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是太想去雁蕩山,云游得多了,我的心有點兒累。我很想找個沒有風的藍天下靜靜地躺一會兒,一動不動。風卻總是跟我過不去,天下本來沒什么事兒,大可不必刮什么風,但風還是來了,蠻不講理地,刮走了藍藍的天空,刮走了我心里的那片云。
隨著風兒我在雁蕩山里飄來飄去,從這座山峰飄到那座山峰,像報到似的,讓每座山峰都知道我來過。
大龍湫瀑布從山頂的峭壁上飛出,像下凡的仙子,輕輕盈盈地飄向山中。偶有山風吹來,“仙子”弱不禁風,在半空中打了個顫,晃晃悠悠地偏離了方向,沐浴了潭邊的游人。游人拿了相機在不同的方位比劃著,他們想給大龍湫來個全景,可大龍湫矜持地昂著頭,無論從哪個角度都很難窺視它的全貌與內心。最后,游人無奈地將鏡頭朝下,定格住那潭清水。有人脫了鞋襪,提了褲腿,試著向龍湫走去。我無法揣摩他們雙腳浸在水里的心境與感受,與山水相親,人會醉嗎?我將背包交給他,我說我要從那邊山上往下跳,跳到這方清不見底的潭水里。慌得他一把拉住我,說,這樣太危險,不知潭水是深是淺啊!其實,他的擔心純屬多余,我只是想將背包的任務交給他。我要空著手兒,在山里輕悠悠地走。
他要照相,我拿起相機橫七豎八地給他“咔嚓”了一陣子。他問我照不照,我說不。這幾年,我一任風兒吹起,飄過了太多的地方,我在山水面前故作姿態,擺弄著瞬間的笑臉,我以為這樣自己與山水融為一體了。多少年后,我又被風兒吹起,吹到我曾經笑過醉過的山水間,我的笑容與醉態已隨著風兒逝去,而眼前的山水卻依然是當年的那般模樣兒。
我想在龍湫瀑布旁邊的石壁刻上幾個字,刻上我的名字,順手也把他的名字刻上。這樣或許能與山水長相廝守。但我只是想,終究沒動手。算了吧,廝守又能怎樣?這么大的山,哪會在意“一片云兒”的心愿啊!
我們跟著游人急匆匆地向另一座山峰趕去。
游人像是被導游趕著的一群羊,一只跟緊一只。“牧羊人”偶爾也點點數,一只不少,小旗子一揮,往縱深處挺進。
一條石階鋪成的路在山中曲曲折折地盤繞著。石階很光滑,是游人的腳步擦磨的,路面上卻沒留下游人的腳印。我回頭下看,我的腳印疊在別人的腳印上,影影綽綽的,有個印兒,可很快又被后面趕來的腳印覆蓋了。
轉過幾道山,眼前的景致突然變了,平凡的山巒變得壁陡壁陡的,直往天上沖。在群山腳下,端坐著一廟宇。廟宇不大,被游人擠得滿滿的。廟里的僧人不多,為照看香火他們不得不忙上忙下。
廟宇叫靈巖寺,是座古剎,宋時的遺物。面向游人的大殿是新建的,油漆還新鮮著。大殿后面幾廂石房倒是古色古香的,不妨跟著導游進去看看。
我們和游人一樣,跟著導游在寺里瞎轉悠,其實,寺院的生活我是熟悉的,導游自以為很玄很深沉的話反讓我們笑話。她指著觀音菩薩說這是觀音菩薩,還故作高深地問游人觀音菩薩是男是女。游人相覷,不知所云。一游人蠢蠢樣,也作深沉狀,說,觀音菩薩是男是女我們還得磋商磋商。
寺院的后面有一小院,院里滿是竹子,又矮又小的,極不起眼。可導游卻領著我們到那里大做文章,她說這些極不起眼的東西有著不同尋常的來歷。
已經沒人記得是哪個朝代了,一日,一皇上微服私游,因貪看了雁蕩山的景色,下山時天色已晚,于是,只好借宿于靈巖寺里。寺里的生活太寂靜,厚厚的黃墻里充滿著禪與定。皇帝平日里熱鬧慣了,在這樣的境地里反倒不安,他披衣起床,獨自來到后院。后院里月色溶溶,靜謐深遠。皇上從口袋里摸出一枚銅錢,將它拋向月光里。天一亮皇上就走了。誰也說不清他為什么要將一枚銅錢扔進后院,是睡不著的煩躁?還是想打破這沉寂的世界———讓銅錢擊中一棵樹,或一根竹子,讓那清脆的一聲響,滿足他那唯我獨尊的心愿?當然,或許皇上壓根兒什么都沒想,那只是他無意中的一個小動作。
抑或他根本就沒有扔過什么銅錢。
春風繞了好多的彎才吹進雁蕩山里,一棵竹筍探頭探腦地從那枚錢孔中鉆出,多少年后,滿院都是竹子。導游說,這里的竹子是方的,誰不信可去摸摸。我被導游的話兒牽住了,身不由己地去摸了兩棵竹子。真是方的。這時,導游又說,摸一下是升官,摸兩下可發財。我笑了,歸向空門的我已是“四大皆空”了,升官發財,這不可能。我順手將另一棵竹子摸了一把。
“摸三棵會有一個美麗的姑娘愛上你。”導游又說。
游人一陣哄笑。
從靈巖寺出來,正好趕上“飛渡”表演。游人分散在靈巖寺周圍,站著或坐著,目不轉睛地盯著寺前的那座山峰看。山峰像根柱子,直擎藍天,那定是天柱峰了。不一會兒,天柱峰頂出現了個黑點,那是個人影,遠遠看去跟粒蟲子一般大小。“蟲子”憑著繩子的抖動,一點一點地往下蹦。我陡然覺得人在自然面前是多么的渺小可笑啊!人怎能征服自然?就那么一點兒動作,也要在山前賣弄,還自以為精彩。山是博大的、沉寂的,它不會跟“蟲子”一般兒見識,你愛怎么就怎么。
一路上,我不敢抬頭看山,山永遠比我高。除非我立在群山之顛。
白天,是游人的世界,山是冷峻的。夜里,累了一天的游人也該休息了。睡夢里,他們見寂靜的山巒竟然含情脈脈起來了……
一個遠方歸來的學子,他來不及放下背上沉甸甸的書包就撲向愛人的懷里,傾訴著離別的思苦與相見的甜蜜。去過雁蕩山的人都知道這是“情人峰”的故事。情人峰的多情正好被對面山上的“行腳僧”撞見,羞紅了僧人的臉喲。剛剛躺下的游人,有的恐怕一時還難以入睡,他們一定在責怪自己為什么不喊一聲情人峰對面山上的“姑娘”。這不是夢,導游真真切切地用手電筒的光柱指向那座山峰,山峰的石紋在流動的月色里很像姑娘飄逸的長發,于是,人們突發奇想,說多情的姑娘在期盼遠方心上人的歸來。
“只要輕輕地喊一聲姑娘的名字,美麗的姑娘就會隨你而去。”導游輕聲地告訴游人。
游人笑了,笑得好超然。可憐的姑娘喲!你只能日復一日地立在寒夜里,冷月殘照,柔腸寸斷———永無盡頭的心痛與期盼。
我們在雁蕩山里轉悠了一整天,沒見幾座像樣寺院,即使像靈巖寺那樣有點名氣的古剎,也只是一個殿堂,幾廂石房。是“情人峰”的多情讓修行人太尷尬?還是老和尚怕定力不足的小和尚喊出了情人峰對面山上“姑娘”的名字而惹來麻煩?我說不清,反正雁蕩山不是僧人該留的地方。
雁蕩山的洞特別多,每個洞里似乎都藏有一個世界,神神秘秘的。
方洞并不方,也不圓,里面供的不知是哪路神仙,游人問我,我答不上來。殿前兩邊有副對聯,上聯是“鴻圖大展生意旺”,下聯我懶得看,里面供的一定是財神。
從方洞出來,是一棧道,棧道上沒有游人,我們木木地往前走,沒有特別的感受,我知道腳下的險道并沒有什么危險,有時,我故意將腳步邁得很重,以示我的膽量。棧道的盡頭是一條深深的隧道。我彎身進去,見隧道的一旁有許多的門洞,進門一看,里面是老大的房子,新鑿的。房子一間連著一間,迷宮一般。我們在里面鉆來竄去的,竟迷了路,找不到出去的門。我一時慌了神,緊張得要命,我想喊“救命啊!”可我沒有喊,我知道,喊也沒用,外面沒法聽到我的聲音。事后,我覺得自己真可笑,不是整日里唱著嚷著要投入山的懷抱嗎?可一旦山親近了我,留我那么一小會兒,我就嚇得跟什么似的。
出隧道后,前面是架天橋,用鐵鏈與木板組成,直達“彼岸”。橋頭立有兩人,一男一女,是戀人。男的往橋上走,女的倚欄而望。橋下迷迷蒙蒙的,不知是云是霧。男的猛回頭,見女的還倚在橋頭,一動不動。他沒有再往前走。
一男一女離去,橋上只剩下我們了,回頭看身后,身后是茫茫的霧,霧里是茫茫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