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妻子江里子,由法警帶上了法庭。
今天她穿一套淡紫色的和服。我對妻子的服飾一向不在意,可在我被捕以后,卻變得異常關心起來──她居然還有這樣一身服裝?
不準探監的禁令解除之后,她到拘留所來看過我三次,每次穿的都是西裝。衣服的式樣,我還記得清清楚楚。大概是時裝專家設計的。哪一套衣服她穿著都很合體。但是在法警的帶領下,站在證人席上的江里子這身和服打扮,比穿西服更顯得氣質高雅。尤其是她那高高的云髻、白皙的后頸,令我心旌搖曳。我不由得想到江里子的年齡:今年她33歲。我這個丈夫被控告為殺人犯;而她作為證人出庭,竟如此賣弄風騷,除了因為她容華正艷,別無其他解釋。我不免有些生氣,同時又感到不可思議。
出事之前,我從未意識到江里子竟這般風情萬種,相反倒覺得她冷若霜雪、矜持有余。就連做愛她也十分拘謹,常是逆來順受。所以,在我另有所愛之后,便認真考慮同江里子離婚的事……可是現在我覺得江里子是個風情十足的女人。難道在我被捕之后她發生了什么變化?或是她依然如故,只是我的目光變了呢……這也是極可能的事。
我被捕已有50多天了。既不允許取保候審,也不能同外界接觸。只有拘留在警察局的時候,去地方檢察廳,在押送的汽車上才能從車窗里望見街上的風光,看到女人的身影。可是,移送到看守所后,又因上訴等事,這種機會幾乎沒有了。那些遠洋捕魚的人,長期只跟男人廝守在一起,一旦上了岸,見到的所有女人便以為都是美人。我的目光也許變得同他們一樣了?
“起立!”法警喊道。
江里子開始宣誓。我也站了起來。我覺得江里子依然是個冷若冰霜的女人。
我想起來了,她從法庭門口姍姍走向證人席的時候,根本沒有朝我看過一眼。
這么說來,從上星期第一次開庭公審時她就沒有來旁聽。在檢察官作開場白、宣讀起訴書中間,我幾次向旁聽席看過去,心情都是焦灼不安。
當時,辯護人八尾,也是我的朋友,為這事勸慰過我:“你也替你太太設身處地想一下。也許你還不太知道,難得有位大學副教授出人命案,報刊雜志正大肆渲染呢。今天這次開庭公審,記者席上都座無虛席。這種時候你太太來旁聽,準會被好事者盯個沒完,什么婦女周刊的記者,少不得要纏著問長問短。再說,尊夫人一直身體不大好,勉強她來,豈不叫她受罪?”
聽了八尾的解釋,我覺得不無道理。江里子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當作被告的妻子,看成是兇手的老婆,對我來說,也不是件愉快的事。可是,她作為證人出庭,至少看我一眼也可以吧,那不也是人之常情嗎?
難道她怕瞟我一眼會給報紙拿去做文章嗎?然而作為妻子,丈夫關押在牢里,身體好壞總該掛念吧?乘人不注意的時候,也可以偷偷地看上一眼的嘛。
江里子是檢察官方面的證人。第一次開庭時,檢察官提出作為證人的名單里便有她的名字。
當時,八尾曾質問檢察官她作為證人要證明什么,檢察官的回答是:“為核實被告的作案動機和‘不在現場證明’。”
八尾從辯護律師席上探過身子問我:“你看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就是那天晚上,你和你太太一直在一起,這確實嗎?”
“是啊,我們倆都呆在家里。”
“嗯,你太太和我也是這么說的……不過,檢察官為什么要她做證人呢?這其中……”
“這還不好?她的證詞對我們肯定有利。所以……”我考慮事情不像八尾那樣慎重,便這么說道。
“既然你這么說,那就同意吧。”八尾歪著頭,顯得疑慮重重,但也只好同意江里子作為檢察官一方的證人。
今天是第二次開庭,至此還沒有任何波折。上午出庭作證的,無非是發現田代夏子被害的報紙收款員和夏子所住公寓附近快餐館的伙計等等。他們的證詞,不言而喻,對我都是極其不利的。夏子的鄰居和快餐館的伙計說,我一星期要去兩三次田代夏子家,她被害的那天下午4點半,發現了好多我的指紋,當然更不在話下。而且,根據解剖報告,她已有了三個月的身孕。
從審判的情況來看,出庭旁聽的人無疑都認為兇手就是我。
夏子是我的學生,畢業后留在研究室里當我的助手。她經不住我的勸誘,住進了公寓,后來懷了孕,堅持要生下來,我萬般無奈之下便把她殺了──這是起訴書的大意。大概所有的人都是這樣認為的吧……
然而,我一開頭就聲稱我是無辜的。警方審訊的時候,按他們的說法,我始終也沒有“承認”過。可是,有幾次精神頹唐之際,也曾想索性順著警方,他們要怎么說我就怎么招吧。最危險的一次是在拘留所里。同監房里一個有過六次前科的犯人,教唆我說道:“先生,看不到書,覺得悶得慌吧?”他這樣提起了話頭。
“可不,讀書人平時連吃飯都要看點什么的。”
“你干脆招了算了。那樣一來,你就能離開拘留所,移送到監獄里,可以解除不許看書的禁令。你要的書,家里人給你送來,管保你看個夠。這么做要合算得多吧。”
“可是,我有什么可招的,我什么也沒干呀!所以……”
“所以說呀,你就隨便胡謅幾句嘛。撒謊還不容易。你什么也沒干,等到開庭審判的時候,你就照實說;不準探監,禁止閱讀,還不是因為你不肯招認,才淪落到這種地步,對警察就得盡量裝出百依百順的樣子。”
他比我大五歲。他的經驗是在警察局里招不招供待遇可是大不一樣。
聽他這么一說,我真有些心活了,想“招供”了事。只要“招供”,就能移到看守所,可以隨便看書,每天還能散步。這對我是個極大的誘惑。但幸好,我克制住了。因為我想,這么輕舉妄動,會對不起朋友八尾,也就是我的辯護律師。
后來當我見到八尾,把這些想法告訴他時他馬上說道:“太危險了!那家伙說不定是警察派來的奸細呢。警方現在還無法判罪,他們就想方設法來誘你招供……”
那人同我一起住了兩天便出去了。他究竟是不是奸細,還是為了討好警察,自告奮勇來誘我招供,現在是無從知道了……

江里子站在證人席上,出乎意料地從容鎮靜。不,按她的性格,也許并不出乎意料。但她那遇事不慌的態度,仍使我感到驚訝。
上午出庭的證人都有些畏首畏尾,聲音很輕。有的人回答檢察官的訊問時眼睛望著別處,審判長只好提醒說:“請證人面向我們回答問題。”
而江里子竟無怯場的樣子,因此讓人們以為她曾經在別的案子里出庭做過證人呢。
江里子生于學者之家,是長女。十年前,和他父親的高足,也就是我結了婚。因為她家只有姐妹兩人,所以,要我入贅澤口家,做上門女婿。她懷孕過一次,因為是宮外孕,做了手術,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此后再沒有懷過孕。回答檢察官的詢問時,江里子是以一種淡淡的口吻,款款敘述這些事情的。
檢察官問到她是否懷過孕──對這個問題,辯護人八尾提出異議,認為同案件無關。檢察官則認為此項涉及被告的作案動機,必須提出詢問。審判長和陪審法官經過合議,駁回了八尾的異議。
“那么──”檢察官姓坂本,年齡與我和八尾差不多,他發言的時候,無邊眼鏡后面的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我再提一個問題。案子發生的當天,即6月13日這一天,證人是否還記得?”
“是,還記得。”
“日子已經過去很久了,你能記住這個日子,有什么特別的理由嗎?”
“因為從那天以后,警察先生來過幾次,詢問那天的事;檢察官先生也傳訊過我,提過同樣的問題……”
“請你再回答一個問題。那一天,被告,即你丈夫,是什么時候回家的?”
“7點20分前后。星期四他基本都是在7點到7點半之間回家。”
“不錯,6月13日正是星期四。那一天你丈夫有什么反常的表現沒有?”
“沒有。”
“他沒有顯得特別興奮,或是焦慮不安的樣子嗎?”
對檢察官提的這個問題,審判長向辯護人席上望了過去。我也回過頭去。心想,這不是誘供嗎?可是八尾默不作聲。
“沒有,我沒有看出來。”
“被告回家后做了些什么,請你按時間先后講一講。”
“他先換衣服,然后同我一起吃晚飯。8點10分,吃過飯他就上二樓書房去了。”
“我打斷你一下,”檢察官插話道,“這么說,被告從進家到上書房,總共才用了50分鐘。這期間,他換了衣服,又吃了一頓晚飯,是嗎?”
“啊,我丈夫,怎么說呢,他吃飯很快,通常只用一半的時間。”
“飯桌上也不講話嗎?”
“他大多是一邊吃一邊看報,難得講什么話的。”
我在被告席上不由得點點頭,確實如此。只是我不知道江里子對此有什么不滿沒有。她面朝審判長,正在發言作證,從她那端麗的側臉是無法窺透她的內心活動的。
“那么被告在8點10分左右便進了書房,后來又怎么樣了呢?”檢察官用右手把眼鏡向上推了推。
“一直在書房里看書。”
“一直?一直到早晨嗎?”
“不,到了12點,他便下樓洗澡,然后進臥室。上床的時間,我想是1點左右吧。”
“那么從8點10分到12點之間,被告一直在書房里。你可以這樣作證,是嗎?”
“是的。”江里子肯定地點了點頭。
“證人在這段時間里做了點什么呢?”
“一面看電視,一面鉤花邊。”
“一面看電視?”檢察官不無惡意地追問了一句。
“不,是開著電視鉤花邊,偶爾看上一眼。”
“明白了。好,謝謝。”坂本檢察官說完,對審判長以目致意,便坐了下去。
這回輪到八尾提出反問。我回頭對八尾說道:“9點半的時候,她給我送過咖啡。你是不是問問她?”
八尾深深點了一下頭,表示他懂了我的意思,然后開始對江里子提問:“證人剛才說發生事情的當晚,被告從8點10分到12點之間一直在書房里。這中間有沒有變化?”
“變化是指什么呢?”江里子把臉轉向辯護人。可她并沒有想看我一眼的意思。看來她這是有意在回避我的目光。
“例如,被告要你給他送些什么東西之類……”
“噢,對了,9點半的時候,給他送過咖啡。”
“唔,是9點半嗎?”八尾又叮問了一遍。按解剖報告,死亡時間推斷在9點至10點之間。所以,八尾特別強調了一下9點半這個時刻。
“那么,”八尾接著問道,“你是在9點半的時候給他送過咖啡,請你詳細談一下當時的情形。送咖啡是被告的吩咐嗎?”
“不是,按照慣例,通常是在9點半給他送咖啡的。”
“哦──當時同被告交談沒有?”
“我先在門外說了聲‘咖啡來了’。這也是平常的習慣。于是他說‘放在那里吧’。我便拉開門,把茶盤里的咖啡放在屋里,然后關上門就走開了。”
這時,審判長插了一句:“我問一下,書房是日本式的嗎?”
“是日本式的,有八張草席大小。”
“開門的時候,從證人的位置上,看得見你丈夫嗎?”
“看得見。他背朝門,正在查資料。”
“沒有回頭看你嗎?”
“沒有。”江里子口齒清晰地否定,“在這種時候,我丈夫是非常冷淡的,難得回頭看一眼。”江里子的答話使得旁聽席議論紛紛。他們大概很驚訝:在這種年月居然還有這樣的暴君!
可是,對此江里子從來沒有對我透露過不滿。她生長在學者家庭,難道還不知道,學者就是這個樣子嗎?
“你看到的那個背影,有沒有可能不是你丈夫?”坐在右邊陪審席上的法官問。
聽見這話,我不由得苦笑起來。這豈不成了推理小說使用替身的騙術了嗎?
“哪能呢── ”江里子忍住笑說道,“我們一起生活了10年,我不至于看錯的。”
提問的陪審官笑著點了點頭。
“好,對不起,請辯護人繼續提問。”審判長催促八尾道。
“那我接著問。書房是在二樓吧?有什么特別出入的門,或是安全梯沒有?”
“沒有。”
“有窗戶嗎?”
“有。”
“能否從窗口出入?”
“這個么──要是身手矯健的年輕人,也不是不可能 ……”
“你剛才說你丈夫在7點20分到家,然后換上衣服。他換的是什么衣服呢?”
“是和服。”江里子仿佛是說給自己聽似的,微微地點了點頭。
“哦,穿的是和服 ── ”八尾故意重復一遍,加以強調,意思是穿了和服,要從二樓窗口出入大概是不太可能的。
“那我再深一層問個問題。被告同證人是夫妻關系,你本人認為你們之間的關系,能不能說是圓滿的呢?”
“怎么說呢──”江里子沉吟了一下,隨即抬起頭來說,“老實說,我認為談不上圓滿。我們之間已經幾次提過要離婚了。”
“唔?那么嚴重嗎?為什么要離婚呢?”
“是為了田代夏子的事。我聽說以后有過幾次口角。”
“你是怎樣聽到的?”
“我妹妹和我丈夫在同一所大學里工作,是經濟系的老師。她聽到我丈夫和田代夏子的事,便告訴了我。”
我忍不住向辯護人席上回過頭來。
“什么事?”八尾彎下腰小聲問。
“這事我看還是不要追究的好,否則會弄糟。”我小聲說道。
江里子的妹妹乃里子,即我的小姨子,與死去的田代夏子在高中時同在乒乓球組里,是上下年級的同學。她倆很要好,一起到瓜達康納島去旅行過。我同田代夏子之所以有這種特殊關系,歸根結蒂還是乃里子介紹的結果。她托過我:“她是我的低班同學,你要多加照應。”到最后,小姨子的朋友成了我的情人,世人一定要對我橫加指責,也決不會給審判長什么好印象。但是,八尾搖了搖頭,悄悄地說道:“不要緊。這事交給我好了──”
此后,他直起身子又向江里子發問:“最后再問一點。那你現在是否還愛你丈夫?”
“我認為,殺害田代夏子的決不是我丈夫。他當時不在現場,這我比誰都清楚。不過,等事情了結之后,我準備同他離婚。”
“難怪──”八尾滿意地點點頭說道,“剛才你對丈夫連瞧都沒瞧一眼。關于這一點,就不必回答了。我的提問完了。”
原來如此!我不能不佩服八尾。讓江里子來證實我們夫妻關系之緊張,原來是八尾在法庭上的戰術。
直到現在,情況對我一直非常不利。
有人看見我和夏子一同走進公寓,可是我6點過后走出公寓卻沒有人看見。
解剖報告、鑒定結果,以及其他證據,都表示我是兇手。我惟一的指望,是江里子能夠證明我不在作案現場。關于我不在現場這點,江里子的證詞,應當說是無懈可擊的。然而,就日本的審判而論,證據的采納與否,由法官隨意裁奪。江里子的證詞是否被接受,全憑法官的良心。而他們極可能對江里子的證詞不予重視。被告的至親骨肉的證詞,一般不可能對被告不利。從這種成見出發,他們會認為“妻子就這個問題的證詞,不足為憑 ”,于是,完全有可能拒不采納。
為此,八尾便反其道而行之。在公堂上,表明我同江里子的夫妻關系正處于崩潰的邊緣,她對我已經心灰意冷。這樣,她來證明我不在現場,也就比較可信了。
恨丈夫的妻子,從一般意義上講,就不成其為“至親骨肉”。她對丈夫十分憎恨尚且證明他不在現場,其證詞應當是極為可信的──八尾的用意就在于給法官以這種印象,于是提出了剛才的提問。我覺得江里子剛才的證詞,稍稍挽回了我的頹勢。
下一個仍是檢察官方面的證人,名字叫古谷清一。他同我一樣,也是江里子父親的學生,目前在另一所大學當教授。他比我高三班。我同江里子的婚事,他從中斡旋,出了不少力。
也許江里子的父親當初希望古谷同他女兒結婚。可是古谷已經同別人訂了婚,而且是獨生子,不能入贅,結果挑上了我。婚后江里子跟我露過這口風。當然,古谷其貌不揚,江里子當初也不打算同他結婚的。
檢察官方面申請古谷做證人的理由,是由于“可資證明被告夫婦間的實情以及犯罪動機的存在”。
這事我有些不大理解。我們夫婦關系的確不好,這我承認。但古谷憑什么來證明這一點呢?而且,我并不認為古谷有資格能證明我有什么犯罪動機。
為此,八尾想了解古谷要作什么證,幾次提出要同他會面,直到這次第二回開庭前仍未見到他。
“結果── ”八尾揣測說,“古谷大概聽信了警方的話,以為我們要同他搞什么交易,對我們懷有戒心。等上了法庭,看他如何作證,然后再想對策。”
古谷走進法庭,目光先尋找我,當我們視線相遇,他便輕輕點了點頭,向我致意。我感動得幾乎要落下淚來。平時我可從來不這樣,今天也許是因為剛剛受到江里子的冷遇吧……
古谷站在證人席上,身穿一套高級的西裝,襯衫漿得筆挺,配上一條素凈的領帶,不愧為一位堂堂學者。相形之下倒是我顯得其貌不揚了……
他現在就我們的夫婦關系,回答檢察官的詢問,進行作證。
我們結婚之后,兩家來往較為密切,而近幾年,日漸疏遠,只在年前寄張賀年片而已——古谷這樣說道。
這話不假。
談到證明我們夫妻間的實際情況,他恐怕未必是合適的證人。看來檢察官選錯證人了。
“這么說, 證人對被告夫婦的情況,并不十分了解,是嗎? ”檢察官若有所思地問道。
“是的。不過── ”
“不過什么?”
“他夫人最近找我商量過事,聽到一些情況,所以也可以說有所了解。當然,他太太的話,也許是一面之詞……”
“是他夫人找你商量事,那是什么時候?”
“6月13日。”古谷說道。
“確實嗎?”
“確實。這事的要點我還記在手冊上,以免遺忘。”
“哦,手冊帶來了沒有?”
檢察官說著離席走到證人席旁。八尾也離席走了過去。他倆幾乎頭碰頭地湊到一起悄聲說著什么。過了片刻,檢察官把手冊遞給審判長,審判長又把本子交給陪審官傳閱。
“那么說──那是在6月13日了。夫人是通過什么形式找你商量的?”
“上午先打電話到我研究室里,說有事要同我商量,想晚上見我。既然有要事相商,我就決定安排一個時間。夫人說晚上8點半以后方便些,我們就決定9點鐘,在赤坂的一家中國飯館見面。因為我想起,夫人最喜歡吃中國菜的。那家館子一直營業到深夜,9點鐘以后去也不晚。”
“夫人按時去的嗎?”
“是的。我9點差5分到,在休息室里剛等一會兒,她也就到了。”
“立刻到的?那是在8點五十七八分的時候了?”檢察官追問。
八尾站起來,對這種誘供的做法提出抗議,但被駁回。
“差不多吧,總之,將近9點,是不會錯的。我記得她好像說過,馬路上比較空,所以早來了一會兒。”
“在那家中國飯館,你們呆到什么時候?”
“快11點了,大概是10點50分左右。一邊聽她談家事,一邊吃飯,時間也就過去了。”
“這中間,也就是說,在大約兩小時中間,夫人有沒有離開座位?不是指離開五六分鐘,而是起碼半小時以上……”
“沒有。她好像去打過電話,沒打通,便馬上回來了……”
我聽他這話,腦子里一片混亂。豈有此理!那天晚上,江里子明明在家里……我回頭看辯護人。八尾也目光炯炯地看著我。難道他也懷疑我嗎?
檢察官問,在飯館里最后是誰付的款。
“是夫人。”古谷回答說道,“本來我要付款,但夫人說是她邀請我的,她接過賬單便付了款,我也就領了這份情。”
“后來呢?”
“我們遇見一輛空車,我送她到她家附近,也就是在目黑區柿樹坡那里同她分手的。我估計那時有11點一刻左右。”
“辛苦了。我的詢問完了。”檢察官得意地坐了下去。
事態變得對我完全不利了。古谷的一番證言,使我妻子關于我不在現場的證詞變得毫無價值。豈止是毫無價值,反而成為攻擊我的武器……兩個證詞一經比較,誰都會認為我妻子為了救我作了偽證。既然被當作偽證,如果我一味堅持說,是我妻子送咖啡到書房來的,別人一定會認為,這是我們倆定計串通好了的。從邏輯上來說,這種定計搞鬼,本身便能證實我是兇手。
“請辯護人進行提問!”審判長催促八尾說道。
“那個──”八尾拖長了語音,慢吞吞地站起來。他大概同我一樣,思緒很亂,找不到反擊證人的良策。
“那個──”八尾又說了一句,“對不起,證人是戴的近視鏡嗎?”
“是,近視帶點散光。不過,戴上眼鏡看東西還是清楚的。”
“你剛才作證說的6月13日那天是否也戴著眼鏡?”
“當然戴著。”古谷有些生氣地說。
“那么,中國菜放在餐桌上冒出熱氣來,這種時候,眼鏡會不會哈上氣?”
“偶爾哈上氣,也不能說沒有。但是──”
“好,可以了。”八尾打斷了古谷的話。
他是不是想以視力不好為理由,讓審判長相信,古谷見到的不是江里子呢?不論怎么強詞奪理,這在邏輯上也是講不通的。倘使僅僅瞥了一眼,那也罷了,兩人作了近兩小時的談話,對面坐錯了人,怎能沒發現?
“對不起,稍等一下。”八尾向審判長告罪之后,便彎腰低聲問我,“你太太有個妹妹吧?她們像不像?”
“因為是姐妹,總有些像──但也不是一模一樣,分毫不差。”我嘆了口氣說。八尾或許懷疑古谷見到的是乃里子。不過這個推理是站不住的。
“像總歸是像的吧?”
“可是──對了,她坐在旁聽席上。靠那一邊,前面第三個人就是。”
乃里子在第一次開庭和今天這次都來旁聽了。她大概也怕報刊做文章,眼睛根本不看我。
“嗯,不錯──”八尾向乃里子看了一眼,然后直起身子對古谷說,“請證人向旁聽席上看一下。”
古谷疑惑地望了過去。
“靠右邊,前面第三個,是位女性吧?”八尾問道。
“是的。”
“證人認識那一位嗎?”
“啊──那是我恩師澤口先生的令愛。也是我剛才提到的被告夫人的妹妹。”
“不錯──證人在6月13日實際上見到的不是那位女性嗎?”
這個問題引起旁聽席上一陣嘈雜。在眾人的注視下,乃里子滿臉緋紅。
坂本檢察官和另一位始終未發一言的檢察官在竊竊私語。
“不是。”
“你能肯定不是嗎?”
“是的,我可以肯定。我同她們姐妹二人十分熟悉,是不可能看錯的。”古谷挺著胸脯說。
“那么說,拿賬單付款的也不是旁聽席上那位女性?”
“不是的!”古谷瞪著八尾,嫌他太口羅嗦。難怪古谷要生氣。如果我處在他的地位同樣也要生氣的。
“我的提問完了。但是,我對審判長有個請求,希望您能請剛才的這位證人在法庭上暫時留一下。”
審判長征得其他法官的意見后,讓古谷暫時留在法庭。古谷點點頭,在旁聽席的空位上坐了下來。與此同時,八尾走到審判長席旁。他們不知小聲在談什么。
過了片刻,審判長示意請檢察官過去。坂本檢察官滿臉狐疑地走到八尾身旁。然后,當著審判長的面,八尾和坂本小聲爭執了一會兒。
只聽見坂本露出一句說:“按照順序──”然后立刻又放低了聲音。大概八尾提出什么要求,坂本檢察官表示反對。又隔了一會兒,坂本搖了兩三次頭,但最后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似乎要檢察官方面作出讓步。案子審到這個程度,檢察官對勝訴已有十分把握,或許這樣才同意略作讓步吧。
審判長宣布:“本院按職權規定,要對證人進行調查。”
記者席上為之哄動。
“乃里子現在法庭吧?請到這里來。”
乃里子一臉的緊張,站了起來,法警走過去,將她帶到證人席上。走到證人席之前,她望了我一眼。那眼神是冷冷的,她對我這無辜的姐夫毫無同情之意。宣誓完畢,審判長詢問證人的姓名、住址和職業等事項。
這時,乃里子似乎逐漸鎮靜下來。同她姐姐江里子一樣,語調抑揚頓挫,很沉靜地回答問題。不僅語調,就連音色也同姐姐十分相似。若是閉上眼睛,甚至會錯以為聽到的是江里子的聲音。
“我要問證人,方才各證人在法庭上的證詞,你都聽見了吧?對這些證詞,你認為有什么可疑之處沒有?”審判長籠統地問道。
“可疑之處是指什么呢?”
“比如,令姐同古谷的證詞相互矛盾,對此你有什么看法?”
“這個嘛──家姐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審判長,”八尾舉手說道,“打斷一下,請允許我來詢問。可以嗎?”
“請吧。”審判長同意了。
“嗯──我首先談一下我的推理,然后再根據這一推理詢問證人。所以,請證人注意傾聽,可以吧?令姐作證說,6月13日晚上她一直在家。但是古谷證人卻說,他同令姐一道吃晚飯。在這種情況下,假如雙方都沒有撒謊,那么去見古谷證人的豈不是令姐的替身了嗎?我是這樣認為的。由于替身化的妝惟妙惟肖,以致古谷證人毫無察覺。所以,不能說古谷證人說謊。那么,那個替身是誰呢?既然長得那么相像,恐怕只有姐妹了吧?也就是說,是你這做妹妹的吧?這是我的判斷。怎么樣?去見古谷證人的,難道不是你嗎?”
“不是我。”
“證人可是宣過誓的喲!你敢斷言嗎?”八尾語氣很不客氣。
“敢的,我沒有去見古谷先生。”
“那么,你在那一天做什么了呢?也就是6月13日那天晚上。”
“什么?”乃里子驚惶地望著八尾,“問我嗎?”
“對,問你。請你按順序談一下,8點鐘以后你做了些什么?”
“審判長,”檢察官站了起來,“我認為證人的行動如果同本案無關──”
“不,有關系。辯護人認為,同古谷證人一起在中國菜館的,是這位證人,而證人否認這一點。為此,對證人在同一時間內的行為,有訊問的必要──”
“駁回檢察官的異議。請證人回答辯護人的詢問。”
“是──”乃里子說不下去了,她咽了口唾沫。她的膝蓋在簌簌發抖。啊!我想起來了,脈搏也加快了。我驀地想起夏子生前的事,便回頭悄悄告訴八尾。
“那個──”良久,乃里子才開口說道,“那天的事,我有點想不起來了。”
“唔?你同被害者田代夏子不是很要好的嗎?那天是她被害的日子嘛!怎么會不記得了呢──”
“確實是忘記了。”
“審判長,為了幫助證人回憶,請允許我稍稍誘導一下──”
八尾請示過審判長之后,離開辯護席,走到乃里子身旁問道:“證人說,6月13日那天的事忘記了。那么,讓我來告訴你吧。首先,晚上9點半的時候,你在被告的家里,即令姐的家里。是這樣吧?”
“我忘了。”乃里子聲音沙啞,兩腿抖得更厲害了。她兩手抓住證人席的桌子,使人覺得她是勉強支撐在那里的。
“9點半的時候,是你端著咖啡,送到被告的房間里。不對嗎?”
“我忘──”
“這么非同尋常的事,恐怕不會忘記吧?不,你沒忘!這么重要的事,你是不會忘的。后來,你在書房門口告訴被告‘咖啡來了’。在此我要問證人,你同令姐的聲音是非常相似的吧?許多人都這樣說過是不是?”八尾緊緊盯住乃里子的臉,這樣問道。
“那──”
“好,你不愿回答,就不必回答。你剛才作證時說過許多話。你的聲音已經都錄下來了。你們姐妹二人的聲音很相似,我想審判長和檢察官也都是承認的……所以,你說‘咖啡來了’這句話,有人會錯聽成是令姐說的是完全有可能的──不對嗎?”
乃里子無言以對。她的臉仍朝著審判長,那神情仿佛內心在激烈交戰似的。
“好,9點半的事情,已經清楚了。后來又怎么樣了呢?你送完咖啡,立即出去,坐上出租汽車,是不是?去處當然是原宿那里的公寓大廈。據說你同田代夏子的關系頗為親密,是所謂的同性戀。其實,田代夏子是受你引誘誤入歧途的。她為這事曾經極其苦惱。可是,自從同被告要好以后,她說自己已恢復成一個正常的女人。這是她親口告訴被告的。”
乃里子仍舊一聲不響,搖著頭,兩手把耳朵捂了起來。
兩位檢察官不知在低聲說什么,但沒有對八尾的詢問表示異議。
“另一方面,令姐不能生育。這時,田代夏子懷孕了。于是有離婚的提議。令姐對田代夏子當然深惡痛絕。而你,也恨田代夏子變了心。為此,你們姐妹二人便打算殺了她,并計劃嫁禍于被告。令姐證明丈夫不在現場,但又從另一方面使這一證詞不能成立。這樣一來,她丈夫便無計可施了。被告雖是令尊的高足,但背叛了你們,你們便不肯饒人──”
“辯護人,”審判長說,“鑒于證人現在的狀況,還是暫時休庭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