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窯上下大雪,窯下的人一點兒都不知道。窯上到處都是白的,連黑煤堆都被大雪覆蓋,成了白煤堆。窯下到處都是黑的,水是黑的,空氣是黑的,似乎連白毛老鼠都被染成了黑色。要是通風好的話,在窯下干活的人會聞到一些冰雪之氣。因這口窯是獨眼,沒有風井,窯下就不透風。空氣是死滯的,散發著腐朽坑木的氣息和毒蘑菇滑膩膩的氣息。窯下還是一種溽熱的恒溫狀態,三伏天走進下過雨的莊稼地里,就是這種稠汗黏皮的感覺。
在窯下挖煤的人都不穿什么衣服。從窯口下來往巷道深處走時,他們一路走,一路把露著黑棉絮的坎肩脫下來了,把上身的窯衣脫下來了,露著光膀子。到了掌子面,有人就手把褲子也脫下來了。他們脫下窯衣后,不能隨便扔在地上。地上泥一片,水一片,會很快把窯衣漚爛。他們用褲帶把窯衣一扎,掛在某根支柱的頂端。這樣并不能保證他們的窯衣不爛,因為老鼠順著支柱爬上去了,會把他們的窯衣咬一咬。倘是哪個窯工忘在口袋里半塊饅頭,那些老鼠準會蜂擁而上,為爭吃饅頭打得頭破血流。
每個窯工頭上都頂有一盞礦燈,頭動,光柱就動。頭動的幅度不大,延長的光柱顯得幅度就大了,在狹長的掌子面亂打一氣。燈光交織之中,赤條條的窯工們動作各異,像是在跳一場神話般的不規則的舞蹈。一開始,他們的身體略顯青白,舞了一會兒,他們就變成了精靈般的黑色,與原始的煤炭混在了一起。
馮河山只光了膀子,沒有脫褲子。他還沒有結婚,大概不愿把褲襠里的東西暴露出來。他的燈盒佩帶在腰間,連結燈頭的一管黑線豬尾巴似的從脊背上拖下來。他的背不是很寬,肌肉也不發達,像是有些瘦。若仔細看,會發現他的肌肉在肋巴骨上一棱子一棱子的,每刨一鎬煤,那些棱子就擰巴一下,透出一股執拗的韌勁。他的手比較大,且骨節突出,不大像一雙年輕人的手。的確,他認為這是一雙罪惡的手,有一個年輕女人的生命就毀在這雙手里了。他所在的采煤場子,煤壁上有一層夾矸。所謂夾矸,就是上下煤層里夾著一層石頭。比如餡餅,里面夾的不是肉餡,而是骨頭。這樣的煤壁相當難刨,每刨一下,虎口和膀子都會震得發麻。柿子揀軟的捏,窯工們退縮著,不愿在這樣的場子刨煤。工頭正猶豫不知把這塊難啃的骨頭給哪個倒霉蛋啃,馮河山已不聲不響地走到前頭,把鎬頭劈在石頭上了。

每次都是這樣,哪里有淋水,哪里壓力大,哪里冒了頂,都是馮河山上。工頭都有些過意不去了。
孫成的采煤場子冒頂了,灰白的碎矸石流得呼呼的,一會兒就流了一大堆,整個掌子面被很有質量的粉塵所充塞,蕩得人睜不開眼,噎得人喘不過氣。孫成喊著冒頂了,冒頂了,夾著屁股跑了出來。
別的窯工也趕緊往安全地帶跑。誰不怕被活埋呢?要知道掌子面離地表好幾百米,上面的東西多著呢,有煤有石頭,有沙子有泥,還有水,小小的掌子面,說填滿容易得很。
工頭朝孫成屁股上踢了一腳,你怎么搞的!
孫成說,管天管地,管不住屙屎放屁,頂板要屙屎,我也沒辦法!
工頭說,頂板要屙屎,你不會事先把它的屁股門子塞住嗎?去吧,你把頂板屙的屎吃了吧!
孫成說他塞不住頂板的屁股門子。
這時有個窯工小聲嘀咕了一句,說怎么沒見馮河山出來呢。
一句話提醒了工頭,別是冒頂把馮河山埋住了吧?他馬上轉向掌子面大聲喊:“馮河山,馮河山,你在哪里?”一邊喊,一邊緊急地向掌子面里搖晃礦燈。
馮河山答應了,也交流信號似的向掌子面外頭搖了兩下礦燈。因粉塵像最濃的霧一樣濃,礦燈的燈光顯得很微弱。
你怎么樣?沒事吧?
沒事兒。
果然,掌子面傳出鎬頭刨在矸石上的聲響。
人家馮河山屁事兒沒有,就你們他媽的怕死!工頭用礦燈往孫成臉上一指,命孫成跟他一塊兒進去。
上面的碎矸石還在冒落,只是不那么洶涌了,呼啦一陣,呼啦又一陣。工頭探著腦袋,側仰著臉,用礦燈往空頂處照照,見上面黑洞洞的,有一人多深。如果不把這個黑洞補上,就有繼續冒頂的可能,窯工們就不敢進掌子面采煤。窯主對他們實行的是計件工資制,他們挖一車煤,窯主給他們一車煤的錢,他們要是什么都挖不出來,不但得不到錢,還得往外賠飯錢。工頭讓孫成想辦法把黑洞補上。
孫成往后退,說他不敢。
工頭說,你要是敢跑,我就把你填進漏洞里去!
馮河山過來了,他說我上去補吧。
工頭說,你不用管了,我就讓孫成這個王八犢子上,不能什么難活兒都讓你干。
孫成說,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上,我家里還有老婆孩子呢!
馮河山開始蹬著煤壁往一架兩根柱子支著的橫梁上攀。
工頭問,老弟,你行嗎?
我試試吧!
孫成說,河山,危險哪!
馮河山說沒事兒。他心里明白,他這條命早就不是他的了,等于是他逃命逃出來的,他活一天,就賺一天。別人認為危險的地方,他不覺得有什么危險。相反,越是別人認為危險的地方,他越覺得安全。同樣的道理,外出打工的人都認為小煤窯不安全,而對他來說,小煤窯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兩腳叉開,站在橫梁上,讓下面的人給他遞荊笆。他接過荊笆,一塊一塊塞進頭頂上的空洞里。荊笆塞得差不多了,他在荊笆下面打了一個十字梁,用一根支柱頂在十字梁的交叉點上。在往空洞里塞荊笆之際,上面又冒落過一陣矸石,沒頭沒腦地打在馮河山身上。倘是別人,定會從橫梁上跳下。馮河山沒有跳,他一聲不吭,只低下頭,把膠殼帽和脖子里的碎矸石抖摟一下,繼續往洞子里塞荊笆。
當馮河山制止住冒頂從上面下來時,工頭差點抱住了他,說,馮老弟,你真不簡單,要是在大礦,你準能當上勞動模范。
別的窯工也說,勞動模范算個啥,馮師傅比勞動模范還勞動模范。
孫成的看法與別人不大一樣,他說,河山,你不能這樣,萬一你出點啥事,我一輩子都不得安生。孫成說著,眼里有點水里吧唧的。
馮河山笑笑,沒有說話。
有一個窯工對孫成說,你要是過意不去,可以讓你妹子跟馮河山干一盤嘛!
孫成的妹子孫麗梅就在窯上做飯,窯工們天天都能看見孫麗梅。往常,有窯工跟孫成開這樣的玩笑,孫成是要罵人的,這天孫成沒有生氣罵人。
下班出了窯口,窯工們滿眼一亮,以為太陽還沒落呢。再一瞅,原來下雪了,大雪還在下著,滿天滿地都是雪光。他們都有些驚喜,說哎呀下雪了。有人仰著臉,任大朵子雪花在臉上落了一會兒,然后抒情似的啊著,說真他媽的涼。
孫成把馮河山的衣袖輕輕拉了一下,讓馮河山跟他一塊兒到他家去。孫成是坐地戶,他家住在離窯口不遠處的一個屯子里。孫成說,走,咱哥兒倆喝壺熱酒去。
馮河山說謝謝,謝謝,你知道,我不會喝酒。
一個大老爺們兒,誰不會喝兩口兒?不會喝,少喝點,只當陪你哥我喝,行了吧?
我真的不會喝,你啥時候見我沾過酒?
我說你這人咋這么磨嘰呢,好歹我比你大幾歲,你怎么連一點面子都不給呢?
馮河山把地上的雪踩了踩,一踩一個腳窩,積雪幾乎把他的腳面子埋住了。他說,雪下這么大,今天就不去了,真的,對不起。你走的時候也小心點兒。
孫成說,請你喝酒不是目的,我還要跟你說點事兒呢。
有啥事兒?說吧。
雪地里哪是說事兒的地方。
那就改天再說吧。馮河山向窯工宿舍走去。
孫成跟著馮河山走了一會兒,拐到一處背風背雪的地方,招手讓馮河山過去,小聲問馮河山,你看我妹妹怎么樣?
馮河山笑了笑,問孫成是什么意思。
你先說對我妹妹的印象怎么樣。
挺好的。
好,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不知你看出來沒有,我妹妹對你有點意思。她回家說過好幾回了,說窯上這么多人,她就看著你這人不錯。
沒等孫成說完,馮河山就要走,說,開玩笑,開玩笑!
孫成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說,我的話還沒說完呢,你別走哇!我告訴你,我可是在跟你說正經事,一點都不是開玩笑。哪有拿自己的妹妹跟別人開玩笑的!
馮河山還是說開玩笑,掙脫孫成跑走了。
有孫成的話在前,馮河山去食堂打飯時,就只看著籠里的饅頭,不敢抬眼看孫麗梅。其實他每天打飯時都低著眉,不敢看孫麗梅的眼睛。他不完全是羞怯,主要是怕別人透過他的眼睛看到他心底的秘密。那團秘密堅硬而清晰,有著非命的性質,連他自己都不敢正視。不光是對孫麗梅,工頭、窯主,只要有人跟他打交道或跟他說話,他不知不覺就把眼睛耷下來。他給別人留下的印象是膽小、木訥、老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誰。他不看孫麗梅,孫麗梅裝作也不看他,孫麗梅拿起一個熱饅頭,不往他端著的碗里放,而是往他手脖子上放。他把碗往后退退,孫麗梅把饅頭往前追追,還是往他端著碗的手脖子上放,他哎著哎著,孫麗梅就松了手,虧得他趕緊把饅頭擠在胸前,才沒有掉在地上。
孫麗梅竊喜了一下,遂正色道,看著點兒,你這人怎么回事?
馮河山還是沒看孫麗梅,端著飯碗到宿舍里吃去了。不少窯工喜歡在食堂里吃飯,食堂里有煤火,暖和,還可以隨時看看孫麗梅。孫麗梅胸前也有兩個饅頭,是很好看的。然而,馮河山從不在食堂里吃飯。
大雪還在下著,馮河山吃過飯,用被子蒙上頭就睡了。他聽見礦車從窯底把煤拉出來,并聽見礦車里的煤傾倒在煤堆上的聲音。他仿佛看見,那些煤剛倒出時還冒著熱氣,不一會兒,落雪就把煤蓋住了,熱氣也變成了冰。
第二天下窯前,有人通知馮河山,讓他到窯主的辦公室去一趟。馮河山一聽,頓時大驚失色,不好,他的事可能發了,不然的話,窯主點名要他去干什么。他想到了逃跑,可是大雪封山,他往哪里逃呢?他要是一逃,只能增加人家對他的懷疑。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硬著頭皮到窯主辦公室去了。他把窯主叫礦長,問礦長您找我,就把眼低下了。他低下眼,不等于閉上眼,他的眼睛還能看到窯主的一段小腿和腳,通過窯主的小腿和腳,他正警惕地觀察窯主的動靜。窯主的腳小動一下,他心里就大動一下。窯主的腳不動,他心里動得更厲害。不動往往是一種預備動作,正是攻擊的前奏。還好,窯主沒有拿下他,窯主說話的口氣也很溫和。窯主提到他昨天在窯下控制冒頂的事,夸他干得不錯。
馮河山這才稍稍有些放松,他使用干過好事的人常說的一句套話,說那是他應該做的。
窯主說,我看你小子行,是個踏踏實實干事的人。我要提拔你,讓你當采煤隊的副隊長,怎么樣?窯主把各個班的工頭叫成隊長,副工頭就是副隊長。
馮河山又緊張起來,連說,不行不行。他知道,當了副隊長,就有可能會參加一些會議,一參加會議,見到生人的機會就多一些,而多見一個生人,對他來說就多一分危險。
窯主說,當副隊長是好事嘛,你就不用包場子干活了,只監督他們干就行了,遇到安全上的問題你可以幫他們處理一下。這樣的好事別人想干我還不讓他干呢,你小子不要犯傻。
馮河山說出的理由是,他不會說話,又怕得罪人,只能干點笨活兒,下點苦力。他說,礦長,謝謝您!您讓我當副隊長,說明您看得起我。您只要看得起我,我就知足了。說著說著,不知觸動了心底深處哪根細弦,他差點掉下淚來。
春天到來時,下班后的窯工在宿舍里不大躺得住。從小煤窯所在的山溝往上走,四五里之外就是一座國營大礦,小窯的窯工們愿意到大礦上走走。大礦本身并沒什么可看的,無非是井架高一些,煤堆大一些。可大礦外面有一個相當豐富的綜合交易市場,市場上五花八門,五光十色,應有盡有。賣盆賣花,賣菜賣瓜,賣鞋賣襪,賣雞賣鴨,豬肚羊雜,大魚小蝦,美容美發,洗腳刮痧,連南方一些釀酒和造小磨香油的作坊也搬到這里來了,市場上彌漫著濃濃的酒香和油香。窯工們花幾個小錢,就可以把新釀出的一鍋頭和二鍋頭嘗一嘗。喝得面色微酡,他們隨便撩開一塊黑布簾子,鉆進錄像放映廳里去了。封閉很好的放映廳是學習的場所,也是分泌的場所,他們看得口干舌燥,學到不少東西,也分泌出不少東西。如果看錄像還不過癮,等待他們的還有好去處。從大礦返回小煤窯時,要路過一個小村莊,村莊里的房子都是青磚細瓦的瓦房。因地下面的煤掏空了,地基下沉,不少房子有了裂縫。房子里的主人搬走了,一些路邊店卻開了起來。都便宜得很,一次花上十塊錢或五塊錢,就可以樂一樂。
不去市場也不進“雞窩”的只有馮河山一個,每天出了窯,他只在宿舍里呆著。不知有多少工友跟他講過外面的熱鬧,并拉他出去享受,他總能找出拒絕的理由,就是不出去。他每天三件事:吃飯,睡覺,下窯。有時睡不著,他也會把同宿舍的工友從市場上買回的雜志和小報看一看。他挑著看的多是一些案例。每看一個案例,他都會聯想到自己,心錘子會懸得高高的,亂顫悠一氣。既然這樣,那就干脆別看案例了,可一見到新的案例,他還是要看,他像是有些管不住自己。他擔心自己有一天也會成為某個案例中的主角。他現在所要做的,就是盡量推遲當主角的時間。
也有人認為馮河山是小摳兒,只知道掙錢,不肯花錢。馮河山在這個小煤窯已干了兩年多,連過大年都沒有回過老家,他已攢下了一些錢。有一件事讓大家改變了對馮河山的看法。一個窯工的母親生病了,動手術需要一筆錢,他跟好幾個人借,人家都說沒有錢,不借給他。那些人攛掇他找馮河山去借。他們估計,馮河山也不會借給他。把錢借給人家開刀,想要回來是最難的。不料馮河山痛快得很,借錢的窯工一說給母親看病,馮河山二話沒說,立刻就答應了。
馮河山想到了自己的母親,當初他母親生病時,要是能借到錢,他說什么也不會起那樣的念頭,冒那么大的險。
那時,他搭幫老鄉的裝修隊,在京城打工搞家庭裝修。秋天,在給一戶人家裝修時,發現這家很富有,家里裝修得很豪華。裝修完成后,這家的女主人卻對裝修質量橫挑鼻子豎挑眼,推三托四,不按時付工錢。這時,他母親生病了,家里急著用錢。因裝修隊的人都沒有錢,他跟誰都借不到。情急之下,他腦子一熱,決定熟門熟路地到他們剛裝修過的人家偷錢。他知道,這家的男主人在深圳辦公司,極少回家。這家的女主人在一家報社上班,白天一般也不回家。萬一被鄰居看見,他就說回來搞返修。在他撬開門進入室內正翻箱倒柜找錢時,女主人回家來了。女主人一看就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她沖上陽臺,大聲喊抓小偷兒,抓壞蛋。他頭一蒙,知道自己完了,偷錢不成,被人抓住還得蹲監獄。他不想束手就擒,就進行了一番掙扎。他掙扎的辦法,是去捂人家的嘴,并用胳膊鎖住人家的脖子,把人家往室內拖。女主人嘴里嗚嗚啦啦,還是要喊,并說,我認識你,你跑不了啦。他進而掐住人家用以發聲的喉嚨,一股勁把人家掐得翻了白眼。他本來不姓馮,姓馬。鬧出人命后,他就毀了身份證,化成現在的名字,日夜兼程,跑到黑龍江東部的深山區里來了。他以前在別的地方下過煤窯,知道小煤窯經常出事,對窯工的需求量很大,只要有一把子力氣,又不怕吃苦,在窯上找點活兒干不是很難。他來到這里后,窯主果然對他的身份沒怎么審查,就把他留下了。
孫成讓馮河山說實話,他妹妹孫麗梅到底哪點兒不好。
馮河山說,我從來沒說過你妹妹不好。
那你為什么不跟她談?
叫我怎么說呢?
你只管說,你把原因說出來,我對我妹妹也好有個交代。你不知道,麗梅回家對我沒鼻子沒臉的,好像我沒跟你提過這事一樣。我算是知道了,姑娘大了,就得給她找婆家,讓她嫁人。她一天不嫁出去,全家人都得看她的臉子。
馮河山說,要說原因很簡單,我也是替你妹妹著想,窯上這活兒你也知道,命在細麻繩上拴著,萬一我有個好歹,你妹妹不是活遭罪嘛!
你說這不能算理由,也不能說服我,怎么,做窯的就不娶老婆了?就該斷子絕孫?干什么都不能說沒危險,這得看命大命小。你看我,都下了七八年窯了,沒缺胳膊沒少腿,我還是我。你在這里也干了兩年多了,不是一切都好好的嘛!
馮河山當然不能說出真實的原因,他還年輕,還想活著。他之所以選擇煤窯作為藏身之地,是煤窯給他一種入地的感覺,非人間的感覺,他一鉆入地下,辦案的人就找不到他了。當然,他也想娶老婆,也想過正常人的生活。可是一結婚等于從地下浮到地面,等于回到了人間,離危險就近了。還有,他始終保持著高度警覺,一發現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隨時準備逃跑。倘是娶了老婆,老婆有可能會拴住他的腳。
他跟孫成說,等等再說吧,我還要聽聽我父母的意見。我原來沒打算在外面結婚,不知道父母同意不同意我在外面結婚。
孫成說,那你趕快給家里寫封信吧。你們老家沒電話嗎?打個電話不是很快嘛!
不知道,我沒打過電話。
你跟我妹妹要張照片,寄回去給你父母看看。
馮河山說,不用。
他不可能給家里寫信。他說他的老家在山東,實際上是在安徽。他能夠想像,拿銬子的人到他家去過好多次了,并把他的父母和弟弟妹妹發動起來。他要是給家里寫信,等于自我暴露,人家循著信的蹤跡,會很快撲到窯上來。所以自從他逃到這里,就跟家里斷了音信。他時時想起母親,他沒給母親寄錢,不知母親的病治好沒有,是否還活在世上。每想至此,他都欲哭無淚,十分揪心。家里的人當然也會想他,他一點消息都不給家里,父母大概以為他已經死了呢。在半夜里,他常常瞪大眼睛在心里對自己說,是的,我已經死了,連骨頭都漚爛了,你們誰都別掛念我。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馮河山越是不能答應娶孫麗梅,孫麗梅越認定馮河山是她理想中的男人。后來孫麗梅有些急了,馮河山再去打飯時,她使勁往馮河山碗里扣肉不算,還大聲質問馮河山,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馮河山被質問得愣怔著,說沒有呀。
什么沒有,你看不起人!
我是看不起我自己。
你就是看不起人!
孫麗梅搬出了窯主,讓窯主給她當媒人。窯主也是當地人,拐彎抹角,孫麗梅把窯主叫表舅。孫麗梅說,表舅,馮河山那小子看不起人,別讓他在這兒干了,讓他滾蛋。
窯主知道孫麗梅的心思,說,讓他滾蛋容易,你干嗎?你這個臭丫頭。
窯主拿出老板和長輩的口氣,布置任務似的對馮河山說,小馮,你把麗梅娶了吧,這丫頭不錯,配得上你。
馮河山不敢得罪窯主,窯主一發話,他只好應承下來。
結了婚,馮河山對孫麗梅非常愛惜,甚至愛惜到感恩的程度。每天晚上,他都把孫麗梅緊緊地摟在懷里,抓住孫麗梅,他像是抓到了新的救命稻草。每次親熱過后,他都是嘆氣,發感慨,說,麗梅,你太好了,你怎么這么好呢!我在這里舉目無親,你是我惟一的親人哪。說親人還不夠,你簡直就是我的恩人啊!
孫麗梅說,既然知道我好,為啥老拖著不早點娶我?你這個壞蛋!
馮河山對壞蛋的說法有些敏感,走神兒一下子走得很遠,走到曾在報社上班的那個女人身上去了。
孫麗梅問他為啥不說話了。
他回過神兒說,其實我早就想娶你,我是怕萬一在窯下出點啥事,對不起你。
孫麗梅說,你要是嫌下窯危險,咱就不在窯上干了。俺這兒地多,種上兩片地,打的糧食就夠咱吃的了。
馮河山說,我還是在窯上干吧,今后多注意點兒安全就是了。
馮河山還是常做夢。他的噩夢幾乎是一個模式,都是夢見公安人員拿著槍追捕他。而他不管藏在刺棵子里,藏在蘆葦塘的水里,還是藏在茅房的糞池子里,拿槍的人總能發現他。一旦覺得快被人發現了,他就拼命逃跑,遇山爬山,遇河跳水,看見蓋房用的腳手架,他也往上攀。可他每次都跑不快,腿沉得像是綁了鐵塊子,地面上像是到處都裝有吸鐵石,他手扒腳蹬,每跑一步都累得呼哧大喘,費老勁了。在夢中,他被人指稱為殺人犯,追他的人喊著,截住那個殺人犯,他吃不準自己是不是真的殺過人,只覺得一旦被人家捉住就完蛋了,就得吃一顆槍子。所以他恐懼得要命,不禁發出了哀鳴。
把他從噩夢中解救出來的是孫麗梅。孫麗梅一聽到他在夢里折騰就趕緊拍他,晃他,把他叫醒,河山,河山,你怎么啦?是不是做夢了?快醒醒!
他承認是做了一個夢。
孫麗梅讓他講講,做的是什么夢。
他心中還大跳不止,卻裝作睡眼目蒙目龍,講得也輕描淡寫,說夢見有一只狗在追他。
孫麗梅要他不要怕,說巧了,我就是屬狗的,追你的就是我。追追你怕什么,我又不咬你。
馮河山把孫麗梅摟得更緊些,說活著真好。
孫麗梅聽不出他話后面的話,說傻子,你這不是活得好好的嘛!
他說是的,人一輩子不要強求什么,只要活著就夠了。
有了兒子之后,馮河山對兒子的要求也不高,既不要求兒子將來讀大學、做官,也不希求兒子將來掙大錢,只要兒子有吃有穿、一輩子平平安安就行了。
就這樣過了七八年,掐死過人的馮河山沒有被公安機關發現。這年春節前,附近那個國有大煤礦發生了瓦斯爆炸,一下子炸死了一百多口人。一個礦出事,全省的煤礦都受到牽連,都要停產整頓。上面的人對小煤窯進行拉網式的安全檢查,除了對不符合安全生產條件的煤窯要求限期整改,還要求沒有身份證的外來務工人員必須限期補辦。說來馮河山還是有了僥幸心理,他心想這么多年都過去了,也許公安機關早忘記了對他的追蹤。再說,他的面貌已不是原來的年輕面貌,就算有人拿著他以前的照片找他,和現在的他也不一定能對上號。
他哪里知道,他的照片是上了在逃嫌疑犯通緝網的,公安人員拿著他要辦身份證的照片和網上的照片一對,就把他認出來了。他的真實姓名叫馬玉可。
公安人員逮捕馬玉可時,孫麗梅把丈夫護在身后,說,你們弄錯了,肯定弄錯了,我們孩子他爸是有名的好人,老實人,他成天連門口都不出,能犯什么事?
為首的公安人員面貌并不兇,好像還笑了笑說,他不出門口,是因為他心里有鬼。他犯什么事,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孫麗梅轉向丈夫,你到底犯什么事了?!
馬玉可突然沖妻子跪下了,哭喊著說,麗梅,我對不起你呀,我不該瞞著你呀,我死!我死!他在地上摔開了頭,把頭摔得嘭嘭的。