要離京回家鄉了。二秀又來到大樓西窗外的大樹下面。盡管二秀已沒有桃賣,但城里嫂子通常是在這個鐘點到二秀的桃攤買桃。二秀想在離開之前再看一看像極了自己嫂子的這位和善的城里嫂子。
天漸漸黑了下來,大樓里的燈一盞一盞地亮了起來。然而二秀也沒有見到城里嫂子,二秀不知不覺又來到了西窗下面。天氣涼了,城里嫂子家的西窗已拉上了厚布窗簾,有秋風吹過,布簾微動的時分,二秀也只能看得到室內隱隱約約的燈光。二秀伸長脖子使勁跳著也見不到屋子里的任何動靜。忽然間,二秀看到了底層人家西窗外的防盜鐵窗。二秀想,我何不扒著鐵窗爬高一些,撥開布簾看看城里嫂子呢。二秀兩邊看看,正是下班的時候,樓外行人不斷。二秀想,這會兒可不行,人太多了,城里人不會讓我爬他們窗戶的。二秀決定等夜深人靜的時候再來。二秀想最后看看城里嫂子,看看城里嫂子家是個啥模樣。二秀為自己的發現和決定激動得心兒怦怦地跳。
書琴是下午才從京郊結束了十多天的會議回到家里的。本來會議結束之后,組委會還安排大家在山里玩兩天,爬山,采摘果子,吃農家飯什么的。但是明天正是周末,是魯林來電話的日子,上周因為會議不放假沒有接上電話,書琴不想再錯過這一天。這么些年來,魯林的越洋電話幾乎成了書琴生活中的慰藉和企盼。雖然電話里的語言并不能滿足兩人想說的話,但是能聽一聽魯林的聲音,書琴也就放心了。如果周末不能親耳聽到魯林的聲音,書琴一個星期心里總是慌慌地胡思亂想,直到下次接到魯林的電話才能平靜。不過這種無奈的感受,書琴是不會對任何人說起的,甚至對魯林,她也從來沒有流露過。因此,書琴備感難受與孤單。書琴也不會與兩位老人深談,特別是婆婆,這兩年年紀大了,講到兒子一人在外孤苦伶仃,眼淚就不由得溢滿眼框。每每書琴看到婆婆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感之時,書琴的眼淚就要掉了下來。魯林是公婆的第二個孩子,魯林的哥哥失落在戰爭年代。聽婆婆說,那是一年中最冷的一天,由于奸細的告密,就在這一天清冷的深夜,敵人的部隊包圍了他們的醫院。年輕的魯院長指揮著醫院里不善戰斗的醫護人員奮力抗爭,拼死帶領全體傷病員沖破了敵人的圍剿。部隊脫離危險之后,天已大亮,魯院長和他的妻子才發現,他們半歲的兒子沒有了蹤影。魯院長甚至記不清當時是否將孩子放到了馬背的柳條筐里,兒子是在半道上從筐里掉了出去,還是突圍時他壓根就沒顧得上抱起孩子,已無從得知。但是孩子是無法找回來了,原來的醫院和撤退的麥地已為敵人所占領。時任護士長的婆婆沒有責怪她的院長,因為她深知:她的丈夫首先是一名戰士,是一院之長,然后才是孩子的父親。年輕的護士長擦干了眼淚,勇敢地投入了新的戰斗。但她不愿意再要孩子了,直到新中國穩定之后,才有了兒子魯林。魯林不僅是婆婆的全部寄托和希望,魯林身上還有婆婆對那個丟失了的孩子遙遠的愧疚和懷念啊。如今婆婆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書琴相信婆婆每一天都在思念著她的孩子。可是堅強的老人從不在書琴面前流淚,書琴怎么能再讓她為自己擔憂呢。家里只有京京成天蹦蹦跳跳無憂無慮,她畢竟是個孩子,怎能理解大人的苦衷。有一次,京京聽了書琴說起魯林在國內的事兒,竟然說書琴腦子很好,“老爸都走了那么久了,您還記得那么多他的事兒,還記得那么細。”京京夸獎著她的媽媽。書琴想,真是孩子不知愁,這和腦筋好壞有何關系。書琴何止記得住魯林的往事?魯林是她的丈夫是她的親人,她熟悉魯林每一根神經,每一次笑容,每一個愿望啊。魯林無論走到哪里,走出多久,他永遠都走不出書琴的心里。只是書琴常常奇怪這么些年來,自己夜間做夢不斷,可魯林一次也沒有走進她的夢鄉。
上周魯林在電話里對婆婆說牙齒出了點毛病。“魯林在家牙齒就常發炎,所以我給他帶了好些消炎藥,也不知吃完了沒有。你不在,他怕我著急就沒多說。書琴你明天哪也別去,在家等著電話啊!”婆婆囑咐著。書琴想說,九年都過去了,您那些抗生素用不完也早過了期。想想書琴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婆婆是護士出身,還能不知抗生素的有效期只有一兩年?婆婆真是老了,急糊涂了,自己可別再刺激她老人家了。但是書琴自己心里卻十分著急:魯林在家的時候牙齒就不太健康,時常鬧個牙疼發炎的。那時人在醫院工作,看病取藥畢竟方便。現在孤身一人遠在大洋的另一邊,沒人管沒人問的,就怕他生病。在美國看病,尤其是看牙非常之昂貴。不知魯林會不會去牙醫診所看一看。想到這里,書琴心里十分辛酸。魯林在家時何曾如此算計?像魯林這樣的家庭,雖沒有發過大財,可也沒缺過錢花,如今一人在外卻這般艱難。書琴有時會想,人為什么就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呢?為了京京,京京長大一定要出國嗎?如果京京大了沒有出息,沒有學位,出去也如魯林這般,自己還會讓她出去嗎?人就是不能安分,外地來的打工仔苦不苦啊,書琴看著他們真不易,可是城市就是一個巨大的磁場,吸引著他們一批接一批地往城里跑。然而城里的人卻不領生長在城市的優越,想著辦法去外國。人啊人!無論是城里人,還是鄉下人,都無法擺脫生活磁場的引力!
書琴洗完澡,清洗了開會積存的衣服之后,已近午夜十二點鐘。公公魯老院長,婆婆和京京已經睡下。書琴習慣性地檢查了煤氣是否關好,大門雙重卡鎖是否到位。因天氣還不太冷,夜里陽臺的窗戶開著,書琴又打開了客廳門內的報警設備才進屋睡下。書琴感到十分疲倦,盡管開會住的賓館條件很不錯,可書琴總是覺得不如在家睡得安穩,再加上忙了一天沒有休息,書琴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京城的秋季日夜溫差很大,夜間最涼,瑟瑟的秋風吹過時,人們已感到陣陣寒意。午夜十二點的時候,二秀匆匆忙忙地走在通往賣桃小區的大道上。在這蕭瑟的秋風里,二秀滿頭是汗。就要見到城里嫂子了,二秀想這次自己一定得告訴城里嫂子家里的故事,告訴城里嫂子自己曾經有過的親嫂子,也如她那般俊俏善良。還有晶晶啊,那個還沒滿月的小閨女兒。可城里嫂子愿意聽二秀的故事嗎?她可不像那些年長的大媽大爺愛和二秀嘮叨,她一次也沒有問過二秀家在哪兒,為啥來京城賣桃?也許二秀啥也不會對城里嫂子說的,二秀只是去看看城里嫂子家是個啥模樣,告訴城里嫂子自己明天就要回家了。不,二秀其實啥也不會說,啥也不為,二秀就想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像一次探險。二秀為自己要做的事情激動得滿頭是汗。
二秀站立在底層防盜鐵窗上的時候,十五的月亮已上西樓。二秀輕輕地推開紗窗,很好,白色塑鋼紗窗又輕又滑。二秀伸手撥開厚布窗簾,借著明亮的月光,呈現在二秀眼前的是由南向西的大陽臺。陽臺上有一張白色的圓桌,邊上散放著幾把同樣質地白色的椅子。除此以外,還有幾盆大小不等,二秀叫不上名兒的綠色植物。二秀抬頭看了看,陽臺上沒有晾曬衣裳,當然沒有城里嫂子那件藍白相間的T恤,也沒有晶晶畫滿桃兒的連衣裙。但二秀是不會錯的,二秀在西窗之外已經觀望多少次了。二秀想,這就是城里人的陽臺了,城里嫂子就是在這里晾衣曬被,開窗拉簾的。二秀轉過身朝西邊望去,月光下,二秀擺桃攤的那棵大樹在不遠之處安穩挺立,樹杈枝枝節節的巨大身影伸張著,看上去像一張怪異的大網,十分恐怖。二秀趕緊轉回頭來,西窗內除了滿地的月光沒有任何動靜。二秀踮起腳伸長脖子朝陽臺南邊看去,二秀看到有一個挺大的門朝南開著。二秀眨眨眼,歪著頭仍然瞧不見大門里屋子的模樣。二秀低頭瞧瞧,西窗外的深夜已非常安靜,沒有人來往,也沒有車通過。二秀雙手在窗臺上一用勁,兩腿一蹺,人就坐在西窗臺上,兩腳已在西窗之里了。可惜二秀坐在西窗臺上也無法透過朝南的大門看見屋內。二秀想,我費了半天的勁什么也沒瞧見呢,不如到南面大門那兒瞧上一眼。想著想著,二秀已雙腳落地,朝南邊的玻璃大門走去。
二秀左手扶著半開的玻璃門,頭伸進了門里。二秀看到一間很大的屋子:依著東墻是一溜兒的大書柜,書柜里好像全是書;西墻下有一臺很大的電視機在月光下隱隱閃亮;北墻上有一扇門,門兒未關。挨著門是城里人叫沙發的軟椅子,沙發有好些張,拐著彎兒一直延伸到書柜下面。屋里沒人也沒有床,二秀知道這就是城里人的客廳了。客廳是不住人的地方,二秀膽兒大了許多。二秀放眼再往墻上瞧瞧,二秀看見沙發上面北墻上掛了一個很大的鏡框。“那會不會是城里嫂子的全家照片呢?”一定是城里嫂子和大哥還有晶晶的合影,二秀想,我得進去看看城里的大哥是個啥模樣。二秀一邊想著一只腳就跨進了大門。
二秀再也不會想到,這一步一邁,是無法收回來了。
二秀雙腳剛剛走進客廳大門,安放在客廳大門框上的紅外線報警器,收到了溫度變熱的信號而自動報警。一時間警笛長鳴,響徹夜空,大樓里一些人家的燈也隨之亮了起來。二秀被這突然響起的警笛聲震驚得呆立在門邊,二秀知道這是警察抓壞人的聲音,可二秀不明白城里嫂子家如何會有這種警笛,聲音又發自何方。當二秀發現聲音來自客廳通向陽臺的門框上,那個閃亮著紅光的小東西時,他第一個反應就是趕緊遠離這個小怪物。二秀撒開雙腿就往北墻的門邊跑去,二秀剛剛跑到北門口就和聞聲而來的魯老院長撞了個正面。老軍人出身的魯老院長拐棍一伸就把二秀絆倒在地上。
“干什么的,爬起來,面朝墻蹲好!”魯老院長一邊學著電視劇里的刑警大聲命令著,一邊打開了客廳里的大吊燈,頓時屋里通亮。二秀乖乖地爬了起來,按著老院長的命令,蹲到沙發跟前。
“你膽子不小,還真敢入室偷盜啊!今天真讓你撞上這先進設備呢,看你往哪跑!”
“不是的,大爺啊,我不是小偷,真的不是啊!”
“那你是干啥的,啊!半夜三更的翻窗進屋,你說你不是賊,是啥。”
“不是啊,大爺,我是看看,只是想看看啊。”
“你還嘴硬,看看,看誰,看什么。有你這樣深夜翻窗進人家看的嗎!你今天是跑不了的。”
二秀想說我是想看看城里嫂子啊,二秀剛剛說“有一個城里嫂……”的時候,書琴和京京也趕到了客廳里。
二秀一見書琴和京京就像見到了救星,“嫂子,城里嫂子,是我啊,晶晶,晶晶你們不記得了,是我,西窗外賣桃的是我啊!”
魯老院長一聽就奇怪地看看京京又看看書琴。書琴想怎么會是賣桃的小伙子呢,賣桃的小伙子怎么會是眼前這個被報警器抓到的賊呢?
“是的,爺爺,他就是西窗外擺桃攤的那個人。”京京顯然已認出了二秀。
書琴走上前去,“你怎么會……”
這時接到電話報警的保安人員和樓里被警笛驚起的人也涌進了客廳。
“啊,這設備還真靈光,老院長,您真是老軍人,還真抓了個現行。”兩個保安員一邊說著一邊拿出根繩子去捆綁二秀。
“你們要把他怎么樣啊?他,他的確是西窗外賣桃的,真的,在這兒賣了一夏了,怎么變成小偷了!”書琴忍不住上前對兩個保安說。
“賣桃的,西窗外賣桃的,不是偷盜,半夜翻窗上你們家干啥來了?”兩保安說著就把二秀轉動過來對著燈光。這時看熱鬧的幾個樓里人也認出了賣桃的二秀。
“小伙子啊,你很有準備啊,在西窗外賣桃是不是就把地形給看好了?”
“你是有備而來,可惜你不知這屋里住著一位老革命,還有一個先進武器。”
“賣桃的時候看他挺老實。這會兒沒桃賣了,是要偷一把回家了。”
“別跟他說了,趕緊報派出所讓警察帶走吧!”樓里人七嘴八舌地說著。
二秀終于明白城里人已認定他是入室偷竊的盜賊了,并且要把他送到派出所交給警察辦罪了。
二秀轉過身來看著書琴,“嫂子,城里嫂子,我……”二秀看到書琴的眼睛里有驚慌還有疑惑。二秀就不知道該說啥才能解釋清楚。
“他是西窗外賣桃的小伙子啊,他怎么會是賊啊?你們一定搞錯了呀!”可是沒有人理睬書琴,書琴趕緊拉著從派出所趕來的警察:“你們不可以帶走他的,他什么也沒拿,你們不能認定他是盜竊,是不是。”
派出所警察驚奇地看了看書琴,“那么你是誰呢,半夜三更翻窗入室總不是做客吧。你不會說是你約好了讓他來的吧。即便你這么說我們也不會相信,那你干啥不給開門,還設陷阱讓他爬窗戶。”
“我……”書琴并不在乎警察的話語不太好聽,可書琴自己卻無法找出二秀翻窗入室的正當理由。
派出所警察要帶走二秀的時分,二秀知道城里嫂子也救不了自己了。可二秀是不能被帶走的,二秀精神失常的哥哥需要二秀照顧,二秀年老的父親正望眼欲穿地等待兒子歸來。二秀突然掙脫了保安的拉扯,往陽臺跑去。被二秀激怒的保安一步就拉住了二秀,“你還想跑,往哪里跑……”說著保安對著二秀的臉就是一拳頭,二秀的左邊眼眶立刻紅腫起來。
沒有人救得了二秀,二秀被警察帶走的時候抬起頭看清了北墻上掛著的那個鏡框,那不是城里嫂子一家的照片,那是一幅畫———一幅二秀從未見過的油畫。
書琴回到里屋躺下已經四點多鐘了,可是書琴卻難以入睡。書琴甚至不敢合眼,只要書琴一閉上雙眼,就看到保安對著二秀揮拳。她強求自己不要去想了,她應該睡好了明天等著魯林的電話。可是書琴卻無法忘記小伙子被警察帶走時那絕望的眼神,還有那無助的呼喚。可是除了買桃賣桃,書琴連小伙子姓名都不知道,更別說他今年有多大,家在何方了。書琴有什么理由證明他只是賣桃而不是小偷呢!是的,正如警察說的那樣,書琴找不出任何證據來證明二秀翻窗入室不是偷盜,可書琴堅信二秀不是壞人。送去了派出所,判定是入室盜竊,雖說是作案未遂,也一定要坐好幾年的監獄,小伙子一輩子怕是因此而毀滅了,可他還是那樣的年輕啊!書琴想,明天我一定得去派出所找到那個在西窗外賣桃的小伙子,一定讓他講出翻窗入室的原因,如果自己救不出那個一笑一口白牙的小伙子,是不會有人去救他了。可是警察能夠相信書琴的感覺嗎?
法律重證據而疏于情,書琴是救不出賣桃小伙子的。
天快亮的時候書琴才迷迷糊糊地睡去。書琴第一次夢見了魯林,夢里的魯林正從一座木制吊橋上朝她走來,夕陽西下,魯林的身影被陽光鑲上了金色。書琴看著魯林漸漸走來,歡快地向著他張開了雙臂。魯林憨厚地笑了,一如既往。走近時,書琴看到魯林一笑一口整齊潔凈的白牙……
2003年10月底于北京
作者簡介:
晨鐘,女,現年50歲。畢業于安徽醫學院西醫系,現為內科副主任醫師。1969年當兵,1988年轉業回到北京工作。本篇為作者的小說處女作。
[點評]
悲憫人生
——讀《西窗軼事》
暮 鼓
讀完晨鐘這篇處女作,如同一次心靈的旅行,一顆原本安然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就好像一幅美麗恬靜的生活畫卷,突然被人撕扯成碎片,從而迫使讀者不得不走出靜物世界,品嘗人間的苦澀。
能產生這樣的閱讀效果,首先在于作者淡雅的文字表達。小說中沒有風雨雷電的瘋狂,也沒有小說程式中的陰陽頓挫,作者只是用她那雙善良的眼睛,觀察并記錄下進城謀生者的悲情故事而已。其實,這樣的生活音符,在城市生活的旋律中占有相當的空間,但城里人能把這些艱辛打工者的喜與悲納入生活視野并給予關注的似乎并不多見。作者以她獨特的視角,用她悲天憫人之情愫,呼喚城市人對打工者的理解;并以人性為尺,丈量了現代化生活對純凈人性的扼殺———一聲自動報警的警笛長鳴,那個打工者的心靈探尋,變成了一樁罪惡而被警察帶走。小說到此結束了,但是小說留給人們的思考,并沒因小說結束而終結。能不能這么說,作者在用博愛的胸襟,呼喚著人與人之間的理解———特別是在城市人與務工者之間,構筑一座人道的彩橋。因而能不能這么說,作者對我們提出了一個新的人文話題?
小說的主人公二秀,是個進城謀生的賣桃人。書琴是個經常到桃攤上去買桃的城市人。書琴的丈夫,也是個打工仔———唯一不同于二秀的是,二秀是從農村到城市來謀生,而書琴的丈夫是從中國到美國去謀生群體中的一個。因而她每每看到心地憨實的賣桃人二秀,常常本能地重疊起丈夫在陌生國家謀生的影子,并從中咀嚼遠在紐約打工丈夫的苦澀;而賣桃人二秀,總覺得這個安然沉靜的買桃女人,非常像歷經生活艱難困頓、把他撫養成人心地善良的家中嫂子,因而非常想知道有關她的一切。這種生活存在,形成了小說內在的脈絡和神經。
可貴的是,作者并沒有采取尋常的小說敘述手段,讓兩個人面對面地接觸或有任何一次的交談,而是通過彼此精神的感悟,一步一步走向小說終極的。作者以淡雅平實的筆墨,白描般地向讀者展示了善良人性演繹出的人世悲愴,似比濃墨重彩更有感染力量。嚴格地說,這是一種難以駕馭的文學手段,但作者卻選擇了這樣一條文學的起跑線,著實是舍輕就重之舉。從哲理的范疇上說,老祖宗早就留下“善有善報”之說,這只是啟迪人們從善的格言,但是善良的人性,也未必一定能結出善果。特別是到了電子時代,現代化電子工具正在沖淡著人類濃郁的真情;那報警器上的電子眼,雖然有多種性能,卻無法分辨出真假李逵和人間感情的真偽———于是“事發西窗”的悲愴,也就無可逃避了。
依筆者看來,作者詩意的敘述手段,雖然有著不可取代之優;但從如何處理這一題材而言,也留下浪費了材料之憾。許多可以伸延開來的情節,都被她個人的這種藝術取向吞噬了。如果是我來駕馭這一題材,我一定將其洋洋灑灑寫成大中篇,讓感情世界的每根觸覺神經,都伸延到位。我曾向作者提出過我的這種設想,但未獲成功。我想,這也許是因為人的氣質不同,決定了藝術取向的各自相異之故吧!好在文學跑道上“條條道路通羅馬”,強求是無補于事的。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祝愿晨鐘珍惜她邁出的第一步,并將曲徑通幽的文學嘗試堅持到底,寫出更多具有獨特韻味的作品來。
2003年11月底于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