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養母病故的報喪電話,他痛苦萬分,坐在市里開往老家縣城的長途汽車上,整整七個小時,一句話沒說,始終沉浸在極度的悲傷與悔恨之中。
養母本是他父親唯一的妹妹,他的親姑媽,丈夫死得早,姑媽三十歲就開始守寡。她生過一個兒子,可惜還沒取名字就夭折了,以后再也沒生。他的父母同情妹妹無兒無女,早年喪夫,孤孤單單,將來無依無靠,就作出了一個忍痛割愛照顧妹妹的重大決定:把自己的四個兒女送她一個,讓她喜歡哪個得哪個。姑媽就選了當時還在吃奶的他,當天抱回了鄉下。
姑媽是個力量人,一生勤扒苦做,惜衣惜食。沒進過學堂門,一字不識,年輕時人長得很受看,身個兒高高挑挑,不胖不瘦,穿什么衣裳都合身。皮膚又白又光,眼睛照得見人,一頭烏亮的厚發蓋齊脖子,身上自帶一股好聞的年輕健康女人的氣味,說話聲音脆嘣嘣的,跟唱歌一樣的好聽。婆家住在一個小地名叫“碗米溝”的山旮旯,離縣城六七十里遠,出門要順河走十多里山邊小路才能上公路。而他的親父母都是建國前夕參加工作的干部,子女隨大人在城里落戶,吃商品糧。他過繼給姑媽時,還沒登記辦理戶口糧食關系,便隨養母成了農業人口。
養母并不對他隱瞞他的身世,連他的姓名都沒改。但卻把他看得比親生兒子還心疼,把所有的情分和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了,終身不肯再嫁。抱去的時候,他還是個嗷嗷待哺的嬰兒,養母沒有奶水,就天天磨米漿喂他。有時來不及了,就先拿自己的乳頭哄他,喂前用熱毛巾擦干凈,再塞進他小嘴讓他吮。到他斷奶了,養母又怕孩子吃東西難得消化,總是自己揀有營養的食物嚼成糊狀,摳出來喂他。直到他上學幾年了,養母仍然每夜把他摟在懷里睡。在家的時候,養母出門一步,包括到生產隊上工都帶著他。有一次他生病,渾身燒得滾燙,嚇慌了養母,直喚“哎喲我的兒呀”,解開內衣讓他貼著自己溫暖柔滑的背,一口氣背到鄉衛生院。路上踢到一個凸起的小石樁,打了幾個踉蹌,險些連自己帶孩子摔進路邊河潭。養母經常在燒煤火的地爐子上給他烤洋芋吃,洋芋烤熟了,很像鼓鼻子瞪眼睛的臉,有一次他天真地對養母說,媽媽,洋芋在鼓我。養母聽了,眼淚一滾就出來了,把他攬到懷里,好久沒說一句話。她以為是兒子在以物比人,說她的公婆瞪了孩子,哪里知道兒子是隨便亂說的。
在養母身邊,他享盡了人間母愛,成了一個比誰都戀母的孩子。他心目中的養母是世界上最了不起、最美麗的媽媽,離開她一會兒就跟掉了魂似的,每次放學回家,人沒進門就“媽媽媽媽”地喊起,直到喊答應了,循聲找到媽媽親個夠,才肯卸下書包做別的事。他很小就曉得心疼媽媽了,熱天給媽媽扇扇子,冷天給媽媽煨腳,一有時間就搶著幫媽媽做事,有點啥好吃的自己舍不得吃,總是打架樣的往媽媽嘴里喂。經常心里想著,嘴上念著,等自己長大有用了,要如何如何報答媽媽的恩情。養母時常被兒子感動得哭嘴,感到自己是世上最享福的媽媽,逢人就夸自己養了個孝順聽話的好兒子,給她帶來了好命。
養母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他在山溝里長到十五歲,考取了縣城高中。那時候高考已經取消好多年了,高中是走出社會,面臨今后出路的最后一道門檻。養母所在的生產隊,全勞力潑命掙一天工分,才合角把錢。農業人口跟非農業人口不能比,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吃商品糧的孩子讀了中學就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到廣闊天地接受兩三年貧下中農再教育,然后有的被推薦成工農兵大學生,有的招工、轉干,成為拿國家工資的單位人。而農民的后代參加工作比上天還難,要想“混”出去,除非參軍,通過在部隊好好表現,爭取提干,當志愿兵或者作為轉業軍人回到地方找門路安置,才算跳出“農”門。可他屬于后者,三年高中一住滿,就面臨一輩子何去何從的殘酷現實。
這一切,養母心里明鏡似的。因而她早都想好了,并且背開兒子找哥嫂商量通了。為了兒子的前程,她決心已下定,就跟哥嫂當年把兒子給
她一樣,忍痛割愛把自己辛辛苦苦養大的兒子還給他們,轉成城鎮戶口,把往后上山下鄉、招工返城的大事定牢靠。只要為兒子好,她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來都心甘情愿。
到高中學校報名的前一天,養母馱著行李送他進城,下了車直接領進他親父母家,當著兒子的面完成交接。臨走拉住兒子的手囑咐個夠,我的兒呀,你跟著娘受了這些年罪,現在總算熬出頭了,從糠簍里跳到米簍里來了。從今往后,就安安心心地跟你親娘親老子過,發狠讀書。要是想我這個當娘的,有工夫回來望我一眼就行了。
直到把養母送上返程的班車,他的眼淚都沒干,怎么也忍不住母子生離死別般的揪心之痛。
走了十五年又回來了,他好長時間都不習慣,稱呼爸爸媽媽時格外不自然,感到不像是自己的聲音。而一天到晚總想著養母,出口閉口我媽媽長我媽媽短的,惹得城里的媽媽又好氣又好笑。到了周末,放了學把書包往家里一撂,調頭就跑去搭車往養母家趕。
光陰如梭,從他升高中那年算起,三十年一晃就完了,他調到市里工作都已經是第二十個年頭。高中畢業后,他探望養母的次數越過越稀少,間隔的時間越拉越長。在市里,更是一隔好幾年回一趟老家,跟養母打個照面。養母舍不得安電話,又不會看信。母子倆除了見面敘敘家常,幾乎沒有機會交流。
他一遍遍回憶著最后一次見到養母的情景。去年回老家過年,正月十五攜妻子、兒子去鄉下陪養母過元宵節。他駭然發現養母又老了一大截,遭受終年勞碌、貧窮和四十年守寡磨折的她,根本沒有別的女人經老,不到七十歲,已經比城里八十歲的老太婆都顯老了,怎么也找不出過去那個高挑漂亮、充滿活力的女人的原形。眼前的養母頭發白完了,牙齒快掉光了。眼睛像蒙了一層薄膜,腰身塌陷得不成樣子,整個人瘦干了,像是比過去矮了一半,說話顛三倒四,有氣無力。他回到城里才聽父母說,姑媽剛剛害了一場大病,可她把錢看得比命都金貴,一不吃藥,二不上醫院檢查,病情不明,一口氣算是自己硬拖拖過來的。
一個月以前。養母的侄兒突然打電話告訴他,嬸嬸已經不行了,躺在床上天天念你,怕害你知道了操心。又花錢又跑路,堅決不準我給信。我是背開她打的電話。一聽說養母病危,他的心猛然墜落了般地一陣狂驚,繼而空蕩蕩的。本想無論如何都應該當即放棄一切往回趕,然而再瞻前顧后一想,他最終狠心放棄了這個念頭。于是吞吞吐吐地對表弟表白了一大堆身不由己的理由,叮囑“到時候”立刻給信,自己暫時先寄點錢回來,拜托表弟夫婦代他護理她老人家。
放下電話,他被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思驚呆了好久。當他明明知道自己隨時都可能永遠見不到養母的同時,自私戰勝了親情,兒子馬上要高考,養母還說不定會拖到哪天斷氣,先寄點錢回去,一來顯示養子的情分,二來免得彌留中的養母過于傷心失望。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就趕回去,既費事,又重復花錢,不合算。他一邊這樣想一邊暗暗罵自己不算人。
趕到養母家,老人已經入殮蓋棺了。情到深處淡如水,極度痛苦的他居然流不出一滴眼淚。他平生第一次披麻戴孝,長跪養母靈前燒紙,上香,磕頭。為減輕自感罪孽深重的心靈折磨,他在靈堂守了兩天兩夜。送養母上山入土的那天,他堅決要求充當了抬棺的勞力,身上壓著養母的分量,他心里踏實了一些。到墓地兩華里路程。按當地規矩不歇氣一肩抬攏,他仍感到自己出的氣力太少太少。
養母的后事是她自己活著的時候準備的,包括壽衣都是自己一針一線縫的,他的父母在妹妹死后才得到信,趕去奔喪,養母的喪事由侄兒忙前忙后一手操辦。給養母圓過墳,他同父母回到縣城,父親從身上摸出一個厚厚的紅顏色喜錢紙袋,遞給他,說,這是你娘臨死托付留給你的,她惦記著孫子今年上大學,要錢用。她斷氣的時候連話都說不轉了,還在喉嚨里喊叫“我的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