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族實業家浦在廷先生是鄧小平同志的岳父。可惜的是,浦老先生在新中國剛剛誕生一年之后,還沒來得及和當時主政西南的小平同志見上一面就撒手人寰,但如果把他一生的滄桑和江山舊貌換新顏后的三十年乃至五十年的歷史現實對照著看,不能不令人產生深沉的思考。
《商賈將軍》描寫了浦在廷坎坷的一生。筆涉清末到民國的幾十年歷史中民族資本的發展過程,筆墨較多地投入從滇東宣威、西雙版納到緬甸北部這條馬幫路線的地域環境、風俗民情之上,以及“上疆場彼此彎弓月”的馬幫與土匪、滇軍與土匪的激烈格斗之中。筆墨亦指向清末江浙滬一帶的社會生活和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前的廣東。書中展示了上自民國締造者孫中山,討袁護國英雄蔡鍔,以及形形色色的滇軍、黔軍高級將領,下至馬幫里的馬鍋頭、馬腳子,布店老板,縣衙師爺,土匪,妓女,還有純情的少數民族婦女等妍媸善惡的人物萬花筒,“復活”了一個已經消逝了一個世紀的時代風貌。在這幅歷史畫卷上,一個少懷經商大志,白手起家,靠著執著、機智、勇敢,克服重重難以化解的困難,終于成為聞名中外的“宣威火腿大王”,一個好學深思、磊落平實、具有儒俠精神的優秀人才,始終是藝術描繪的聚焦之處。這就是在云南地域文化的土壤中成長起來的、有傳奇經歷和深廣背景的浦在廷形象。
首先,浦在廷形象雖然有歷史人物的原型,但他的精神底蘊卻烙有現實性的印痕,有著時代的啟示意義。歷史小說作為小說諸多樣式的一種,其根本宗旨,也無非是借具體特定的一種歷史情景來顯現人類靈魂活動的力量或構成方式,并在這顯現過程中披露作家自己的人文關懷。本書作者葉辛作為共和國的同齡人,他的人生歷練隨著返溯歷史而升華,記憶表象再次回到了他熟悉的云貴高原,雖然依托似曾相識,但由于中國近二十五年的改革開放大潮,已經推進到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新階段,民營企業家的地位和民營資本的作用都空前提高,一種與國際接軌的實在或潛在的優勢家喻戶曉,那么,也就激活了作者的聞見感思、情愫夢想,并將之全部注入到有關浦在廷傳奇經歷的歷史素材中去,以新時代旺盛的生命之火,點亮民國歷史人物的靈魂。
浦在廷是一個從社會底層靠著自身的優良素質奮斗出來的大商人。他家境貧寒,父親浦文川僅是生活在滇東窮鄉僻壤中的一個教書匠。浦在廷本人從小就頗富經商的意趣。作者在書中為他設計了一個周歲“抓周”的細節:在毛筆、佩劍、胭脂盒、銅板四樣東西中,浦在廷“以極快的速度抓起一串擦得亮晶晶的銅板”。這一“抓”就了不得,十幾歲時,他和父親進行思想交鋒,不屑“學而優則仕”,蔑視“科舉”,道出了“讀書還不是為了衣食、為了錢財”的真諦。浦在廷處事果斷,利用搭救馬鍋頭莫老橋的契機,不顧家人反對,割舍新婚之歡,出征烏蒙古道,開始了在外頭“經世面,開眼界”的馬幫生涯。他善于接受新思想、新事物,并根據自身的條件,執著而又積極地去落實。護國戰爭英雄蔡鍔在一次宴席上偶然提及把宣威火腿做成罐頭之事,浦在廷極有靈氣地抓住了這一商機,馬上籌劃建立火腿罐頭廠,親自到香港采購設備、學習技術。孫中山先生在廣州接見他時,勉勵說:“如果中國每一個縣都能辦好一座工廠,中國富強的日子就不遠了。”這話使浦在廷刻骨銘心,以致火腿罐頭廠被一場突發的大火燒成廢墟時,他于極度的痛苦之中,向幾個患難兄弟發出了“我還要辦廠,還要開火腿罐頭公司”的誓言,居然把新廠建在自己家中的東廂房里。浦在廷提倡正經生意、合法生意,他之所以離開充滿了血與火的搏殺、依靠自己的大智大勇而生存下來的馬幫,主要是看不上馬鍋頭莫老橋等人的兇狠、放縱,不屑于做違禁的鴉片、私鹽生意。作為一個儒商,他的穩健、老成、精于組織協調、渴求外部世界的知識以及對工商業的更新發展意識等等,在《商賈將軍》中都有精到細致的藝術描繪。筆者在這里特別要強調的是浦在廷形象的陽剛素質、豪俠之氣。從三兩銀票解救曾啟江;單槍匹馬招安孔慶文,到挽狂瀾于既倒的火燒祠堂;三岔路口憑借“黑夜一盞燈”臨危救友等等,《商賈將軍》濃墨重彩地謳歌了浦在廷對人對事極端的負責精神,急人之難而不愛其軀的犧牲精神,功成后不求報償、不宣揚自己的韜晦謙遜精神。這一切,用一句民間俗語來表述,便叫做“義氣”。如果說曾啟江是因為救命之恩而忠誠于浦在廷,尚不具備更強的說服力,那么,流氓習氣甚重的青樹皮和陰鷙的啞巴,都歸順了他,便足以證明俠義精神的向心力。作者設計的啞巴說話、倒戈莫老橋的情節,頗值得玩味。其表現出來的對“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之結果的真摯傾倒,古今中外同理。而浦在廷形象的普遍意義又在于,揭示了商人的優良素質與事業的成功密不可分的聯系。可以說,《商賈將軍》所塑造的浦在廷形象,和作者對于自己所處時代的脈動感應、精神把握,有著一條隱隱約約但又確鑿無疑的聯系線。這部作品燃燒著作者投入現實生活的激情。
《商賈將軍》在塑造浦在廷形象時,遵循充分展開典型環境、寓典型性格于其中的現實主義藝術思路,既展示了是怎樣的社會條件、歷史形勢呼喚并造就出浦在廷,又表現出浦在廷是在和什么樣的同時代人的相呼應、相斥拒之中,以什么樣的特定方式,上演了一場以經商為主要特征的豐富、曲折而又倍蘊艱辛的人生戲劇。這是小說第二個值得稱道的地方。
浦在廷所處的地域環境和時代環境,極大地限制了他的事業的發展。對一個亟須從窮陋、封閉的社會環境中解放出來的人來說,他恰逢孫中山領導的舊民主主義革命高潮。浦在廷性格的優勢在于,因襲的包袱——以封建宗法制度為基礎的封建意識形態,在他身上沒有深厚的根基,極易被清新的時代風氣拂落。浦在廷具有當時進步的民族實業家的共同特點,即“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求生存、求發展的思路。他的馬幫在緬甸偶遇英國人威爾斯,獨有他認識到:“要學人家有而我們沒有的本領。這比大堆大堆的錢更重要。”他跟著威爾斯,平生第一次見到了鐵路,懂得了火車,又領略了大海;他目睹了仰光華僑焚燒日本貨、抵制日本貨的熱烈場面;他在云南會館里細讀《興中會宣言》,激動地發出“振興中華” 的吶喊。異國狀貌的啟迪和時代大潮的裹挾,使他開始設計經商的宏偉藍圖,自覺或不自覺地成為發展民族實業的弄潮兒。就像浦在廷能夠有效地凝聚曾啟江、啞巴、青樹皮等人一樣,孫中山先生的革命活動強烈地吸引著浦在廷。他出資幫助蔡鍔的討袁護國軍,加入滇軍參與平息陳炯明叛亂,接受孫中山先生授予的少將軍銜,送兒子上黃埔軍校學習,并把火腿罐頭有限公司遷到當時的革命中心廣東,迎來他經商大業的黃金時期。小說把“商賈”和“將軍”兩個截然不同的意蘊結合在一起,充分展示了浦在廷經營宣威火腿的商事的歷史獨特性以及浦在廷“這一個”獨特的性格在他的經商和從戎事業中打上的鮮明烙印。小說在揭示浦在廷與同時代人的關系方面,又從多側面展開富于認識價值的性格描寫。他對孫中山的敬仰和追隨,是出于信奉孫先生的革命主張,表現出了民族實業家的個人命運和時代情緒的融通。他對世世代代生活在滇東高原的窮苦百姓,能夠產生辯證的認識,即曾啟江贊譽的浦氏“繞口令”:“貧窮導致忽視教育;忽視教育限制了人的文化水平和眼界;文化水平低和眼界窄,又使人變得落后;落后便導致貧窮。”他對滇軍的腐敗恨之入骨,痛斥“其手段竟比歪歪斜斜做生意還卑鄙”。他對舊中國的政治,得出了“三個意味”的結論:“意味著背叛,意味著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意味著陰謀和血腥。”他對國共兩黨的關系,能夠進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一富于哲理性的思考。小說中的這些描寫,滲透在藝術形象所身歷的外部的起伏跌宕的事件里,并在故事的發展過程之中,自然地顯現藝術形象的心理變化、成熟狀貌。
此外,《商賈將軍》還善于營造真實的歷史氛圍。如各種當時做生意的知識,或俏皮或深摯的山歌,少數民族語言和滇東方言的運用等等。作者心中有一幅當時的風情畫,寫出了云貴高原的神韻。這些都有助于人物形象的塑造。
再者,《商賈將軍》通過小說意象介入敘事結構,以它的象征意蘊承載作者塑造人物的苦心。譬如貫穿全書的“晃動的搖椅”。這是浦在廷風燭殘年時須臾不離的東西。他躺在搖椅上思念遠方的女兒,回憶一生的滄桑。當“晃動的搖椅”永遠停止晃動了,浦在廷所生活的時代就一去不復返了。這倒不是發出鶴去樓空的喟嘆,而是以遠方的女兒回來了為全書形象整體的結穴,給讀者留下延伸思索的空間。“搖椅”也就產生了化石的作用,小說意象因積淀而升華了。又譬如浦在廷的坐騎“黑夜一盞燈”。這頭騾子原本肚子里都是蛔蟲,瘦得沒有模樣,在浦在廷的精心調理下,變得精壯有力、高大穩實,在馬幫與土匪的搏斗中屢建奇功。使人從中引申出一種聯想:舊中國的民族實業家畢竟只是“黑夜一盞燈”,那個時代不會產生民族實業的艷陽天。如果把這些有趣的小說意象聯系起來看,與其說它們屬于故事,不如更貼切地說它們是屬于作者的,是作者深化了的內心感覺的結晶。
人們對歷史小說的界定從來莫衷一是,有“三實七虛”或“七實三虛”之說。筆者認為《商賈將軍》更偏重于文學。它充分地張開了審美的翅膀,讓歷史的真實服從于文學的真實。引用郭紹虞先生對歷史小說的看法,是創造“由無而成有”“自靜而到動”的美學境界。引用黑格爾的觀點,這種美學境界“既真實而對現代文化來說又是意義還未過去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