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白
一只南美洲亞馬遜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可能在不久之后的美國德克薩斯引起一場颶風。這就是蝴蝶效應。是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氣象學家洛倫茲的發現。為了預報天氣,他用計算機求解仿真地球大氣的13個方程式。為了更細致地考察結果,他把一個中間解取出,提高精度再送回。而當他喝了杯咖啡以后回來再看時竟大吃一驚:本來很小的差異,結果卻偏離了十萬八千里!計算機沒有毛病。似乎它還被稱作非線形,意指初始條件的十分微小的變化經過不斷放大,對其未來狀態會造成極其巨大的影響。
最近又出了部電影,名字就是“蝴蝶效應”。靈感就來自于這個理論。它講述了關于一個迷失的青年如何為了改變自己的過去和將來而進行徒勞努力的故事。試想有多少人想找回過去,改變將來,把自己變成另一人?如果我有機會回到過去,我是否就能對生活進行干預引領自己走上一條與現在迥然不同的道路呢?比如說,使自己成為蘭波、薩特、馬爾克斯似的人物,我很懷疑。
如果非要問自己,我為什么寫作?向前追溯,我是否還能感受到多年前某個下午的陽光中一只蝴蝶翅膀的顫動呢?它翅膀上閃爍的光斑是否能經受住時間的損耗仍然在我的指尖跳躍呢?我不能確定。我想起我曾經是個酷愛讀書的人。寫作的最初沖動來自于我曾經有過的最美好的閱讀經驗,這一點也不稀奇,對于很多人都是一樣。并不是每個熱愛閱讀的人最后都要去嘗試寫作,也不是每個去嘗試的人都會成為好作家。對我而言,又總是伴隨著自我的懷疑。我開始得很晚,而在今天,寫作又顯得多么難。二十七歲,很多天才已經留下不朽的聲名了。海明威二十七歲已經寫出了《太陽照常升起》《永別了,武器》,加繆二十出頭就已經寫出了《反與正》,還有很多,而我二十七歲才算開始。
如果按照非線形的發展,我恰恰應該選擇放棄,在有過那么多經典和大師的浸濡之后,高山仰止,而不是如此合乎邏輯的狗尾續貂。
但是對生活的渴望與恐懼,熱愛與厭惡、懷疑與堅信彼此糾纏,使我不得不退回到自己的內心,希望找到對抗恐懼的勇氣,希望找到堅定的信念,繼續熱愛……因為生活就像是柔軟光滑的綢緞里裹著刺。它平庸、無聊、瑣碎、荒誕又模糊,大多數人的生活都像懸浮在幽暗的房間里的微塵,他們的生活還沒有開始就預先被遺忘了。那我們日常生活的價值和尊嚴在什么地方?我免不了疑惑。我希望像其他人一樣,試圖通過言說和書寫去接近那個目標,如昆德拉所說,就是把“生活的世界”置于永恒的光芒之下,去保護我們的內心以抵擋“存在的被遺忘”。
我就是那只很小的蝴蝶在努力扇動自己的翅膀,試圖在別人的心靈引起一陣輕微的震顫。也許有些笨拙,但我不奢求颶風,只要有一絲震顫就夠了。
一只蝴蝶輕輕地扇動它的翅膀,優美、輕盈、脆弱,對四周的空氣產生輕微的沖擊,它的結果無法預料。
在市區的一條直線上,出現了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一個男人稀里糊涂地死了,另兩個女人則不明不白地活著,而人生也就在這莫名的恐懼中延續著。
男人A
我住在不太通風的屋子里,透過窗戶窺視這個城市。從早到晚,因為臨近環城路,終日都喧嘩嘈雜。在房子的另一面,有一棟挨得很近的住宅樓,一不小心連咳嗽放屁都清晰可聞。我的鄰居,我對樓的鄰居是個單身女人,她的窗戶終日關閉,我只是在她到陽臺上晾衣物的時候才看到過她,一個身材很棒的女人。除此之外,那屋子大多數時候都寂然無聲,如果不是從窗簾透出來的燈光,我會懷疑那里是否真的有人,我希望能知道她的電話號碼。我很留心聽著對面的動靜,想找個機會跟她搭話,我想她跟我一樣寂寞無聊,需要安慰。但是有一天早上我聽到了男人的聲音,還有隱隱約約的音樂聲,燃香的氣味,每過一段時間,都會聽到。
我開始留意大街上走過的男人,看誰會定期走進對面那棟樓。要不了多久,我就發現每到那個時候,會有一個身材高大戴眼鏡的中年男人出現在樓下,他在樓下停留幾秒鐘,向周圍掃視一圈才快速輕捷地走上去。
我是這城市的眼睛之一,我觀察它,它的白天和夜晚,它乏味的日出日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從陽臺上,從窗戶后面。從這望出去,應該說俯視,可以看到許多事情正在發生,可以看到人們一日的生活,大街上急促刺耳的剎車聲,瞬間發生的車禍,排著隊過街的學生,買菜的女人,四個輪的奔馳轎車和三個輪的三輪車兩個輪的自行車在大街上來來去去,被一群人追逐毆打的偷自行車的少年,爭吵,游行,眼皮下面發生的死亡事件。從上向下看,由于透視的緣故人們變得比實際矮小,像蟲子一樣蠕動,他們執著于自己的生活。
就在下面的街道上,我先后目睹過三個人掉進同一個洞里,一個小學生,和一個身手矯健的年輕人,他用兩只手撐在井沿,像吊環表演。還有一個騎自行車的中年人,輪子陷在里面,而人被彈開很遠,這城市滿布這樣的陷阱,它的市政建設很糟糕,下水道上面的蓋子經常失蹤。在街道的另一面,一家餐廳里面的一個客人從一扇玻璃門徑直走出來,鮮血滿面。
其余的時間,我編造故事出售,向地方小報和婦女家庭雜志,寫聳人聽聞的情殺謀殺事件或者婚外戀情引起的家庭悲劇,要不然就是驚心動魄的奇特愛情。我靠文字生活,過得不算太差,有煙抽有酒喝偶爾有文學女青年來交流思想交流肉體。
我等待事情發生,夏天正在過去,跟以往任何夏天一樣,最后的時間最難熬,悶熱煩躁,就連做愛這樣的事情都不能讓我放松。
最好是下一場大暴雨,讓這世界垮掉吧!
但這悶熱已經持續有半個月,僅僅是白天來過一陣小雨,太不正常了,天氣預報上說可能會有的連續大暴雨遲遲未到。這個季節去相信天氣預報的人是白癡。
女人B
這雨來得太突然,漲水也漲得奇怪,立秋過了有一個月,整個夏天都沒有過這樣的雷暴天氣。
雨下了一整夜,電閃雷鳴,早上起床的時候,仍然沒有停歇的跡象,天色晦暗得像黃昏,路燈照舊亮著。她去上班的時候,才發現這突如其來的暴雨影響有多大,看不到公車,街道上低洼的地方積水齊膝,傘根本就撐不住,雨點打在上面如同密集的冰雹擊中荷葉。
辦公室里的人大半沒來,教室里坐著稀稀拉拉幾個學生,班主任安排自習,她用不著上課,平白撿了半天空閑。
她家的位置本來就高,下再大的雨也不會有什么影響,所以完全不知道其他地方的情況,家住南城的劉老師來時褲子濕到大腿,那邊的情況最糟,大街上可以行船,平時的車道現在開著沖鋒舟。“你們不知道,好深的水,就半個小時,水就冒上來了,從地下冒上來的,我眼看著那水從紅嶺大道那邊涌過來,只一眨眼工夫。”劉老師說,“車全熄火了,一進水就走不了,公車全停開了,我還是從另外的地方繞過來的。”另外一個人接口說,“還上什么班,應該放假,我們都回家去睡覺,昨晚那個雷聲吵得人沒有睡好。”“要是這雨停了,教委是不會同意放假的,”她說,“不會停的,你看天色,暗得像鍋底。”
她當然希望這雨不要停,漲水就漲水,至少可以放一天假,可以回去把那個古裝連續劇看完。不停有晚來的人報告新的消息,南城淹得最厲害,還有一個地下商場已經被灌滿了。“聽說死了很多人。”有人說七八個,有人說幾十個,到處浮著從屋子里沖出來的東西,有人撿到彩電,有人還抓到魚,她心想這魚是從哪里來的。
可是雨卻漸漸小了,光線也明亮了許多,到了快近中午的時候,差不多要停了。這時候上面下了通知,宣布放假一天。劉老師和李老師約她去河邊看漲水,她看看時間,才十一點過,就去了。
公車已經恢復運行,大街上許多人三五成群走在一起,臉色興奮,跟過節一樣。路上除了黑色的淤泥,下水道附近還堆著一些不知從什么地方沖出來的東西,一只紅色拖鞋,幾個塑料瓶,一把玩具槍……街道兩側的樹干上留下一道顏色略深的水印,梧桐樹葉被沖洗得鮮亮耀眼,空氣中有一股濃重的腥臭味。
她到河邊去,什么也沒有看到,只有一些沒用的垃圾漂浮在河面上。遠遠看到有一堆黑糊糊的東西漂過來,就聽到人們大聲地喊叫,“你們看,那是個什么東西?”“是啊,快看,那是什么?”那堆東西在水面上下起伏,漸漸地近了,原來只不過是一團棉絮或者舊沙發墊子,總之既不是人也不是任何牲畜。
“我看到一個男人被卷進下水道里,再也沒有出來。”她聽到旁邊一個年輕人說。
那年輕人說話的口氣就好像是一只狗掉進去一樣,她覺得他的頭發太長了,亂蓬蓬的一叢,打扮得像個藝術青年。她看不慣那副樣子,轉身走開。
但是,她的心情非常好,暴雨過后,天空有一種徹底拋開負贅的爽利,不像一貫那么壓抑,讓人呼吸通暢。
等她回到家,卻發現她丈夫還沒有回來,她給他辦公室打電話,沒有人接,她以為他也到河邊看水去了。
那天中午,她一個人吃了飯,晚上也是,他那天晚上沒有回家,以后也沒有回來。他在這個早上消失了,她不會相信他是出了意外,人不會相信自己沒有親眼看到的事情。
男人A
十一點左右,水退去了,像來時一樣迅速,留下一層黑泥和從城市的旮旯地方沖出來的各種渣滓,除了低洼處還有少量的積水,但已經不影響外出了。我決定出門轉一圈。
不管遇到什么人,認識不認識,大家都主動招呼,“啊!這雨下得,你是去看水嗎?就是,去看看吧!死了很多人。”“是啊!死了很多人。”“你上午沒出去吧?那邊,就是河那邊圍一群人看水的時候,把一個橋欄擠垮了,有十幾個人被沖走了,你不知道?太遺憾了。”“但是,我看到一個人被卷進下水道,就在我們樓下。”“是真的?你看到的?就在樓下?”
我聽到各種各樣的故事,關于死了多少人,有不同的說法和數字,我還聽到別人繪聲繪色地講,有一個養豬場的小老板在河邊打撈幾頭肥豬的事,他本來有一個很大的豬場,在河邊看熱鬧,忍不住去撈從上游沖下來的幾頭豬,結果自己不小心掉下去了。“就是為了撈一頭豬,被沖走了,他家里可是養了好幾百頭哦!”大家為他不值,同時覺得這事有些可笑,但又說不上是什么?“因為幾頭豬。”據說這是個真事,有很多人看到了。
我應該給你們描述一下這個城市,它的人口大概是二三十萬左右吧!有三條河流,把這個城市分成幾塊,至于又流到哪兒去了我不太清楚,七八座橋把它們連接起來,這么小一個地方,橋似乎太多了點。不管是平時還是周末,大街上總有許多人,節假日就更多了,他們擠滿各家商場飯店茶館。走在街上,你會發現他們大多長得非常相似,我是指人們臉上的表情,木然的、不愉快的、疲倦的,一個人走著或者一大群人走著,垂著手或提著大包的東西。這時候你走進任何一家茶館咖啡館其他什么館,都會看到一堆人在打麻將,整個城市都在嘩嘩地響,不管是白天還是夜晚。
這天上午,我生活的這個城市跟一次水災相遇,歷時三個小時。
這三個小時暫時改變了它的節奏和運動線路,好像一個小節的變調,把大多數的人都吸引到了河堤上。我來到河堤時,那里已經有了很多人,他們焦急地望著渾黃的河水,等待著。
遠遠看到有一堆黑糊糊的東西漂過來,就聽到人們大聲地喊叫,“你們看,那是個什么東西?”“是啊,快看,那是什么?”那東西在水面上下起伏,漸漸地近了,原來只不過是一團棉絮或者舊沙發墊子,總之既不是人也不是任何牲畜。人們的情緒受到打擊,有些失望,什么也沒有,除了黃水和沒用的垃圾。“上午的時候,有人親眼看到河里面沖下來過人,還有牛和豬什么的,真的,那人還沒有死,在喊救命。”旁邊一個人說,有幾個人在一邊附和,“真的,不止一個,這么急的水,沒法救的,肯定完了。”
“我看到一個男人被卷進下水道里,再也沒有出來。”我說。“你真的親眼看到一個人掉下去了?”“你真的看到了?”“是的,看到了。”
另一個女人
她好像等了一生似的,從早上七點到現在,已經整整過去了三個小時,他還是沒有來。外面暴雨如注,可即使天塌下來她也不管,她等了這個男人三個小時,這三個小時里,她上了四次廁所,洗了兩次臉,看了一個半小說,在窗口去張望了十一次,接了三個電話,其中兩個是打錯了,在房間里轉了無數圈,他沒有來,他沒有來。她想他不會再來了,看來他終于做出了選擇。
她赤裸著身體躺在床上,對自己的肉體感到極度厭惡。它吞咽食物,排泄,睡覺或者行走,和男人做愛,與人交往,在這世界占據很小的空間,卻有無限的需要和欲望。和角落里的蜘蛛、蟑螂共同生活著,這房間里的桌椅,柜子里的衣物,冰箱里的食物,包括我自己都遲早會被自然的力量抹去痕跡,油漆會剝落,金屬會生銹,肉體會腐爛,為蛆蟲和老鼠啃食。
她青春的肉體擺在床上,它將成為時間的食物,男人的消費品,在虛無中浪費不存在的無限可能性。
她知道她遲早要忘記關于這個男人的一切,重新開始生活,和別的男人去生孩子,去相扶以老。也許和對面那個長發青年,看上去還不算討厭,還有報社的那個眼鏡,開餐廳的李老板,只要是對她有興趣的男人,都會有可能。不會再感到羞辱和罪惡,也用不著自我折磨了。
這樣好,她以前總是擔心自己沒有面對這情形的勇氣,以為會怎么痛苦絕望。不,沒有,什么也沒有,只是在肉體上覺得疲倦,像那次徒步旅行以后那種感覺,身心脫離,就那樣。
她從床上起來,走近窗戶,向外張望,雨已經小了,但天色仍然灰黃暗淡,陰沉地壓在頭上。而大地上的一切事物正慢慢開始變得明亮,一種奇特的冷光,好像來自事物的內部,觸目驚心。跟暴雨來臨之前的那種光線很相似,她看著窗外那些洗濯得發亮的樹木,還有那些趟水過街的人們。
不管怎樣,這雨畢竟是要停了。她生活中有某些不易為人察覺的變化正在出現。
女人B
兩天過后,街道上的淤泥和垃圾已經清掃干凈,一些店鋪在低價處理水泡過的貨物。晚上,地方臺的電視新聞在播放關于這次搶險救災的總結會,領導們講了話,“這次抗洪救災取得了歷史性的勝利,各級組織各級部門都經受了嚴峻的考驗,在洪水來臨期間,領導和黨員同志都起到了帶頭作用,堅守崗位,使人民群眾的生命和財產安全得到了保障……”關于這次洪水的數字統計是,沒有死亡,沒有失蹤,財產的損失是巨大的,有很多億。
電視上一組畫面,她看到攝像鏡頭里揮著胖手的禿頂男人后面跟著一大群人,在南城的重災區視察災情。遠處,一個男人的背影一晃而過,像極了她的丈夫。“他到那里去干什么?”她想。
男人A
暴雨過去了,像很多曾經轟動一時的事件一樣被迅速遺忘了。什么也沒有發生過。
它一日的生活,大街上急促刺耳的剎車聲,瞬間發生的車禍,排著隊過街的學生,買菜的女人,四個輪的奔馳轎車和三個輪的三輪車兩個輪的自行車在大街上來來去去,被一群人追逐毆打的偷自行車的少年,爭吵,游行,眼皮下面發生的死亡事件。
然而,至少我知道,有個女人的生活從此改變了。
就在那天早上,我站在陽臺上,目睹一個人的死亡,在平常看上去毫無危險的街道上,一個人被街道吞噬,那個男人從下面走過的時候突然一個趔趄,手在空中抓了幾下,然后就不見了,被下水道吸走了,渾黃的水面起了個小小的漩渦。我等了一會兒,沒有再看到他。
在下水道或者河流的某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他的身體正在靜悄悄地腐爛。
但敘述終止的時候,生活還在繼續。
作者簡介:
張欄,女,生于70年代,從事過繪畫美術設計,并為電視臺拍攝過一些紀錄片。然后開始文學創作,此篇為其小說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